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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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天书 更新:2024-08-20 15:21 字数:4729
胡桑认出了他们:阿芒和陈龙,他们正蹲在那数贝壳。
阿芒每天早上都在海滩上跑步锻炼,今天他不用上班,所以回去的晚,正巧遇上陈龙。现在,他正帮胡桑找贝壳呢。陈龙哼着小调。阿芒忽然伤感地说:“这些都是死了的海蚌的骨头哩……”
“听!”陈龙把贝壳凑到阿芒耳前,“他们还在讲故事呢!”阿芒笑了笑,说:“它们哪能讲故事呢?”
陈龙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找着贝壳。阿芒抬头望向远处的海,又开始回忆起自己的一生,不自觉地就讲起了故事。阿芒的故事刚讲到一半,陈龙突然问:“它们每天都躺在这讲故事,会不会觉得无聊呢?”
阿芒呵呵地笑着说:“哪会呢?只有人才会觉得无聊啊!海里的东西哪会觉得无聊呢?”
陈龙若有所思地说:“哦……那海浪天天来来去去的,也不觉得无聊啊……”
不远处的胡桑听见了这些话,他突然有些感动,眼前的海似乎不停地向他诉说着同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永恒,这个故事是生命。大海永远在重新开始,将沙滩的伤痕一次次抚平。
阿芒望着同一片海,他想起陈龙给他看的一首诗《海滨墓园》,那里有一句话:“大海永远在重新开始,经过一天的劳作,终于可以静卧在这里,远望诸神的宁静。”阿芒在心里盘算着,有一天,他也要长眠在这里……
经过两个小时的挑选,陈龙终于带走了一个贝壳。他对阿芒说:“我的手不是‘巨无霸’,没法带太多。”阿芒笑了。陈龙拿着贝壳上了电动三轮车。当阿芒望着陈龙的背影消失在沙滩另一边时,他突然想到自己的一生也是这样的。一代代人在世上走过短暂的一程,就像走在海边的沙滩上,没法回头,只能向前,如若在有限的生命里能够捡到属于自己的贝壳,那该是多么荣幸的啊!遗憾的是,我们的手掌都不是‘巨无霸’,我们在路上只能捧着过去发现的贝壳,等我们发现更好的,就要舍弃已有的。舍得之间,海阔天空!
胡桑想得要比这更深更远。他记得有人说过:“我只是一个在海边玩耍的孩子,偶然捡到一个真理的贝壳。”他忘了那人叫牛顿,他忘了牛顿捡到的“经典时空”也被现代人舍弃了,但爱因斯坦的“相对时空”也等待着被海浪冲去。过去,他是知道的……
在这同一天,高为民和高小明站在潮山上,望着同一片海。高为民想的是:我们只能从无数的贝壳中挑一个最好的;可是,什么是最好?最好就是最美吗?我们生来就有美的观念,可是在我们走完这一程之前,我们怎能确定这一片沙滩上哪一个贝壳最美呢?——就像我选择一个妻子。走进我生命中的女孩会有多少呢?怎么确定哪个女孩会是我最好的伴侣呢?也许错过了我早已认识的人,也许最好的人还没到来……唉!这样的念头总是有的,却无可奈何——除非到我临死之前回光返照,我又如何知道谁是命中注定的红颜知己呢?如今我已经结婚十年了;还能再后悔吗?胡桑是对的,高为民早已忘记当初为什么见了王凤英会脸红。
这还只是选择人生伴侣而已,对于我们人类历史上的科学家来说,寻找真理又是另一回事了。在当代人之前死去的先人走过的路上,他们留下了经验知识,告诉我们什么是真的善的美的,但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真善美”,“真善美”也许只在人心中。
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真善美”的观念,这是天生就有的吗?这是遗传于一代代先人沉淀的回忆吗?虽然那些记忆已经在沉没中沉默了,它们却像贝壳一样唱着亘古不变的歌,告诉我们什么是真,什么是善,什么是美……
七.风乍起
第二天上午,天蓝风清,没有谁能预料到有什么事在等着胡桑。也许只是一场风暴,吹过以后,再也留不下痕迹;也许这一天只是一个挂钟,向前走了一个轮回,又从终点回到起点。
那天下午,高为民开车到西江超市——像他这样体面的人来超市是稀奇的事。
“高院长!你来了!”袁规的脸原本跟猫似的,笑得这么灿烂竟变得跟老鼠似的。他拖着那根远古的尾巴跑出超市,向高为民的汽车热情地喊。
高为民笑着钻出汽车。今天他满面春风,头发依旧梳得一丝比一丝整齐,西装的每一个角落都熨得平整,金边眼镜擦得光亮——经过这三个月的“上下努力”,他就快被提为院士了。高为民是胡适那类知识分子,他有自己的处世原则:作为知识分子,不要太清高,谋求高位是为了服务民众,跑点人情关系实属正当。
“高院长,怎么有空光顾我们这种小超市呢?”袁规笑得睁不开眼。
高为民谦和地对逢迎他的小人物说:“我来看看我的老同学。”
袁规脸上还堆着笑,眼珠却转溜着,他可没想到那个新来的小老头会是院长的老同学!他摸着下巴说:“你同学哪!是个挺老实能干的人。我觉得他年纪也不轻了,就没让他干多少活,让他管理些账目吧!”他见高为民眼神里不相信他,便又挤出几声笑说,“刚开始看他四五十来岁的人,头发白得挺多……不过倒是挺有气力的,难得你这么关心……”
高为民一边大步走进超市,一边打断他:“从小一起滚大的兄弟,难得在这么远的地方找到一个老乡嘛!”对这号小人物,高为民见多了,平时也习惯了他们的嘴脸,但不知今天为什么这么厌烦。
袁规点点头,心底冷冷地笑,嘴角上扬说:“也是!你们都从江西来的?”
高为民点点头。
袁规也跟着点头,心里想着:听人说过高为民介绍来的这人以前是个劳改犯,据说进监狱的原因是……是什么呢?袁规记不清楚了,好像是做手术害人疯了?
高为民问:“我的同学呢?”
“今天没轮到他上班,应该在他住的地方,我带你去。”
高为民点点头,跟着袁规走到公寓楼。
高为民走进楼里时,立即想起了中学时和胡桑一起住过的学生宿舍楼:这公寓楼简直就是学生宿舍楼的翻版。洗衣粉味、劣质香水味、厕所味在过道上流动,高为民不禁问:“这地方怎么这样?”袁规忙说:“我们本来想找个好点地方,没办法最近房子紧张,大家都炒地产!”袁规脸上陪着笑,心里却在骂这个院长:“你自己介绍他来超市上班,又不是介绍他去医院当医生!”
高为民记得中学时候住校生的条件很差,夏天洗澡时要排队提水,他常帮瘦小的胡桑打水。“那时我当班长,常帮他忙。”高为民愉快地回想起中学时的往事,大约一个人开心时的回忆总是愉快的,于是便以为回忆中的年代也是美好的。高为民当然不会记得在同一个年代,胡桑饿着肚子去地里偷地瓜,结果被生产队队长抓住,关进牛棚里三天三夜。高为民不用去地里偷地瓜,因为他爸是工人。
袁规领着高为民走到胡桑的房间,敲了敲门,没人回应;袁规径直推开门——高为民原本想阻止他,但门已经开了,他看见一个狭小简朴的房间。
高为民对袁规说了声“谢谢”,双手交叉在背后,走了进去。这声“谢谢”的意思是让他先回去了。袁规也知趣地走了。
房间虽小,但打扫得很干净——中学时,胡桑就爱把宿舍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常和那些不讲卫生的同学起“冲突”。
房间里没有多少家具,也没有多少值得看的,高为民捡了一张还算“健康”的椅子,坐了下来。他想等胡桑回来时问他一些问题,至于要得到些什么答案,他可真不清楚。转头时,他看见了床头桌上的那个蓝灰色的挂钟。
高为民拿起钟。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钟,没有什么特别的。高为民不知道胡桑为什么会把它放在床头。他微微摇摇头,又细细看了看钟面——玻璃盘上有一个红色粉笔字“11”,正对着刻度盘上11点的位置。高为民皱了皱眉,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他看了一下分针——现在是10点50,时针就快指到11——难道胡桑是要提醒自己记得在11点钟回来吗?他一向是个没记性的人,高为民嘴角浮出笑意;接着他才想到胡桑已经失去了部分记忆,甚至不记得我高为民!他不禁担忧起来:如果胡桑不记得高为民是谁,他猛然看见一个陌生人坐在自己房间里……
这时,钟面上的玻璃映出一个人头像;高为民猛地回过头去看——是胡桑!胡桑圆睁着死灰一样的眼睛,惊恐地盯着他,那副表情真是费解!高为民奇怪地注视着胡桑,不知道他心底想着什么。
“是你,我记得!就是你!是你把我逼死在雪地上的……”胡桑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里浸透了深沉的恐惧和愤怒。
高为民直着站起来转身正对着胡桑——身后的椅子“啪”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是你!你这个督工,是你把我脚弄折的!”胡桑龇牙咧嘴地望着这个肤色白皙的医生。
高为民吃了一惊,力作镇定地说:“桑哥,你仔细看看!我是‘小民’啊!”高为民两手前伸,谨慎地看着胡桑,每一个毛孔都缩了起来。他回忆起十年前的那一幕。
原本像公牛一样喘着粗气的胡桑突然萎缩下来,木讷地站在那,大脑里“嗡”的一声成了空白。他把两手叉进头发里,把眼挡住,慢慢蹲下身,痛苦地蜷缩在门边。
高为民向前一步,轻声说:“胡桑,我是你的好兄弟啊!你记得吗?我们家乡瑞金……”高为民吞住话,犹豫着没有再讲下去。高为明昨夜未眠,就是在想要不要来看胡桑;他不清楚胡桑失去的记忆是如何被流年淹没的,他很好奇:一个同他一样的天才是如何忘记自己的思想的?他的功利心和良心一起驱使他前来,但十年前掩藏的秘密又让他在当事人面前沉默。
胡桑仍蹲在门口,将双臂从眼前拿开,畏惧地看着高为民,一双黯淡的眼睛渐渐闪出光芒。
高为民又走上前一步。
“就是你!我记起来了!就是你!”胡桑突然从地上站起来,拿起门后的扫帚。
高为民往后退了一步,一滴冷汗流下他的额头。他不怕胡桑用扫帚打他,他害怕胡桑记起了十年前在西江医院里发生的事情。
“就是你害我在牢里十年!”胡桑握紧手上的扫帚把,走上前,咬着牙说,“是你,十年过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还剩什么?最好的年纪都过了!我还能写出什么?”
高为民一手擦着泪,一手伸向胡桑说:“我也没有办法……”
胡桑没有听,只接着说:“大热天,我光膀子在工地上挑砖……在牢里,他们拿我寻开心,把我的书稿烧了一地……”胡桑一手拿着扫帚,一手伸向前,五指颤抖着,慢慢地遮住自己的脸,蹲下,最后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高为民慢慢走到胡桑的身前,一只手轻轻地放在胡桑颤抖的肩膀上。
“十年啊……我本来早该写的……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那样的十年只有一次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似要让高为民耳聋,他早已没有力气说出什么话,只呆呆地看着胡桑。他原本想告诉胡桑:我已经帮你写好那本书《感觉阈限下的记忆》。但这一刻起,他明白这是个多么苍白无力的谎言,一个思想者的灵魂又岂能在别人笔下安生?《论语》里住着的是孔子的弟子而不是孔子本人。胡桑就像是经历了一次文革,那些在十年的逆流中沉没的人们,又如何能重拾昨日的轨迹?高为民挣扎着,努力和时间挣扎,但钟表也无力和时间抗争;他研究记忆,却不是真正的天才,真正的天才已经失去了记忆——这真是绝妙的讽刺!
胡桑慢慢把挡住脸的手放下,抬头望着高为民,眼神像玻璃一样空洞。
高为民艰难地咽着口水,说:“我整理了你的论文,写成一本书……”高为民努力地微笑着,脸上的汗却不自觉地流下来——他的确研究过胡桑十年前写的论文,但他只写出了“高为民的书”。在高为民的记忆里,这一切都是他个人的成果,这不是剽窃;牛顿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的,他高为民也是如此!他今天的名望是他思想的结晶换来的!这十年来,高为民一直在心底反复对自己说着这样的谎话,直到他自己都相信了,直到他的记忆都为自己的意念扭曲了;但今天,在胡桑的眼泪面前,所有的谎言都灰飞烟灭了。
胡桑站起身,猛地将扫帚扔在高为民身上。高为民抬起右手——扫把打在他关节上,断成两截。
附近住的人们听见响声,走过来看热闹。
胡桑和高为民站在那互相对视着,像两尊面无表情的雕像。
很快,门口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