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梦幻天书      更新:2024-08-20 15:21      字数:4761
  高为民默默地听着,心思却老飞到高小明身上。
  “十二年前,有一个叫陈云开的‘作家’做你的被试,因为他没钱给妻子看病。一个月前,他刚刚卖过血……”
  高为民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他最怕想起陈云开。
  “当时我们给几十个人做了实验,为什么只有我和他能将集体无意识里的故事回忆起来呢?”
  高为民心里想的是:为什么只有胡桑和陈云开产生了幻觉,失去了过去的记忆。
  “那是因为:我们具有超出常人的直觉敏感,我们的意识和集体无意识的通路还没有被现世的客观经验阻断,我们还能‘通灵’,还能产生不朽的思想。只要完全剥夺我们的感觉,我们就能在心灵深处找到集体无意识的意象!全世界的科学家都没有想到拿非常内向的艺术家做‘感觉剥夺实验’,可以让他们产生灵感!灵感!很多人找了一辈子也没有找到啊!”
  高为民觉得精神恍惚,便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问:“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给我十二年前的实验报告和资料!我要把它们写进我的书《不朽的灵魂》!”
  一口咖啡猛地呛进高为民气管里,高为民咳嗽着扔下杯子,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他拿起纸巾擦了擦下巴,说:“你是小时候看革命烈士的电影看多了吧?哪有什么灵魂?”
  胡桑急忙说:“我说的不是宗教迷信里的灵魂……”
  高为民摆摆手说:“我不会给你实验材料,我早把它们和我研制的药品一起销毁了,那样危险的实验我不会再做。”
  胡桑咬着牙,想了想,说:“为民,我需要你的实验材料……而且,我还知道,那个陈云开,就是我的朋友陈龙的父亲,如果我们一起,把十二年前的事情告到法庭上……”
  高为民的眼珠抖了抖,他冷冷地笑了笑,说:“你告吧!你别忘了……你的儿子高小明……”
  胡桑一对深陷的眼睛迅速射出两道光,他说:“你威胁我……”
  高为民摇摇头,说:“你别老是把人想得那么坏。我不在乎坐牢不坐牢,要是我坐牢了,谁来照顾小明?你?是你吗?”
  胡桑吞了吞唾沫,没有回答。
  高为民微笑着说:“胡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过去的就让它们过去吧!不要总生活在它们的阴影里。”
  胡桑反驳:“忘记历史就是背叛未来!你知道吗?”
  高为民摇着头说:“历史不容忘记,但我们能永远生活在历史中吗?历史已经过去了,就让我们把握现在,创造未来吧!你看见外面的奥运倒计时牌吗?日本人和美国人都说我们中国强大了要报仇,要把百年国耻一血而光!可我们报仇了吗?我们没有,我们申办奥运成功了——这还是你在监狱里时的事。”
  “就算我们忘了,外国人会忘吗?他们能忘记过去的罪行吗?日本人就算把历史书改了,说什么没有南京大屠杀,但他们还是会怕中国人将来搞个‘东京大屠杀’的!他们想把罪过掩盖,但却不能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惧!”
  “我什么时候恐惧过?你别血口喷人!我不是日本鬼子!我是医生,我也是人。你当时拿着铁棒砸我头——”
  “所以你在法庭上说我想杀你?”胡桑冷笑着问。
  “我没有!”高为民激动地说。
  “你就是这样说的,你别自欺欺人!”胡桑狰狞地笑了。
  高为民颓然倒在椅背上,汗珠不停地从背上冒出来,他的白衬衫湿透了。
  胡桑低沉着声音说:“为民,我不想你坐牢,我也不愿再提过去的事。我只想写一本书,写给将来的人们看,这本书也许能改变现实……现在的人们都在盲目的发展经济,道德水平却不如毛泽东时代了。环境污染,滥用资源,贫富悬殊……”
  高为民轻蔑地笑了笑,说:“你以为你是神吗?你以为你写一本书就能改变现状吗?”
  “我知道一本书不能改变一代人。但是,总要有人来告诉他们:今天的灵魂还会在未来重生。如果我们不相信明天的我们还是今天的我们,我们就不会为明天的我们而保护环境和资源、相互关爱了。尼采和荣格都明白现代人的道德危机源于宗教信仰的缺失,宗教已经被科学战胜了,人们需要新的信仰……”
  高为民两手掩面,说:“胡桑,你不懂。你还以为自己的思想可以改变一代人。你不懂……我们就像历史车轮上的两只苍蝇,历史的意志是不以我们转移的,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历史是必然的!比如说北京申奥,这不是奥委会主席的功劳,历史终究是这样的!我们必然要主办奥运会。”
  “如果我们不努力,我们能成功吗?如果我们不对后代负责,明天一定会更好吗?”胡桑愤怒地说,“高为民,你这个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你不就是怕自己会身败名裂吗?你不就是守着自己的院长院士称号吗?你只看到名和利,你根本看不到历史背后的自由意志!我们中国人为什么能原谅日本鬼子,我们为什么能申奥成功?还不是因为我们内心深处都有一个爱好和平的中华魂!如果没有孔子、庄子……”
  “哈——哈——哈——”高为民突然放声大笑,觉得这些谈话非常的滑稽,自己身为一个院士,居然像中学生一样高谈阔论这些不切实际的历史问题。他越笑越觉疲惫。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苍蝇,再也不想飞动。胡桑不明白他为什么发笑,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站起身朝咖啡厅外走。胡桑坐在那,怔怔地看着高为民走出咖啡厅,走到蓝色轿车前,然后钻进去开走了。
  高为民开车前往西江医院,他觉得非常疲惫,两眼不停地流泪。
  那一天上午,陈龙走在西江大道上,朝西江医院走去,宿命的巧合发生了。汽车里的高为民透过挡风玻璃,望见横穿马路的陈龙,他认出了他,并记得胡桑的话。
  “他就是陈云开的儿子……”
  在蓝色轿车撞向陈龙的刹那,高为民的心里只想着这一句话。
  2007年3月25日,距北京奥运会还有500天。那天早上,陈龙独自站在西江火车站前的广场上,望着钟楼上那口历尽风雨的大钟,暗暗想:“这个故事《沉默钟忘记》终于要结束了。”但他不晓得,《沉默钟忘记》的作者竟会是胡萍的堂弟:胡草。
  人生无常,生命便是这世上最精彩的故事。
  二十七、天才的独立
  “在一个让人没有任何感觉的环境里,你会非常痛苦,你寻找着感觉,寻找着可以倾听的声音。那声音也许发自你内心。但真相是:声音是静静地躲在你背后的人海发出的澎湃。他们悄悄地在你身旁耳语,让你误以为这些声音来自你内心。于是,你相信了他们的话,你在无意识中接受了他们的观点。你就像一滴水,融进了人海中。你相信他们在话里暗示的事情是你曾经历过,是在你记忆中的。一个天才就这样沉没在人海中。但也有一些天才不会盲目从众,能够保持自己独特的思想。
  从单细胞生命到多细胞生命,从变温动物到恒温动物;生物进化得越来越高级,也越来越保持与周围环境的独立性,越来越不受环境影响。高等动物通过自己身体的平衡系统,抗拒外界温度、湿度、酸碱度的影响。
  人类的体温一直保持在37摄氏度,不会像爬虫一样受环境温度改变而改变。
  同样的,高智商的人也不会轻易受周围人言行的左右,他们发展出严密的逻辑体系,不会轻易地被群体无意识左右。在一个动乱的社会里,在文革年代,知识分子不会像愚昧无知的人一样,受红卫兵的教唆,像野兽一样互相残杀。因为天才有天才的独立结构,他们常常是统治者痛恨的对象,因为他们不容易被人说服,除非有足够的真理。这便是人类心理结构的稳定性——越有智慧的人,心理结构越稳定。
  但是,如何冲破思想的牢笼?每个人都只知觉到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好比盲人摸象,再聪明的人也不是全知的,如何才能不断地发展自己的思维结构?人一旦进入中年,思维往往就僵化了,脑海中留下的还是青年时期的事情。进入中年危机后,人开始不再关注外界,转而关注自己的内心。因而,新时代的事物难以进入他们的内心。爱好回忆往往是衰老的标志,他们论证真理的事例来自过去,而不是当代。
  想想生物是如何进化的吧!它们要经历一次次的灾变。一次次的灾变造就了人类。如果没有彗星撞击地球,恐龙将主宰世界;智慧生命的出现将推迟几百万年。人类已经成功地适应了地球的环境,人类的智力结构一直没有飞越。他们不相信灵魂的永恒,他们以为生命就是一堆原子,一个瞬间。总有一天,他们会后悔的。地球人的灾难就在他们亲手为自己发明核武器时开始了,另一次生物的飞跃,将在科技灾难后到来。
  人类的集体无意识将再次腾飞。”
  2007年3月25日傍晚,胡桑坐在沙滩上,把书稿《永恒的灵魂》合上,望向坠入海平线的落日,落日在海边溅起一滩朝霞。他长长地叹气:人的一生太短暂,又有多少时间去发现真正的世界。
  空气中弥散着雨后泥土泛出的熨帖的味道。在牢里十年,胡桑没有闻过这味道。这熟悉的气味触动了胡桑心底的地雷针,沉积多年的记忆蓦地炸开,四处弥散在这雨后清新的空气中。
  他想起了陈龙,他记得他那天真的眼神。“陈龙像一滴油一样在人海中遨游……”胡桑回忆起陈龙的那句话:“万有引力喽!”
  是什么让他如此与众不同?他就像来自另一颗星球。
  夜幕渐渐合上,埋葬了太阳下所有的故事……
  在那个夜晚,胡桑想起了他的父亲(我的爷爷)。
  文革时期,我爷爷公然反对民主共和,他说:“苏格拉底就是被希腊人投票投死的!最聪明的人往往不被平常人理解,真理常常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你怎么能让少数服从多数呢?”因此,他被红卫兵追捕,逃亡到海南。
  胡桑和我爷爷一样相信“精英统治”。人们常说:高智商的人易患心理疾病,但胡桑认为不是这样——诺贝尔奖得主纳什曾被关进精神病院,后来他说,精神治疗严重损伤了他的智力。胡桑认为:高智商的人的言行往往不被平常人理解,倘若人类的平均智商突然提高到150的话,那么现在这些智商100的平常人全都成了精神病。胡桑认为:天才陈龙地位卑微,必然被人当作傻子。
  其实,智商并不能说明什么。每个人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到不同的世界,你怎么能说陈龙笨呢?你又怎么能否定一个儿童天真的话语?孟子说:“人人都可以成圣贤。”我则以为:人人不必都成圣贤。每个人都有他们独特的生存智慧,你不能说一棵湖草不如一只大熊猫。生命各有其存在的极致状态。就像陈龙,他总在流浪的旅途上歌唱;高为民在拿起手术刀时是最有责任感的好医生;至于胡桑嘛,关进牢里让他写一本书就可以了。
  二十八、夏虫也为我沉没
  2007年3月26日侵晨,胡萍从梦中哭醒,她坐在火车上往窗外望,铁道旁的路灯还眨着惺忪的眼。
  火车飞驶着穿过隧道,像往事呼啸着穿过幽暗的岁月。火车载着天南地北的人们,奔向天南地北去寻梦。
  胡萍只想立即飞下火车,飞到西江医院,飞到陈龙身边……
  刘云在听到这个噩耗时,初夏的鸟刚从梦中醒来,唱着亘古不变的歌。他赶到西江医院时,胡萍正躺在陈龙的病床上,泣不成声;而陈龙的脸上还留着往常憨厚的笑容,如果不是他头后面的血渍,你会以为他刚刚睡着,正做着一个美梦。
  刘云默默地走到胡萍身后。
  胡萍的眼睛早已经哭得红肿,看不清是谁比她更悲伤。
  “他们……他们——” 胡萍回头对这白发苍苍的老人说,“他们也不再看,再看啊,还有希望的……就说他没救了——死了……”胡萍指着在抢救室里沉默着的医生。
  胡桑的眼睛深深地陷入黑洞洞的眼眶里,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竖了起来。他仿佛看见一个外星人飞离了地球。
  这时,外科主任走了过来。
  “你是病人家属吧?”
  胡桑侧着身站在那纹丝不动,刘云突然号啕大哭。
  外科主任轻轻用手抬了抬眼镜,说:“对不起,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太晚了……他的血型是O型,只能接受O型血,血库里刚好没有……”
  “太晚了?!”刘云歇斯底里地哭道:“前几天,他还说要写完他的小说……儿啊,爹该死啊!爹怎么还活着啊……”
  陈龙,1981年出生于曲阜,2007年3月25日11点,在西江大道遇上车祸,2007年3月26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