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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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妹找1 更新:2024-08-25 22:38 字数:4862
这间空房只有一室;并且与他家的住宅不在一起;这样我们就更加自由了。董君的父母很开通;同意我们拿这间屋做画室;我们就七手八脚地收拾出一个属于我们的小天地;为自己建设出一个翰逸神飞的书斋画室;我们名之曰“大雅堂”。大雅堂凝聚着董君、赵君、志成与我的友谊;浓缩着我们雅好书画的快乐时光。
友谊之花最易在少年的层面上开放。因为少年是一片净土。这片土壤中不允许掺杂任何私念与功利目的;它是用真诚做肥料的。
董君一出场就是个老实人;从没见过他有一点盛气凌人的表示。我们是以绘画的共同爱好为轴心;把几个朋友焊接在一起的;似乎这一雅好就决定了我们的友谊的纯洁;规定了大家必有的气质。朋友看朋友是透明的;朋友的心灵在互相模仿;别人的长处与修养无形中给自己打开了一个摹本;这样一来;连性格都要趋于相近相同。大雅堂的主人是董君。可能是因为我比他们大三岁;我的言行与风格产生着很强的感染力;获得了小弟兄们过多的尊重。一个人觉得自己在朋友心中占着那么重要的地位;即使自以为不够资格;心里也是快乐的。他们总以为我的意见一定是正确的;很信服;信服到不愿意再用脑筋思考就跟着趋同起来。我知道这信服是从友爱中来的;我很想引领着这几个朋友一起走向勤奋好学、诗文书画的至妙境界中去。
就这样;我们沿着我后来才觉悟的并不正确的轨迹走了下去。我几乎把吃饭之外的时间都消耗在这间屋里;读书背诗临画写作;完成了形式意义上的勤奋。笔墨纸色的交换和赠予完成了相互间的勉励;重重叠叠悬挂于壁上的所谓作品膨胀了各自的表现欲。我们坚韧地向着臆造的画家丰碑走去;谁也没觉得我们走的是一条前路不通的死胡同。
大雅堂(2)
要使当时场景再现;我得剪辑一两个镜头。
这几天正是数伏的时节;大雅堂的臭虫反了天。天已晚了;志成采药还没有回来;我便和董君带上《唐五代宋元名迹》及《西园雅集图》临本到中三小赵君宿舍。三人海阔天空地聊了一气;董君又担心起大雅堂无人;独自返回去睡;因臭虫猖獗;只得睡在地下。志成回来后;也在地下铺了两张纸;席地而眠;我却在赵君家睡了舒适温柔的觉。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我让赵君的小童抱着画册画稿回大雅堂。不知采药人志成什么时候走的;我与董君决心给大雅堂来一次大清扫;把床铺搬出来;把铺底下的木料之类一并抬出;净扫;烧开水浇臭虫。午饭后回来;在大雅堂的园子边的窗下见到了志成;面色苍老;恍如隔世;方知采药之不易。屋子正严实关闭;室内烟熏臭虫。当晚;董君接父亲来信;令其明日去打草。同龄孩子都在利用暑假给家挣点儿;我这个甩手老大未免过于安逸了吧!本以为忙乎了一天;晚上能睡个好觉;不料三人睡下;臭虫重又猖獗。那两个家伙又不怀好意地声称什么大小是个官儿;睡觉能靠边儿;让我去盯墙根;害得我一夜辗转欲睡不能;几次起来。第三次起来后不愿再睡;二人却把灯关了。我正气不打一处来;猛扑过去把灯打开;临了两幅程十发插图;直至天明。第二天;董君整理行装起程;志成亦抱被回家。剩下我一人百无聊赖、怅然若失。刻了两枚图章;曰“津门滑氏”;曰“国璋之印”;为《西园雅集图》题字钤印。
这是一九六二年八月十五日的日记。
潘志成的所谓采药究竟是什么药;我记不起来了。大约是挖甘草之类吧。而后他又去打草。十天后的日记是这样记的:
下午裁纸再裱《松鹤图》;至晚饭前成。又用四尺全开熟宣裁去五寸钉于墙上;临摹傅抱石之《兰亭图》。回家晚饭后复来大雅堂;志成与赵君俱在;三四天不见志成;似有久别之感。志成在火车站一带打草;堆在一起;打算晒干再卖;至今已近三百斤。约略可卖三十元;至少也可卖二十四元。志成明晨仍去沼潭打草;自称近来饭量剧增;一顿能吃三斤。
我所以要引用这段日记;是有感于志成少年时之穷苦;也为自己的养尊处优深感羞愧。那时我不但不帮家里干什么;甚至长久地连家都不回。只在爸妈或弟妹来叫的时候,才不得不离开大雅堂一会儿。
两个弟弟时时来此玩耍;又时而跑去;舍妹应母亲之嘱来送开水;弟送来炒黄豆一包;母亲一夜头痛;甚剧。
日记中的这片言只语;勾起我多少想象;多少愧疚!假如能让我重活一次;许多事我会不这么做;我或许会做得稍好一些的。
我得把大雅堂说完。
给我们的大雅堂加剧文化氛围的一个重要人物必须提及;这就是好事者刘君。
刘君是南排村土生土长的;五官端正;鼻正口方;是个我见犹怜的美男子;可就是不知道哪股筋不对劲儿;必把人弄得不把他当人看而后止。其实他并无任何劣迹;从无害人之心。农村出身的人;谦虚谨慎而惟恐不及;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的恶习是与他无缘的。一具开裆大棉裤足以说明他的朴实;永世不变的满口方言更说明他的淳朴。在B七中上初中时他就跟我一个班;也许同是弱者的缘故;惺惺相惜;我们成了朋友。他有一副初中生不宜留的大背头;这可能就是他的全部祸根。
有一次全班到农村帮助农民拔麦子;晚上村里组织文艺演出;让班里出个角色。同学们不知道是出于好意还是歹意;把他推了出去;唱二人台。他真会唱。于是化妆起来;与村里一个女子配对。刘君扮演连成。他的长相原本就堪称人中龙;不用化妆已足够村姑动心了;况且施朱描黛;愈见红白。村姑的年龄不大;胖乎乎的身材;圆圆的脸蛋儿;红嘟嘟的嘴唇;还有水汪汪的眼睛。两人一出台;台下便欢呼起来;真是天造地设绝好的一对。唱的是《打连成》。许是过于投入了;他唱到高潮时;已是大汗淋漓;加上霸王鞭跟随节奏的加快;舞得天花乱坠。我想那刘君已是转昏了头;一头便与村姑撞了个满怀。村姑必是爱上了学生哥的好人材;一点未见羞恼;反倒喜得什么似的。联欢会很成功。而同学们却嫉妒得无可名状;刘君又给人平添了一个嘲弄的口实。
大雅堂(3)
到了高中;我们又到了一个班;他的同学关系并不比初中强多少。他喜欢文学;买了许多书;由于他细心;许多书到了我们知道想买的时候已经无法买到了;他便奇货可居起来。他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茅舍;取茅盾之茅与老舍之舍;二字合起来又成就了“竹篱茅舍自甘心”的诗意。我们也都着实恭维了一阵子。但我们总觉得;与其说他是学者;毋宁说他是个藏书家;版本学不算文学;是另一门学问。
语文秦老师是高中部公认的有学问有水平的老师;只是因为“反右”的什么事;一直屈居人下。他给我们出了个作文题;写人物小传。我实在找不到可以传的对象;想起了唐宋文中的《送东阳马生序》、《送李愿归盘谷序》;便写了篇《刘君传》。写他遇时不偶的苦闷;写他特立独行的孤傲;写他寄情诗文的愉悦;写他上下求索的艰难。最后说:“只有我了解他;为他写了这篇小传。”秦老师颇为欣赏;写了一段完全赞美式的批语;最后说:“文末交待作传缘起;很上讲究。”为此;秦老师还特意把刘君叫到办公室深谈了一次;我想那肯定是我的文章引起了老师对他的同情。
刘君虽然不画画;却是大雅堂的常客。他看到满堂的书卷气;突发奇想;说:“旧字画在民间肯定还有许多;给他个一半块钱就能收上来;说不定就有好东西呢!”我们只以为是哪说哪了的事;没想到他真的隔三岔五地抱来一些画轴。
B市也算是个“历史悠久”的地方了。据称战国时代属赵国;清初形成了村落。光绪时商业开始发达。通了铁路后;B市一跃而成西部重镇;成为皮毛、牲畜、药材、粮食聚散地;有水旱码头之称。外地商人带来大量物品的同时;也带来了内地的文化;大商号的有钱人家里自然要接触到古董字画。他们的下一代很可能就继承或保存些此类遗物;虽然未必珍惜;却不致片纸无存。
本地人刘君的判断是正确的。老婆婆们翻了出来:“你说的就是这吧?”果然。翻阅完毕;刘君说:“大娘;这些破烂儿您放着也没甚用项。我是个穷学生;给您老两块钱行了吧。”很诚恳;很轻松;当然也很成功。富丽堂皇的四尺中堂就到了刘君手里。画的是牡丹;题字为“大富贵亦寿考”。“寿考”是什么意思?我们没见过这类词儿;算是又长了点学问。最惹人注目的是红色的撒金宣写的十二条屏;大字颜楷;每条八字。并且保存完好;鲜艳如新;挂满了一墙;蔚为大观。刘君并不小气;就让我们一直挂着;最后落到谁手里;不得而知了。
董君一点也不像志成描绘的那般英雄。也许传闻有讹;也许他忽然觉得自己长大成熟了;在告别小学的同时也告别了称雄一时的性格。总之在大雅堂出现的董君始终是温文尔雅、老实巴交;从来没有过张狂无忌、放浪无形的时候。郭沫若在《洪波曲》一书中写到初见毛泽东时;觉其如妇人好女。我对董君亦然。我从日记里翻见;这一年中不是我找他;就是他到九中画室找我。那时候我不会骑自行车;“古人”怎么能骑自行车呢;一有着急的事;就能坐上董君的“二等胶皮”。
大雅堂给我们注入了强烈的传统的“义“的观念;赵君调到某小学任教之后;在他的提议下;他、董君与我三人还郑重其事地结了金兰之好。那友谊确实是既纯洁又牢靠。后来;大家为生活计;各自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事;但凡涉及人情与交际;总觉得没有能赶上和代替我们那时的关系的。
少言寡语的董君没有像我那么咬牙切齿地发誓要当画家;他的平和心境只是拿绘画作为遣兴。他不给绘画注入任何功利目的;因而他既不订计划;也不立目标;始终处在法无定法、我用我法的自然境界。《大众电影》中有一幅《红色娘子军》的彩色剧照;吴琼花被吊打的场面;他从琼花撕裂的衣襟、披散的头发、滴血的唇角与复仇的眼神上发现了美;他用彩墨画了下来。其实;这时的彩墨画已经完成了由剧照到国画作品的转换;我拍案称奇;坚决主张把之留起来。不料大雅堂的光棍小子们已经到了观照异性的生理阶段;这个阶段的男人喜欢用作践美丽来遮掩热爱异性;大家你添笔胡子他加个红舌头;把好端端的一幅画弄得一塌糊涂;让我很遗憾了一阵子。
大雅堂(4)
董君很有灵性;有创意;他喜欢在吸水纸(在没见到生宣纸之前;我们使用工业用吸水纸代替生宣)上杜撰山水。他不用任何参考;就能画出构图完整、意境高远的山水画。我很惊讶;这不是一幅幅非常成熟的画稿么?把它放大到宣纸上;绝对是称得起创作的作品。我从里边挑了好多幅;保存至今;总想有一天把它们变为创作;而他的手里;我估计如今是一张没有了。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使行人到此;有泪如倾。”这是宋人张孝祥《六州歌头》中的句子。我们从年少唱到青年;从青年唱到如今;终于唱到了最后一句:“有泪如倾。”
罗小琼(1)
我因为对古文与绘画的沉迷;对数理化俄的厌恶;整个高中是在喜忧参半中度过的。大雅堂、梁园馆和后来的空中楼;带给我的充实与快乐是一生中难忘的;数理化俄能否及格的压力一直像魔法的怪圈卡在我的额头;我无法从它的钳制中逃离出来。
一九六二年苦夏是个灾难性的日子;高二年级的期末考试整整折磨了我一个月。这个月我可以说是在恐惧中度过的。那时期我有个闲章曰“半痴颠者”;就是这种心态的写照。日记里也满是“如坐针毡”、“忧煎无似”、“愤不欲生”、“以头抢地而死”之类的记载。这种担忧;不只是煎熬了我一个夏天;不只是煎熬了我整个的高中;可以说煎熬了我一辈子。直到我这十年间还依然做过身临数理化俄考场的噩梦。我瞪着试卷;无论如何不能让思维集中到题上;而时间飞速地消逝着。我知道我完了。我不知道科学上医学上怎么解释这一现象;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仅是以性为中心的学说;他不可能研究一个中学生烙在脑褶皱里的紧张,何以在几十年后还这么顽强地存留着;不时地在梦中站起来;折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此刻;我必须忍受着痛苦;把我当时的痛苦检索一遍;希望能与之做一次诀别:
明日考物理;心极恐惧。期中考试除物理四十七分外;均已及格。明日物理若不能过关;则此学期及格无望矣。(七月十五日)下午同学忽问我俄语考试如何;我说尚可。他说;有人听你们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