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你妹找1      更新:2024-08-25 22:38      字数:4897
  ;红润而有光泽;圆嘟嘟地有如含苞欲放的蓓蕾。那时候的人是不许化妆的;就是说;那樱颗般的红唇绝对出乎天然。
  后来当我知道她是上海转来的学生时;上述两点总算找到了不辩自明的解释。她说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是上海口音与北京普通话加起来被二除的那种话。潘志成最欣赏这种语调的味儿。他说普通话只完成了标准而把情调弄丢了。弄丢了的情调被我们这位同学保留得恰到好处;而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不是故意的;只能招人喜欢而绝无做秀之嫌。
  我从同在校美术组的同学嘴里问出了她的名字。
  “她叫陈芷清;上海人。她哥哥就是咱们学校的体育老师;她是来投奔她哥哥才在九中上高中的。除了她哥;她在这里没有亲人;她就住在李嘉峨老师那排单身宿舍里。问她干什么?”同学介绍完毕。
  “没什么。”我辅以没什么的表情说:“看着就不对劲儿;原来是江南淑女呀。”
  我的爱情应当从这时算起。
  当我们现在理智下来时;才有能力对当初做一些分析。我对江南的向往之情实际上是从书本上得来的。江浙一带历来是出产诗人的地方。酷爱古典文学的我;只要一开卷;就走进了他们的生存空间。秀美的山川与秀美的人物都是诗化了的;“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那里的水色山光、风花雪月;给古往今来的诗人画家提供了无尽的题材:秦淮河、莫愁湖、吴中北里、维扬板桥、姑苏的寒山寺、上海的苏州河;乃至杭州的断桥残雪、雷峰夕照;说不尽的人文历史;看不够的古典风情。那方特有的水土养育了那方特有的人。那些关于江南的诗文书画为我确立了特有的审美格局;而一旦遇见了那里出产的人物;不免就生出“如逢故人”的亲切之感。更何况吴侬软语;一如燕语莺啼;江南水色;堪称北地之珍;窃慕之情便这么油然而生了。
  《洛神赋》里有个句子是“却恨无由以交接”;是说曹植找不到与洛神接触的理由;深表遗憾。我也获得了同样的遗憾。我在三班;她在六班;就算彼此都知道了对方的名字;而要找个可以谈话的借口确也好没来由。加上我这种老实巴交的性格;绝对没有勇气去主动搭讪的。在无言的窃慕中;两学年过去了。直到一九六二年暑假;李嘉峨老师回了天津;我因给李老师寄一封信;要找他的邮信地址;这才算找到一个得体的理由。李老师是五班的班主任;她又是李老师的邻居;并且跟李老师比我还熟;找她问地址是理之所然。这算是我们的第一次“交接”。她还给李老师另外写了一个问候的便笺;让我夹在信里同寄。我很愿意把这个细节理解为她愿与我交接的借口。不然;她绝不会为省八分的邮资而烦我夹带的。
  江南淑女(2)
  其实;我给李老师写信的内容是;十分恳切地求他把我转到他的班里去;我是真害怕数理化老师来当班主任的。但其中有没有与江南淑女成为邻座的想法;我不太确定。开学前李老师还没回来时;我遇见了陈芷清;她告诉我:“李老师已给张萍老师来信说到你想转班的事;他很同意;但得找校长请求批准。”我找校长久等不见;向兰老师说了此事;兰老师随即取上一幅他的油画作品;让我找校长时带上(现在明白是送礼);却终于没等上校长。换班之事就此搁浅。全部收获就是得到了与江南淑女第二次说话的机会。
  为了提高俄语水平;好心的俄语老师组织同学们跟苏联同级学生通信;让我们每人试着用俄文写篇东西;收齐后一并邮往苏联某市某中学某班;若干天后即可收到与你相对应的一封信;从此他或她就成了你的朋友。这就看缘分了;也许给你回信的是一位叫冬尼娅或什么诺娃的俄罗斯姑娘;你们通信由“你好”、“学习忙吧”渐渐地变成交换照片、小礼物;一直到“牙留勃留介罢”(我爱你)的单句的运用。
  有个同学很幸运;曾经收到过那个“她”的黄色手帕和塑料头饰;还用中文写了一封短信;那字体像是用许多线条拉出来的;大小不等;但还可以看懂;说她家里有父母和一个妹妹云云。还有比他更幸运者;我们高三同级生中真有把这友谊发展为爱情的。当然;由此招来了艳羡;也招来了嫉妒。其实;这真是一种很美很纯的感情;很美丽的故事。
  我曾经替自己编了这样一个故事。我的她终于把照片寄来了;长睫毛;深眼窝;卷发;薄嘴唇抿成一条缝;鼻子有点翘。第九封信之后她邮来一盘录音带。由于我跟教导处的老师很熟;我从校播音室借出了录音机;用了十三天时间才把她的三十分钟的录音纪录翻译整理完毕。那是一篇老长老长的情书;并且是她亲口念的;听着她那流泉般清澈而真挚的话语;我流泪了。她说她爸爸是建筑工程师;恰好正以苏联专家的身份到中国帮助建设B市。今年暑假;她能跟爸爸一起到B市;那时我们就可以相见了;我们不用再吃力地查词典、拼单词;组织语法;你会知道动情女孩的嘴唇有多么烫人……我快乐得发疯了;疯狂地吻她的信;她的照片;等待着暑假的到来。暑假来了;她没有来。因为中苏关系破裂了;中共宣布赫鲁晓夫为修正主义分子;是列宁斯大林的叛徒。支援B市建设的苏联专家撤走了;我们与苏联学生的通信也不得不知趣地中断。若干年后;有一个意大利芭蕾舞团访问中国;我恰巧有幸得到一张入场券。《天鹅湖》演出的帷幕拉开时;一位穿着白色长裙的报幕员庄严朗诵道:“主演娜达莎谨以此剧献给中国恋人。”我惊呆了……后来;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一个同班同学听;他居然信以为真。我说出这是我想象的时候;他仍然兴味不减;说这不是一部很好的小说吗?
  可是我不可能遇到这个故事;因为我们俄语学得不好;没有参加俄语老师组织的通信活动。并且我当时已经有了真实的恋人:陈芷清。
  年底快到了;要有两个大型活动。一是迎新晚会;一是全校第三届美术展览。还有两件看去不太重要而做起来颇费时间的事:一是给有关系的班画墙报报头;一是帮助老师刻印贺年片。
  布置画展是头等重要的事。兰老师对我们很信任;遇到这类事我们也蛮有兴趣地出力;这样兰老师就省心多了;只做做“宏观调控”就可以无为而治。
  李嘉峨老师每年也要做贺年片的;我拿出已经刻好的于非的仙鹤让他看;他说:“这给老年人祝寿还差不多。给美少女贺年;这能行?走;跟我取个样子去。”我跟到语文教研室;他拿出一本《诗刊》;封面是仿汉代画像砖风格的两个宫女的舞蹈;李老师清癯的脸上荡漾开笑容:“长袖善舞;楚腰纤细掌中轻;这多优美;刻这个!”我也会心地笑了:好色的岂止楚王;老师亦然。老师又拿出迎新晚会上要用的《诗歌朗诵》蜡纸;让我们帮助印刷;等我找上志成;印完了内文与封面;已经整八点了。回家吃饭。
  江南淑女(3)
  美术布展是在次日下午开始的。我们把昨晚在大雅堂所能搜集的画都抱来了;又把我在假期画的猫和松鼠找来;与志成在美术活动室开始装裱。所谓装裱;就是把画贴在有颜色或没有颜色的衬纸上;弄出些国画裱背的效果;以供观赏。李嘉峨老师来了;说昨天印完的《诗歌朗诵》已由陈芷清她们装订完毕;很满意。我们让他找几幅作品来参加美展;他谦虚地说着:“我哪有称得起作品的画呀。”却带着我去他家翻找了几幅;又顺便把我放在他家里聆教的几幅捎上;回到活动室开始布置上墙。
  这时候;两个同学来帮忙。墙上空空;挂画实际上是抢地盘的机会。我率先把我的《兰亭图》钉在北墙高处;把裱好的猫和松鼠钉在东墙两窗之间;做了潘志成画《虎》的陪衬。兰老师催我回班请假。下午不上自习;教室里的人正填高考志愿;我的第一志愿填了省师院中文系。
  李老师又来了;问我明天诗歌朗诵会会场幕布上用的大幅刻纸画完了没有;我这才想起;我把它忘到脑后了。李老师看我忙乎的样子;料已无暇顾及;便拿上那张样子;称自去临摹放大;回教研室了。少顷复来:“老兰;还是你去给帮帮忙吧!”李老师说。
  “没见我正忙着吗?”兰老师把油墨涂在石膏板上;铺上素描纸;用木蘑菇在上边磨着;磨完一翻个儿;花篮里的百合便绽开了娇美的花瓣儿;几根婷婷玉立的花蕊仿佛在颤动。
  “印贺年片又不是什么技术活儿;用得着大师亲自动手?好啦;我跟你换工吧。刚才听报告时我留下了两个学生;让她们来帮你印。”李老师为诗歌朗诵的事着急了;那是他和张老师联袂出演的精彩节目;事体非小。于是,不由分说地把兰老师拉走了。
  不一会儿;高三四班的两个女同学来了:陈芷清和Q。
  “李老师让我们来帮助印贺年片的。”她们自我介绍说。
  不说我也知道。但我这么有修养的人是不能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的。还是潘志成会来事儿;他心里没鬼;自然很坦荡;招呼她们说:“来;你坐这儿;你坐那儿;还有你……”他指了我一下;“你来教她们怎么印。我去挂画。”
  只为这一句;我感谢潘志成一辈子。
  坐下来的正是陈芷清与Q。我示范了一幅;“就这么简单!看;画已经出来了。再拿这个小块的‘恭贺新禧’盖个章;在这个位置上;好啦。那半页是写赠言的地方;空着。你俩谁来试试?”
  Q可能还不知道我是谁;陈芷清毕竟算是跟我相识了;一笑;说:“我来试试。”她站起;摘了头巾;脱了小棉袄;墨绿色的毛衣立即塑出了婀娜的腰身。接着便拉开架式;如此这般地操作开来;哈;一举成功。而后交给Q盖印。第一幅的成功立即引起了她俩的兴趣;觉得这工作挺好玩;仿佛她们也能画百合花一般地得意。
  “这是什么花儿?”陈芷清端详着自己的作品。
  “有点像山丹花;”Q不敢确定;“但花梗与叶子又不像。”
  “问问这位画家老夫子;”她瞅着我;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儿。她管我叫夫子;我差点听成夫君。
  “这是兰花。”我严肃地说。
  “你蒙人!”她嚷了起来;“哪有这样的兰花?兰花是叶子;是草。”
  “不!”我说:“《劝学篇》上说;兰槐之根是为芷。芷;就你名字的那个芷;多年生草本植物;夏天开花;白色;根可入药。”我的口气很像个考据家或老中医。
  “这是从哪儿扯到哪儿啦?”酒窝儿较前更深了许多;婀娜的身姿欹侧有致。
  Q觉得有点热;也脱去外衣;做活儿挺来劲。把她们教会了;我反倒没事可干了;但又不想离开。跟潘志成挂画肯定不如坐在这儿陪女同学聊天好;我觉得我这个看法不错。
  “不是说昨天语文课检查背诵《孔雀东南飞》吗?你们班考了吗?”我总得找点儿话说。
  “大家都背了;又不考了。”陈芷清说。
  “这么说你会啦?你能背下全首一千七百八十五字?”我不大相信。
  江南淑女(4)
  “不行。有人提醒还差不多。”
  “我给提醒;背吧!”我很想听半生不熟的上海普通话;便极力怂恿。
  “孔雀;孔雀东南飞。”刚念了一句又停住了;不好意思了;脸也红了。
  “这才是;”我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故意不从开头背起:“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
  我一带动;果然生效;她接着背时;我悄悄停止;但闻:“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璫。”她已经适应了;继续背下去;“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Q也附合进来;“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两个声部的女声二重唱真是动人;如同奏响了江南的《采茶舞曲》;吴娃越女的袅娜身姿和燕语莺啼的吴侬软语;织出了声情并茂的宜人图画;画室壁上的所有图画一时黯然失色;被两个少女的童声所替代。
  死记硬背是女生的看家本领;看得出她们对得到这个炫耀的机会很兴奋。我根本提示不了什么;并且人家也不需要。
  声音终于退出画外。当她们静下来时;只留下两张绯红的脸蛋和采茶女左采右采的窈窕身姿。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印贺年片的那双白皙圆润的纤手上。“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我喃喃自语。
  “要背就大声点儿。”Q对我已经不陌生了。
  “光会背是不行的;要学会理解;”我摹拟着老师的口吻;并伸出自己的一只手看着;“指如削葱根;你看这手指;就像剥了皮的葱根;嫩白;而且细腻;而且……”
  两位女郎笑得前俯后仰。
  “指如松树皮;臂如细麻杆儿;”陈芷清吟道:“就你那手啊……”
  Q笑得弯下腰。
  “葱根在这里;”我指了指按在石膏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