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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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天书 更新:2024-08-20 15:21 字数:4724
她问:“什么书?”这轻柔的声音像从遥远的海滩上传来的水声。陈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结巴:“一本,一本叫,嗯?嗯……《安徒生童话》?你,你也看童话?”
她似乎有些生气地低下头,脸上有些红晕,转身就走出了图书馆。陈龙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非常难过。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里她独自坐在海滩上看《安徒生童话》,看《卖火柴的小姑娘》。他想悄悄走过去,但他没法动弹,他甚至看不见自己,因为,梦里只有她,没有别人,连他自己都没有。第二天早上,陈龙拿出笔把这个奇怪的梦记了下来,那是他第一次写东西,他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后来,刘云告诉他:“孩子,你写的是散文诗。”
那以后,陈龙无聊的时候就拿笔写她在学校里的故事,都是想象的。写作是孤独人的自慰,作家大概都是这样一发不可收拾的自慰起来的。唯独陈龙不是自恋狂,用王国维的话说,他的故事里“无我”。刘云很想看他写的是什么,陈龙却羞涩地把故事藏到抽屉里
胡桑也在济南人大学工作,但档案馆在学校的一角,图书馆在学校正中。这样一隔,他们很少见面。每次在路上碰见,胡桑就想着把过去陈龙偷偷塞给他的钱还给他,但陈龙总是推避着躲开,硬说没有给他钱。胡桑很反感这个:他最讨厌别人同情他,最怕欠别人的人情。中学时,他被关进牛棚里,王凤英同情他,所以才有他一生的悲剧;至今,他还对那些偷偷塞进牛棚的红薯耿耿于怀。
这样被陈龙拒绝了多次,胡桑便不愿再碰见陈龙了;但陈龙还是热情地同他打招呼。
陈龙发现,大学里的人和大学外面里的人有一点很不同:大学里的人很爱谈论自己;而社会上的人却总是谈论别人,即便谈起自己,多半也是套话、假话。
图书馆里的员工下班后,大家在一块谈起年青那会的事,一个比一个更能吹,不过,他们吹嘘的事情多是有根有据的。比如:张阿姨曾经有很多小伙子追,王叔叔过去在学校足球队当前锋,最牛叉的还是林伯伯,据说曾经赤手空拳制服一个来图书馆偷书的贼。陈龙和刘云很少谈论自己。刘云说:“记不得自己从哪来了,好像一直在图书馆里工作。”陈龙谈起自己,总是这句话:“从曲阜来的,念完初中后,出来打工。”有一次,刘云问他:“你父母呢?”陈龙摇摇头,说:“上小学那会儿病死了。我跟我叔过。”刘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点燃一根烟,走到外面的走廊上抽去。
二十、阿芒的影子
2005年转眼就过去,寒假里,陈龙给阿芒打了个电话。
从话筒里听到陈龙的声音,阿芒激动地说个不停:“小龙啊!你在那边好哇?在大学里住得惯吗?吃饭要按时……”
陈龙不停点头答应,心里却想着别的故事。他不知道这个电话会让他后悔一生,后悔自己没有耐心听完阿芒最后的唠叨。
陈龙没有看2006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以前都是他和阿芒一起守在十四寸的彩电前看春节联欢晚会。过去,他也曾独自过春节,但今年的春节,他突然觉得非常孤单。孤单中,他想到那个借《安徒生童话》的女孩;寂寞里,他翻开自己的《安徒生童话》;失眠中,他起床把自己心里的童话写下……%
一个冷清的春节在一盏昏黄的台灯下,在一个空空的单人宿舍里;一个火红的年轮从中国大地上滚过……
日子久了,陈龙养成了习惯:孤独时便在头脑里想起她,想起她时便有些无头绪的故事。故事里甚至没有陈龙,只有她一个人在海边独自散步,独自寻觅,就像一个卖火柴的小姑娘在墙角开出一朵火花……
寒假里的校园空荡荡的,干枯的树枝将深蓝的天空划碎,西北风埋葬了最后一片落叶。夏天的那条林荫道已经找不到了,只有静穆的树像两排沉默的哨兵站在那回忆。风毫无阻拦地四处奔跑,抓起地上的碎叶、纸片扔到人脸上。陈龙站在路口回头望向这条路尽头的校门,半年前他吹着口哨独自闯进陌生的校园,半年后他独自站在这里回忆……
大年初八,陈龙回西江去看阿芒。他一下火车就打车去西江超市,但他还是迟到了……
“阿芒去世了。”
听到袁规这句冰冷的话,陈龙一把抓住他“圆规”一样的身子使劲摇晃,冲他大声吼:“怎么会呢?前几天我还打电话给他!怎么会呢?你骗我!”
袁规被他弄得透不过气来,发狂地挣脱陈龙的怀抱,喊来保安把陈龙拖出了超市……
“阿芒死了,他死得很安静。我们什么声响都没见。第一个发现他死了的人是小刘,是在一个暖和的早上。小刘去仓库找他。他躺在那,和睡着了一样,脸上还带着笑。他的手里还抱着一个暖炉,他走的时候一定很开心……”袁华说。
……
陈龙又堆起了一座沙堡,他坐在沙滩上,望着澎湃不息的浪潮。冬天的气息还索绕在海边,没有尖叫的冲浪人,没有晒太阳的女郎,更没有吹口哨的海鸥……海边只有几个沉思和回忆的老人。海水涌上来,一次次把陈龙的“碉堡”摧毁——人一生都在堆起自己的沙堡,但在自然的浪潮面前,人的生命实在太脆弱。
陈龙想着袁华说的话。他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也许她在安慰他……阿芒默默地走了,没给他留下一句话。
“他走时还抱着我送他的取暖器,他没有走到暖和的春天……”陈龙“吃吃”地笑着自言自语。这时,海风中竟悄悄飞起了雪花……
那晚,陈龙躺在旅店里,第一次彻夜不眠。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在社会上漂泊了十几年,他从未感到孤独;那一晚,他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沉默了,只有他的心跳声从深巷里传来。他想:有一天,我会和阿芒一样默默离开,没有任何人知道……
一大早,他去了市郊的墓地。在那些沉默的树林中,他没有找到属于阿芒的那棵。平凡人的一生就像一个普通的贝壳,他们走了,再也不会有人捡起来放到耳边,听到海风吹奏的故事。但总有些东西会留下来,无论他再平凡——那些爱他们的人会在记忆中听见海风,那些他们爱过的人将风声收藏。热爱我们的生命吧!热爱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将把我们的故事收藏!埋在记忆深处的种子总要发芽的,它冲破层层泥土,在亘古不变的蓝天下探出希望的头。
陈龙微笑着离开墓园,他记得阿芒想把自己葬到海边,他没能实现阿芒的心愿,但他把一抷土捧到了海边,将它埋在了大地的心里。
人在成长路上总要亲身经历死亡,这往往来自你最亲爱的人。他们走了,留下一个未完的故事,而人需要在这个世界上勇敢地活下去,写下去。这也是每个革命烈士倒在长征路上时,留给生者的故事——一个在世界上等待续集的故事,每个人都是寻找作者的剧中人。
在陈龙回去的路上,人来人往,车辆拥挤。他费力地挤上一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
在公交车上,陈龙艰难地握住扶手,朝窗外望去。沿途是一排排光秃秃的树木,经过一个冬天的等待,一些细小的绿芽在黑色的树枝上钻了出来。陈龙出神地望着这些新鲜的生命,脑海中冒出一些闪光的念头,他想到阿芒,想到女孩,想到了他漂泊的十年。他急切地想把这念头写下来,只怕一转眼就望了曾经想过什么。陈龙转头看公交车里拥挤的乘客,他们个个神情漠然。他闭上眼睛,不愿看到漠然的眼神。
当陈龙坐在开往济南的火车上时,他找来一张报纸一支笔,扑在上面把荒诞的故事写下。
从济南火车站下了火车,他在一座高楼前的台阶上坐下,望着人行道上涌动的人潮,“当——当——当——”钟声突然传来。陈龙抬头望见远处钟楼上的深黑色钟。钟声中,谁能明白流动的是人潮,还是时间?当这口钟也会老去,指针不能再转动的时候,又将有新的钟换上,如果那换上的钟也老去了,又会有别的钟换上……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钟。陈龙越想越觉得困倦,他觉得整个天地就是一口大钟,不光有太阳在上面转,整个地上都转着人流。“这个世界真是个有趣的钟!”陈龙哈哈地笑了,路过的人听见了都以为他有神经病。
心里有一个漂泊的阿芒和寻寻觅觅的女生,还有一个未完的故事,陈龙觉得脚步有些沉重。他甚至害怕穿马路,害怕自己突然被汽车撞死,使得他没法给这个故事想个好的结局。如果他突然逝世,谁能告诉那女生他的故事?
第二天上午,陈龙在自己住处写故事。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不用任何思索,漂泊的阿芒和卖火柴的小姑娘自个说着话。他们偶然相遇,就像一颗流星偶然倒影在一池秋水中,那潺潺秋水沉默了许多年,突然间就反射出万道万芒!她和阿芒活在陈龙的心中。在陈龙写故事时,心里只有他俩,完全忘记了自己。当故事在他心里落幕时,他起了个名字:《阿芒的影子》。
故事写好后,陈龙把草稿塞到抽屉里。
2006年新学年开始后,陈龙又坐在图书馆里看见那女生。那天,她低着头轻声说:“我把《安徒生图话》丢了……这本是我从新华书店买的,我想用它赔……”
遗失书本的处理工序并不是陈龙负责的,他想告诉她去管理员那儿登记,但鬼知道他当时想什么。他接过书,机械地问:“你叫什么?”
“胡萍……学号是……”
陈龙机械地把学号输入电脑内,他只记得她的名字。那以后,他的故事《阿芒的影子》里的“她”就有了个名字:“胡萍”。
第二天下午快下班时,陈龙突然在电脑桌上发现一本《安徒生童话》,他翻出来一看,是图书馆的。他渐渐记起来,当时胡萍来借书时,他头脑发蒙,没把书给她就打上了记录,当时她抱了一大堆书,也没发现少了这么一本。之后的几天,陈龙一直没睡好觉——他睡觉前还抱着那本书,又怕睡着后翻身压坏了,于是又小心地放进抽屉里(那个藏着《阿芒的影子》草稿的抽屉)。这样折腾了半个月,他还是没盼到胡萍。那半个月,他反复想象着怎么开口向她解释,怎么把书还给她,向她道歉……他只要一想象和她说话,脸上就发红。刘云以为他发高烧了,问他要不要去校医院看病,陈龙摇头,刘云担忧地看着他憔悴的脸。
好不容易盼到胡萍来还书,陈龙却紧张地说不出别的话,只能机械地用扫描器扫描扉页的条码。胡萍一句话没说就走了,陈龙还恍如梦中。
他跑出图书馆时正下着春雨,胡萍听见喊声,回头看见一个“大块头”从雨雾里钻出来。她打着伞,风紧紧地拉着她的蓝外套。她认出来:这“大块头”在图书馆工作,好像是勤工俭学的研究生。
陈龙擦了擦脸上的雨珠,从大衣里掏出一本书。她低头看书时看见他手上的乌黑的汗毛和上面的水珠,那本《安徒生童话》是她刚买的。陈龙笑着说:“对不起,你来借书时我忘了给你,前几天发现书还在馆里。这是你的书,害你多买了一本书……”
胡萍接过书放进书包里,又抬头看了看陈龙,雨滴正顺着他的头发流下。陈龙两手并在腿上,在雨中立正。胡萍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有让他和她共用一把伞。她轻声笑了笑,转身就走。陈龙独自站在雨中,有些失落地看着那把淡紫色的雨伞和她轻柔的蓝色身影。
那紫色和蓝色的影子一点点消失在雨雾中,陈龙独自站在路口远望……
二十一、听雨
春雨落在西江的每条路上。春雨像温柔的灰美人弹奏着屋瓦,把上午弹成黄昏。高为民坐在自家窗前听春雨在瓦片上敲打着岁月的回响。他在写信,写给王凤英的信。
知道小明不是他的孩子后,高为民的情绪波动很大,常常发脾气。有时,他狠狠地责骂小明;有时,又流着泪抱着小明说对不起。小明越来越怕他的“爸爸”。高为民虽然不正面冲王凤英发火,但王凤英却从他冰冷的眼神里读到了一切:她晓得他已经知晓十一年前的故事。
前几天,夫妻俩吵了一架,王凤英带着小明回了瑞金娘家。
此刻,高为民独自坐在书房里,把信写了一遍又一遍,写完一封撕一封;最后,他从纸篓里找出第一遍写的信,颤抖着手把它装进信封里。
等他把信寄出去后,他又后悔起来。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睡觉时,他辗转反侧,睁着眼睛听外面的雨声越来越近,最终飘入梦乡……
信寄出去几天后王凤英就收到了,那天云淡风清,她坐在云龙桥上读信。高为民说出了小明的身世,王凤英没有太吃惊;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