第 9 节
作者:你妹找1      更新:2024-08-25 22:38      字数:4911
  两位女郎笑得前俯后仰。
  “指如松树皮;臂如细麻杆儿;”陈芷清吟道:“就你那手啊……”
  Q笑得弯下腰。
  “葱根在这里;”我指了指按在石膏板上的她的手;她赶紧把手抽了回去;藏在桌子下面;“那么口如含朱丹呢?”我的眼睛盯着她的嘴唇。
  “去;去;”粉面又白里透红了;“这儿用不着你了;跟潘志成挂画去!”
  我一边说着好好好;一边真的站起来;给志成帮忙去了;心里却十分得意。得意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兰老师回来了;看我正忙着挂画;肯定认为我是个很本分的好学生。
  梁园馆(1)
  如果没有毕业升学的隐隐的烦恼;我的整个高中时代可以说全是美好的。以我这个毫无背景的出身;在B九中能时时处处受到最惠之待遇;真是匪夷所思。我之所以赢得老师们的偏爱与同学们的注意;说穿了;仅仅是会画画这么一点雕虫小技;说起我如同说到某某人会踢球某某人会变戏法一样。但这毕竟也是个成功。
  一九六三年一月快放假的时候;图书馆由西三楼倒在东三楼;美术兰老师临时搬到东一楼生活指导宿老师的屋里合署办公。我们常去找兰老师;自然与其同屋的宿老师相熟了。放假了;宿老师要回老家过年;在兰老师的疏通下;同意我在这间屋画一个假期的画。宿老师一走;我在一天之内就把这间办公室变了模样。安起一个大炉子;学校有不花钱而又烧不完的煤。墙上钉满了国画;有床铺、大桌、卷柜、唱片;以及一应画具。这小天地属于我了。
  境由心造;我此刻仿佛做了小国之君;享受着皇帝才有的得意心情。人生于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人无二三”;若是找到一二件如意之事;得二三个可与言之人;这不是很难得的事情吗?我在这里画《桃花源图》、《丽人行》、《荷塘雨后》;临摹邵宇的担水农家女与张令涛、胡若佛的古装连环画。每天都有同学和朋友来玩来坐。董君、刘君、潘志成、赵君;每天都能轮番见到。有了这个好所在;我连家都不回了。除了大年三十夜里与大年初一在家睡了两觉之外;整个假期都是在这里过的。
  古人云“梁园虽好;究非久留之地”;我把这间临时的居所命名为“梁园馆”。一个中学生能取出什么雅号;仅能达意可也。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足以导致了“张君瑞害相思”。其实;也称不上是件事情;只是在我独居梁园馆作画的期间;她来过这里一次。
  什么事也没有;仅仅是一次仿佛路过仿佛闲来串门的一见;在我的心理历程上却引起了灵魂的震撼。不用交待;读者完全可以推断出我指的是那位江南淑女陈芷清。
  我们在一个年级邂逅已过两年半了;这期间除了去年暑假找她要过李老师在津地址、月前美术布展时跟她一起印过贺年片这两次接触之外;仍然是《洛神赋》所说的“恨无由以交接”。我的窝囊秉性决定了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勇敢的追求者。如果我主动给人写个字条而不幸被交到老师手里;或主动到人家住所无端造访而受到带搭不理的冷遇;我的怯懦和我的自尊说不定会把我推向没脸见人的绝路。因此;尽管我已经到了开始注意女同学的鬓发与体形的年龄;却绝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守株待兔地期待着别人向我示爱。
  我的期盼终于有了回报。假期的校园分外寥落。不回家过年的住校生与老师在去传达室取书报信件时;路过我这里偶尔进来看看;对我的画赞美上一半句。今年寒假陈芷清没回上海;她的寂寞是可以想象的。有一天她领了个小孩子到我屋里玩;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可惜小国之君摆不出一桌满汉全席;而带着别人孩子作掩饰的女同学也不可能屈尊留饮。会见是在极其平淡与假装自然的态度中进行的。我既不能表示过分的殷勤;她也做出绝无他意的姿态;连句生动的笑话都没有。我们不算熟悉。
  她走了。我不得安宁了。高楼静夜;一片落叶都会发出轰响。被我填满了煤块的炉火嗡嗡地燃烧着;多半个炉壁被烧得通红而透明。冬夜的超常的温暖;给人的已不是舒适;而是浮躁与焦灼。我努力搜寻着白天她印在我记忆屏幕上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她的那种羞怯腼腆的举动;鲜活而端庄的面容;妩媚动人的情致;像一道月光从暗夜里透露出来;把我笼罩住。我的心神在不确定里摇曳着;无傍无依;如断线的风筝。
  她并无事情;为什么要来?她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住的?她从来没有单独跟我在一起说过话;她虽然领着孩子;我们完全可以假定那孩子不存在;或假定他不是人而是贵族小姐的一只随身宠物。那就是说她是一个人来看另一个人;一个女同学来看望一个男同学;一个姑娘看望一个少年。我们并不相熟;不是一个班的;那么她是为了相熟而来的吗?她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来;如同住校的老师和同学一样;却为什么还要带一个宠物呢?避嫌?避什么嫌呢?是她已经有点儿爱上我还是怕我爱上她呢?她那遮遮掩掩的神情;以假装的从容与镇静所掩饰的拘束与慌乱;是显而易见的;又是令人费解的;猜不透是想和我在一起呢还是怕和我一起。
  梁园馆(2)
  现在;夜是这般宁静;灯华又如此净洁明亮;若是与她面对面清谈;该是多么富有韵味。可是她能来么?她为什么不敢再来呢?
  然而;任我望穿秋水;伊人没有再来。
  快开学了;人们陆续回来;都到我屋里转着看着。宿老师也回来了;坐了一会儿。为了表示对屋主人的谢意;我指着墙上临摹刘奎龄的一幅松鼠说:“送给您吧。”他很兴奋;说他正好带了些纸来;可以装裱一下。第二天;梁园馆骤然改观;我们搬走了。屋子打扫干净;墙上的画;地上的床都不见了;由宿舍迅即恢复为办公室模样。墙上只剩下一幅许诺出去的《松鼠》。
  我把行李搬到西三楼大展览室;企图在那里过夜。西三楼是住校生宿舍;晚上怕大屋里冷;我就到刘君的寝室里住了一夜。
  于君找我要画;鼓动我把那张松鼠取回送他;我犹豫了一会儿;居然真的拿回来给了他。他倒是挺珍惜我的画;哪怕是个小篆刻他都认真地保存着。可是答应了宿老师的画怎么办呢?这是什么学生!
  我很怀念这段快乐的时光;写了首《梁园馆歌》:
  美哉美哉梁园馆;雾帷深深锁校院。
  晨露未晞诵古文;新报新刊余独览①。
  舒窈纠兮十四娘②;莲叶田田水云乡③。
  有美斯臻成大雅;集来笔底起苍黄。
  我恋雅斋灯华灿;兴至夜阑犹未倦。
  炉火烘烘若鼓琴;挥毫泼墨直达旦。
  高士独居不觉孤;雅聚贤达趣不俗。
  茅舍④常来谈空有;于君夜伴作苦读⑤。
  董君有车驮往返⑥;会保日来观执管⑦;
  志成收罢小书摊;临池犹作临渊羡⑧。
  江南淑女住平房;寻得借口探同窗;
  绕膝携来谁家子;避嫌欲盖却弥彰。
  可恼伊人不常至;教人夜夜翻心事;
  交甫能怨不能言⑨;独抱寒衾怀清芷。
  大槐一梦二十天;渔郎幸遇武陵源。
  梁园信美终难久;明朝一别无日还。
  注:①校图书馆老师把钥匙交余;嘱每日从传达室取所订报刊;余乃得先睹之快。
  ②张令涛、胡若佛所画连环画《辛十四娘》;取材聊斋故事。所画线描仕女;婀娜轻佻;腰细胸丰;余于此每临摹之。《诗·国风·月出》:“月出皎兮;姣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③余画《荷塘雨后》成;时已腊月二十九;董君凌晨即来;一同装裱;淋漓满室;复背墙上。趁湿赏之;荷叶翠色欲流;而莲花亭亭;若出水然。午饭吃馒头炖肉;大快。今夜为除夕;三人合作《岁寒三友图》;夜半锁门回家团圆;午夜二时方寝。
  ④茅舍;同学刘君笔名;住校生;放假仍不回家;日日来坐;不谙绘事;惟能谈空说有;夜十二时乃去。古有诗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⑤正月初八;于君来称住家中颇不安静;欲来此为伴;言辞恳切;乃欣然纳之。正月十四;嘱为治印“从师”二字。余日记中有“于君心无旁骛;整日读书记笔记”之语。
  ⑥董君为余睦邻加挚友。余但凡回家;必往大雅堂视之。而董君每日必来梁园馆。余不会骑自行车;每劳其代足;大不忍也。
  ⑦执管;犹言执笔;作书画也。
  ⑧潘志成为家中长子;暑假则打草采药;接济家中;寒假将我们所藏小人书拿去摆书摊;辛苦一日;或有毛八分之盈余。收摊后时到本馆来坐。见余书画;徒生羡慕之心。
  ⑨《列仙传》载:郑交甫于江汉之滨;逢江妃二女;见而悦之;不知其为神人。交甫下请其佩;二女遂手解其佩与交甫。交甫怀之;走数十步;视佩;则已不见;回顾二女亦不见。此句言;既见之而心悦之;悦之而不可得;徒生怅惘之心;欲言而无可与言也。
  空中楼居士(1)
  人要是交了好运;无须举手之劳便可以坐享其成。正当我把行李搬到展览室预备第二天打道回府时;兰老师说:“我跟学校说了;同意你在我的办公室住。”兰老师的办公室已确定在展览室的隔壁。这是一间不大的小屋;有一个小窗口与大展室相通;是原先的图书馆藏书与借阅相连的那种结构。小办公室北面临窗;南边有一条狭长的甬道;而后是门。这间屋;就是我念叨了一生的空中楼。
  第一次在高楼的最高层上过夜;颇有置身霄汉之感。躺在临窗的被窝里;望着窗外被繁星照成蓝宝石色的夜空;驰骋着神话的遐想。仿佛是什么仙人自东北向西南撒了一把细密如沙的钻石;形成一道莹莹闪闪的天河。在那些细沙般的暗淡的繁星背景上;又跳跃出一层鲜亮夺目的星星;做着情人眸子般的闪烁。
  “北斗阑干南斗斜”;“同到牛郎织女家”;我浏览着星空;为我所知道的古诗句寻找诠释与佐证。郭沫若吟道:“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我身上觉着轻寒;你偏那样的云衣重裹。你渊默无声的云海哟;请借件缟素的衣裳给我?”我此刻的情景跟他所描述的毫无二致。我兴奋得难以入睡;想给这间屋子取个名字。各种优雅的深奥的生僻的优美的词语想了不少;都顾此而失彼;得文而失意;最后索兴明白如话地定名为“空中楼”。并沉吟成一首绝句:
  身在危楼最上层;依稀伸手可摘星。
  空中楼阁仙人住;河汉鸣弦梦里听。
  潘志成对我营造的这座神仙洞府颇为艳羡;他辛辛苦苦地画画其实也是为了报考省师院艺术系。再过几个月就要考试了;他自觉也该抓紧了;于是向兰老师做了同样的表示;兰老师自是碗大汤宽;无不应允。我的生活中又添了个朝夕与共的小伙伴;我当然更是高兴。我们每天总得回家吃一顿饭;再带上次日的一同回校。有时我不想回了;只要吩咐一声;潘志成就会到我家把我的饭带来。又有时跟住校生刘君等伙吃些他们偶尔才有的油糕之类;肚子是很容易打发的。我的空中楼成了我的朋友圈的集散地。跟本校有关的人常来;跟本校无关的如董君、赵君也来跟着一起画写生、聊大天;甚至过夜。
  兰老师是画西画的;为了教好我们绘画基本功;他经常组织我们画石膏像、画静物、画头像;兰老师的同学丁老师画国画;同一个模特儿;不同的画种画法;让我们颇长见识。“看这只耳朵;逆光的;透明了;我干脆用朱红上去了;看;还真找对关系了!”兰老师对自己的神来之笔很得意。“你还记得咱们那个高老师吗?”丁老师想起了什么;“有一次坐火车;对面座上有个姑娘;那五官结构非常清晰肯定;深眼窝;棱角明确;眼珠是褐色的;色彩相当微妙;白眼球不是白的;略带青色。高老师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一直看得那姑娘毛了;不知道他是啥意思;起来跟椅背后的大娘换了座位;才算了事。”大家听了哈哈大笑。兰老师也略微笑了一下;理解地说:“他把她当画看了;在分析;在研究;那才叫进入忘我的境界呢!”丁老师补充说:“哪是忘我;是忘你了;忘了人家是不相识的大姑娘了。人家知道你是个干啥的。谁知道你是画家?还以为你想占什么便宜呢!”
  在九中画写生;找模特的事就理所当然地落到潘志成头上;潘志成一辈子都是个没心眼儿的老实疙瘩;我怂恿他;他就去。“今天叫个女同学;形象要好点儿的;好形象能入画;”我开始怂恿了;“入画;懂吗?总画那个拐朋友;你的造型能力能提高吗?画惯了;一出手就是拐子;那能叫艺术吗?初三三班那个头发带卷的叫什么来着?去叫她;就说老师给她画像。”
  其实老师根本没说;是师兄说的。
  叫来了。
  “兰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