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
浮游云中 更新:2024-08-25 22:37 字数:4843
嘴以同情的眼光看着男主角自以为是他情感丰沛的独唱博得观众的喝彩。这首独唱
曲是由全英国最性感的男高音主唱,在渐暗的灯光下,邮差男孩吹着口哨,交响乐
声悠扬。他显然期待观众至少会高呼三次“再来一个! ”但最后一段合唱结束后,
他们就表现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是他搞错了,他们想看的不是他。他应该鼓起
勇气承认他只是蕾伊的陪衬,伴她起舞,为她高歌,一举一动都配合她——格兰特
突然想到,他的失色究竟是因蕾伊·麦克白鲜明的个人特质所导致的意外,还是她
故意利用这项特质使自己成为舞台灯光下最受瞩目的焦点。格兰特对于女主角在戏
剧或舞台上的雅量不存任何臆想。戏剧明星能轻易被眼泪和大量滥情的悲惨故事感
动,一旦当他们面临到强劲的对手时,他们良善的天性就荡然无存。蕾伊·麦克白
红透半边天是因为她多才多艺和容貌姣好的条件。她的经纪人是狡猾之中的佼佼者。
格兰特曾在“短评”看到关于她的报导,内容提到他身为一名星探,不否认他的眼
睛一直在搜寻下一个他感兴趣的目标。她的经纪人在替某人宣传造势上极具手腕,
能将鸡毛蒜皮小事变成头条新闻。
她出道两年内换了三个男主角,而其他的角色仍是原班人马,这点令人十分不
解。是她平易近人的态度,她的谦虚,还是她——没别的字可形容——刻意掩饰的
雍容华贵? 伦敦最娇弱动人的大众情人是否其实冷漠无情? 他见过舞台下的她,落
落大方,聪颖,明辨是非,从不趾高气扬或乱使小性子。一个迷人女孩用她的头脑
走对了路,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他认识许多在舞台上会念错台词的大牌女星,无论
再怎么装扮,总缺乏一颗温柔的心灵。蕾伊·麦克白是个不会念错台词的可人儿,
他能发誓她的魅力也是发自内心的。他曾仔细观察她,试着驳斥自己对她的满意—
—他很喜欢她——这意味着他的心已经不由自主地向她投降。然而,因为惊慌,他
开始回想那些暖昧不明的感觉,那些感觉已经被承认并成为他自我探究的重点,一
点一滴的被证实。她过去拒男人于千里之外。他在追查死者身份时他们碰过面,然
而两人都很巧妙地回避这个问题,格兰特过去从不承认自己对她的情感,所以会自
然而然地分散或转移对她的赞赏,甚至趁她插嘴时把对她的夸赞减到最少。这么做
都是他那些暖昧不明的感觉在作祟,因此,从她的观点来看,当然无法忍受。他想,
她太聪明了以致根本不需要手段。她只消不经意地运用一点自己发光的特质,敌手
就仿如星星遇见太阳般顿时黯然。只在和高伦同台演出时她使不上力——他和她同
样拥有太阳的能量。如果真是如此——她只能对他百般容忍。然而,与她的男主角
——人长得帅,有亲和力,还是个不可多得的声乐家——同台演出,让她的演技更
发挥得淋漓尽致。格兰特还记得人们曾经说,不可能找得到更适当的男主角和她搭
档演出。这就是理由,他没有半点怀疑。凭恃某种超乎常人的清醒让他突然读出她
的心思,对环绕着他的魅力无动于衷。只有他和她在面对热情的群众时能置身度外,
稳下情绪当个旁观者。他边观看她的演出边想着:一个不快乐的人,可怜虫,冷漠
而谨慎,样子就像是在饰演《新约圣经》里的丑妇一角。她用微笑和甜美从他手里
夺走了他曾有的自豪,把它钉在她令人眼花撩乱的礼服上。没有人注意到这份自豪
已经燃成灰烬。如果人们真的这么认为,他们会觉得男主角今晚的表现到此为止就
好——但是,当然,很难再找到更理想的人选和她搭档演出。高伦接受了他应得的
回报,下一轮戏中,她马上手握权谋政治家尖锐的匕首刺杀他以分享观众的掌声,
让剧院里的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觉得,他不值这么多的掌声。他的自卑一而再再而
三地被强调和提醒。对,没错,这就是她的狡诈。这出戏中戏倒成了格兰特今晚的
余兴节目。他看到真实的蕾伊·麦克白,而她的另一面竞如此陌生。他太全神贯注
了,以致直到最后一幕幕帷落下才发现自己还站在圆形剧场的最后面,观众的欢呼
声震耳欲聋,而他却心如止水。一次又一次,灯光耀眼的舞台上幕帘不断升起,礼
物和鲜花如潮水般淹没了所有的脚灯。接着开始致词,高伦打头阵,手中紧握着大
瓶威士忌,他试着想搞笑却没有成功,因为他激动的声音平静不下来。大概是高伦
的脑中浮现出住在穷酸小镇简陋的房间里的那些令人心碎的日子,每晚两场的演出
以及经常存在的恐惧。高伦为求糊口而唱了很多年,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被欢乐所围
绕的一天。接下来是导演,然后才是蕾伊·麦克白。
“各位女士和先生们,”她以清朗、徐缓的声音说,“两年前,当你们都还不
认得我的时候,你们对我热诚相待那时你们征服了我。今晚你们又再度征服了我。
而我只能说的是,谢谢你们。”
简洁扼要,格兰特想,观众报以热烈的欢呼。他转身离去。他知道下面会怎么
进行——每个人,包括传唤演员出场的小弟都要上台致词,他已经听够了。他下楼
穿过深红黄褐装潢的大厅,带着胸口莫名收缩的透不过气来的憋闷走进夜色。如果
35岁的他并不热中于这些庞杂沉重的幻觉,旁人可能会说他醒悟了。他一直爱慕着
蕾伊·麦克白。
第七章
“基督徒不是这样过日子的,”菲尔德太太把格兰特每天必吃的咸肉煎蛋放在
他面前时,嘴里絮叨着。菲尔德太太试着从每日菜单中挑出几样独家珍撰,还破例
用从唐姆津先生那里抢来的猪腰子和种种珍肴烹调,想提供更丰盛的早餐治愈格兰
特的咸肉煎蛋癖。但格兰特征服了她——正如他也同时征服了其他大部分的人。他
还是照吃他的咸肉煎蛋,星期六,星期天,星期一。此刻正是星期六早晨八点整,
这件事情要算是菲尔德太太先注意到的。“异教徒”在菲尔德太太使用的字眼里指
的不是缺乏信仰,而是没有心灵慰藉和尊严的人。他星期天早晨八点以前吃早餐比
他花一整天做日常琐事还让她震惊。她为他感到难过。
“在我看来真是怪事一桩,国王不该那么频繁地颁发勋章给你。伦敦有几个人
会在这个时间用早餐! ”
“照我看,探长的房东太太也该获得一枚勋章。菲尔德太太,苏格兰场探长的
房东,被册封为第四级大英帝国勋爵士。”
“哼,没有那枚勋章我已经够荣幸的了。”她说。
“我在想该怎么回你的话,但我从没在早餐时有过这么优雅的对话。一位女士
早晨八点钟的谈吐竟然如此幽默有趣。”
“你该感到讶异的是,我觉得自己早就接受了你的册封。堂堂苏格兰场的探长。”
“是真的吗? ”
“是真的;但是你别紧张,我会管牢我的嘴,什么都不会泄漏出去的。有太多
人想知道诸如探长在想什么啦,谁来见过探长,我只是坐在那里,随便给他们点暗
示。你不必知道是哪些暗示,除非你真的想知道。”
“你真是太伟大了,菲尔德太太,看在我的份上,为我这个愚钝的人成就一点
点名声吧。”
菲尔德太太眨眨眼,张开眼睛。“这是我份内该做的,就算我不怎么喜欢。”
她说完优雅地退出房间。
早餐后格兰特准备离开家,菲尔德太太心疼地检查碰都没碰的面包,“好吧,
看看你中午会不会好好饱餐一顿。
空着胃对你没什么好处。“
“但你吃得太撑到处跑也没什么好处啊! ”
“在伦敦人的身后,你永远不需要跑太快,总是有人会比你早一步超越他们的。”
格兰特顺着阳光普照的马路朝公车站牌走去时,不禁莞尔——这是刑事调查最
不费力的工作。至今仍没有人拦截到警方欲缉捕的凶嫌。几乎半个伦敦市人的目光
都集中在他身上——但往往是从背后盯着他。被要求应讯的那些割伤手的人都觉得,
队列中没有人目击凶嫌犯案简直是不可思议。格兰特耐着性子,花了很长的时间翻
阅报告。晴朗的早晨,他坐在办公桌前,派遣小队长们分头出动,如同调度战场上
的人马。他跳过地域性的线索,有两条线索都因太吻合案情而被置之不理——总有
些不利的情势显示,出现在史翠德的人并非黎凡特人。两个人被派去做深入调查—
—一个前往康瓦尔郡,另一个则去约克郡。他手边的电话成天响个没完,整天下来
坏消息不绝于耳。几个被派出去搜查的警探说,他们根本没有发现哪个人貌似警方
欲缉捕的嫌犯。最有价值的一条线索来自一名守候在诺丁汉郊区别墅的一幢蕾丝窗
帘后的探员,他发现三栋房子外有名男子从他监视的范围内走过,让他一下午漫长
的煎熬终于有所回报。那名涉嫌的贵族是一位公众熟知的马球运动员,当时正匆忙
穿过泥地朝自己停放三四部车的车库跑去,准备开三四百英里路从事他星期日的消
遣活动,追踪他的警探发现自己引起了伯爵的注意,就坦白承认了自己是在执行公
务。
“我想你是在跟踪我,”高贵的伯爵说,“我想不出你要怎么对付我,但我问
心无愧。没错,我这一生曾因很多事情被控告,但绝对不会是为了谋杀。无论如何,
祝你好运。”
“谢谢您.先牛,也祝你好运。但愿你回去后,你的良心始终如一。”这位官
司缠身速度比全英国任何人都快的伯爵,咧齿报以理解的微笑。
星期天才离开工作灯光下的格兰特,此刻以机械的拉弦姿势坐在那里,疲累不
堪。巴尔克下午进办公室,并未发表一句能使案情尽速进展的建言。他们没漏掉任
何线索。线索最起码有助于消减侦查的烦琐程序。这是筹备工作,在菲尔德太太的
眼中,这不符合基督徒的行径。格兰特心生羡意地朝窗外看,微亮的薄雾笼罩着河
面,南边的索立被夕阳余晖映得一片光亮。汉普郡今天的天气真好! 他可以看见丹
柏瑞那片树林的新绿。等再晚一点,太阳全部隐没,世界就属于昆虫类的了。
格兰特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但他还在杳无线索的街上流连,久久不肯离去。
黄昏被即将降临的夜幕慢慢覆盖,逐渐消失。正如菲尔德太太说的,一顿佳肴是回
家的人最企望的慰藉;晚餐后,格兰特便疲倦地守候在壁炉前的电话边。他上床就
寝,梦到蕾伊·麦克白打电话给他,对他说:“你永远都找不到他的,永远,永远。”
她一直重复这句话,无视他苦苦哀求她多提供一些线索和帮助,他希望换场的女孩
说“时间到”,放他一马。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又木然地走到电话前拿起钓竿,
把它当作马鞭,驾驭着四驾马车驶入诺丁汉的一条大街。街底有块沼泽地。旅馆的
女服务生站在马路正中央,沼泽前方。马车急驰前行,他试着想呼喊她,但声音哽
在喉头里发不出声。女服务生变得愈来愈高大,堵住了整条街。拉车的马要冲过她,
但她愈变愈大,大到高过格兰特,几乎要压到他,压倒那些马,压扁马路,压倒所
有的一切。在大祸临头的那一瞬间,他只能听天由命。但就当他想着该来的总是要
来时,突然惊醒,感激地发现自己安全地躺在枕头上。理性的世界仍在继续运行。
一定是那些该死的奶蛋酥,他咒骂着,翻身瞪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让自己已清醒的
脑袋兀自转动。
死者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身份? 这会不会只是一桩意外? 除了领带之外,衣服
上裁缝师傅的名字全被除去,其他的商标也都不见了——可以确信的是,这个人是
故意除掉身上这些衣物的商标。如果死者只是不小心除去商标,那么他随身携带的
东西又该作何解释呢? ‘一点点零钱,一条手帕,一支左轮手枪。连只表都没有。
这些迹象都显示他是蓄意自杀。这家伙也许破产了。他还没这么想过,不过这点很
难说得准。格兰特知道很多穷人外表故意装得看起来像个百万富翁,但有些乞丐的
银行户头里存有巨款。
难道说这个家伙宁愿自我了结也不愿沦人贫民窟? 他是为了被圣像匕首割伤手
指的那个要他命的人,才带着仅有的几先令到戏院去吗? 最讽刺的是,难道会是那
把匕首比他随身携带的左轮枪早一两个钟头结束他的命? 倘若他是真的破产了,为
什么不去向朋友——那个使用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