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梦幻天书      更新:2024-08-20 15:21      字数:4738
  后来,胡桑知道那老头叫刘光芒,超市的人都叫他阿芒。每次胡桑去仓库取货时,阿芒都会热情地同他打招呼,胡桑也渐渐喜欢和这个小老头说话。胡桑发现:这个老头和他一样,也很少有人找他说话——但陈龙除外,胡桑常见他和阿芒在一起谈天。
  他从阿芒那知道这个超市只是一个分店,店长是陈经理,店里男女老少员工共有五六十个。有三个值班经理,管胡桑的值班经理叫袁规,就是陈龙说的那个“圆规”;他每次都格外细心地检查胡桑运送的货物,用一副狐疑的眼神盯着他看。
  有一次,陈龙、阿芒和胡桑刚好凑一块吃饭。说起袁规时,陈龙突然说:“他们不信任你,怎么还要用你呢?”胡桑的心里突然被陈龙刺了一下,也没有说话,只低头吃自己的饭。阿芒在一边说:“陈龙还年青,说话不经脑壳子,你别听他胡说!”胡桑嘴里说没什么,心里却不大好受,突然又想起自己在进监狱前还有个家,过去也常和家人吃饭的,但现在却回忆不起一点事情,于是便没了一点胃口。
  吃完饭后,他们出了便饭店,初夏的风正刮着路面,路边的树也懒洋洋的。他们找了个长凳坐了下来。
  阿芒掏出烟点了,陈龙说了些“吸烟有害健康”之类的话,阿芒没理他,只顾抽自己的。陈龙无趣地做了个鬼脸,托着下巴望着落日。阿芒突然对胡桑说:“袁规怕你拿货时偷东西。”
  胡桑其实听得真切,但装作默然。阿芒又说:“他们这些人势利惯了,一辈子钻在钱里,也不必受他们气。”
  “为什么他们会这么想?”胡桑问。
  “嗳,你刚从狱里出来,没多少人会以为你是好人。”陈龙闷了半天,竟憋出这句话来。胡桑的心颤了一下,张着嘴,老半天说不出话。
  阿芒瞟了陈龙一眼,谁知他只管看天边的风景,快活地吹着口哨。
  胡桑转过身,望着不远处的红绿灯,轻声问阿芒:“你信吗?”
  老人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吐出来,说:“我信啊!不过,你只要信自己是好人,就够了……”老人把烟放在嘴里猛吸一口,再放下,说:“他们都说我老了,脑子有问题喽……哼!他们怎么知道?还不是他们自个想的!”
  夕阳在柏油路上面铺了一层金黄;胡桑回头默默看着阿芒,阿芒的胡子也被染成了金黄色。傍晚的风悄悄拂过,浑身沾满从西江带来的潮湿,轻轻拔动老人的胡须。
  胡桑看着阿芒的胡子被江风拔动,这样目不转睛地注视不知有多久,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时针的形象:矮胖的时针!森然的黑色!他似乎看见一个老钟沉入水底……胡桑觉得两眼发黑,他看见阿芒的烟掉在了地上,阿芒惊恐地表情,陈龙那双厚实的手朝他扑来,地平线晃动了一下,绯红色的天空渐渐变黑,在他眼前消失……
  等胡桑再睁开眼时,天空不见了,他看见一盏熟悉的电灯,熟悉的天花板,他转过头,看见墙上一个熟悉的钟,钟的时针指在“10”。
  这是他自己的房间。
  “你总算醒了!” 坐在胡桑床边的陈龙高兴地说,他伸了伸粗壮的胳膊,打了个哈欠,笑着说,“我在你床前守了三四个钟头。老芒说你上了年纪,中暑了。”
  “中暑了?”胡桑觉得脑子里一团金光,他想了想,问,“老芒他人呢?”
  “他刚走,他说以后你别累了自己,多休息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好,没什么事……”胡桑努力冲他笑了笑,心里想着怎么让他离开,“我没什么事,就是有些困,时间不早了,我该睡了,你也回去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胡桑握了握陈龙的大手掌,看着他明亮的眼睛。
  “刚从监狱里出来的人身体都不大好,你以后多注意身体吧!我走了!”陈龙困倦的眼里流出几滴泪,他用粗短的手指揩揩鼻子,拿起一本书走了。
  胡桑注意到那本书封面的标题:《安徒生童话》。
  “怪!”胡桑回想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心里只觉迷惘。他在床上躺下,却没有一点睡意,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不绝于耳。这样干躺了一阵子,胡桑干脆睁开了眼,朝那挂钟望去,一股神秘的恐惧袭上心头,朦胧中似乎有一个黑色的人影从门口闯进来;胡桑猛地转头朝门看去,刚换的新锁还挂在门后面,不见一点动静。
  过了很久,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死一样沉寂;只有钟表“滴答”的声音。
  胡桑硬着头皮把头摆正,出神地盯着灰色的天花板……
  “啊——”
  一声令人胆寒的呐喊划破沉寂的夜幕。
  时针指向“11”的位置……
  四、钟迷
  “胡桑!胡桑!”
  是阿芒和陈龙的声音。
  胡桑睁开眼,正午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胡桑“噌”的从床上坐起,避开陈龙的目光,朝墙上的挂钟望去。奇怪!那钟依旧挂在墙上,时间一分一秒的从它心脏里流过。
  阿芒关切地说:“陈龙听见你的声音,撞开门,看见你躺在床上,怎么喊你都喊不醒。”
  陈龙抓起胡桑枯瘦的手,低着眼说:“你在牢里肯定受了不少苦。”。
  “没事,我就是太累了!”胡桑把手从陈龙的大手掌里抽出,讪讪地说。然后转头看那墙上的钟。
  陈龙眨了眨好奇的眼睛,看着钟问:“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胡桑轻描淡写地说,又想这样说陈龙肯定不信,便补上一句:“这钟好像不准——我也不清楚,我刚学会看钟……”胡桑说完就后悔了,自己不该多说这句话。
  “你刚学会看钟?”陈龙更觉奇怪了。
  阿芒眼里闪过一道光,仿佛明白了什么,轻声说:“帮他拿下来吧,小龙。”
  陈龙不明白怎么一回事,奇怪地看了一眼阿芒,只见他凝视苦思的样子。陈龙只好搬来桌子放到钟下面,小心翼翼地踩上去,轻手轻脚地把钟拿下,再轻手轻脚地把钟递给阿芒,怕自己粗笨的腿脚稍一闪失就把钟摔坏了。
  阿芒把钟递到胡桑眼前,胡桑伸出颤抖的手,眼睛贴着玻璃看,听“嘀嗒嘀嗒”的声音。
  他把钟翻到背面——身后的阿芒和陈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让他觉得有些异样的紧张。
  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钟,上面蒙满了灰尘。胡桑把它拿在手里研究了半个钟头。连阿芒也没了耐心,更别说性急的陈龙。陈龙问:“你看嘛呢?”
  “你看到什么了吗?”阿芒眯着老花眼问。
  胡桑的手颤抖着。“我发现了什么?”这个问题不断在胡桑心底翻腾,最后,胡桑吞了吞唾沫,说:“这钟要修一修了。”
  “嗨!老大,你早说嘛!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哩,害我们等半天。买个新的就行,有啥好修的?”陈龙擦擦手掌说。
  阿芒说:“过去还有修这种老式钟表的,现在没人干这行了……我们帮你买一个新的钟吧,这钟也许旧了……”
  胡桑抱着旧钟想了想,说:“这钟还能用,先留着吧,过阵子再说!”
  “嗳!有嘛大不了的事呢?费这么多时间!”陈龙笑着说,“你要换新的,从我们超市拿一个就行了。”
  “谢谢你们,不用了……”
  “谢什么?这么一点小事!”陈龙甩甩手掌说,“你没事,我们就放心了,我就在你对面,有事喊我就行。”
  “小龙,你多担待担待他吧!”阿芒拍拍陈龙的脑袋瓜子,说,“你快去把那些水果送过超市去吧!待会‘圆规’又要来给你立规矩喽!”
  “没事,不就那点菜事!一会儿再说,我还得去还书哩!要是那“龟孙”再来,我就……我就不理他!”
  阿芒急忙打断他,“小点声,不要让人听见!要是别人参你一句,他又要多穿你小鞋哩!这年头找个事做也不容易。不过,你还年青,是该好好闯闯,不要老呆在这……”
  阿芒还有一大通要说的,陈龙只嘻嘻笑着说,“嘿!我知了,我会好好混的……我得走了!拜拜!拜拜!”陈龙扔下这两句“拜拜”,转身就走了。
  “再见!”胡桑对陈龙的背影说。
  陈龙突然在门口立住,嘻嘻地笑着说:“你这句‘再见’说得真地道——准是上过学的!嘿嘿!”
  阿芒挤巴着眼说:“你不也在看书嘛!鬼晓得你都看什——”
  “知了!”陈龙一摆手,拐出门去了。阿芒半张着嘴,无奈地转头向胡桑笑说:“这小子就这急性子!平时见他还爱磨蹭。”
  “年青人都这样,我年青时……”胡桑想了想,究竟自己年青时怎样一个脾气却一点都记不得,只慢吞吞地说,“和他差不多吧!”
  “我年青时可不是这样急躁的啊!你不知道,那日本鬼子打进我那旮旯时……”阿芒说起过去的故事,就一大通的没完,从抗日战争讲到解放战争,从文革讲到改革,至于那些时候他多大年纪,他都搞混了。胡桑也无心听他的故事,只想着昨晚见的那个黑影是在梦里、记忆里还是现实中?梦和记忆多像啊!
  “唉!我这一辈子啊!真是……”阿芒终于讲完了他的“兴衰史”,正想着用一个合适的词来总结一生,却找不到。
  “真是‘情节曲折,悲喜交集’!”胡桑边说边把钟放到桌上。
  “唉呀!对了!就是这么八个字,精辟!”阿芒喜得满脸通红,似乎找了一辈子才找到个知音。
  胡桑看了一眼钟,快一点了。阿芒的一生讲了快有一个钟头——大概每个人回忆自己的一生时,都觉得生命是一部精彩的小说。
  五.沉没的毛泽覃
  在中国,有谁要自诩为文学家、思想家、政治家,却不了解毛泽东的话,那就是小丑。但知道他的弟弟毛泽覃的人却没有几个,因为,他的弟弟在他长征离开瑞金当年就牺牲了。
  高为民常常想起瑞金塔下寺的那座毛泽覃像。年轻时,他常和伙伴们一起去爬明朝建的龙珠塔,去的路上总要望见这个巨人。年复一年,他立在那里,沉默着望向东方。每当他面临重大的人生抉择时,他常常想起沉没在历史深处的毛泽覃:他沉默了,没有人听见他的心跳。
  这个星期六,天蓝海碧,风中飞着蒲公英。高为民和儿子一起爬上西江市东面的潮山。他站在山顶,望向大海。他的儿子高小明朝远处的大海“呜——啊——呜——啊”地喊着。十岁的小明正上小学,特贪玩,一带他出来玩就疯跑个不停,一让他学习就说头疼,一考试就抱怨自己记性差。哪里是记性差?高为民是专攻人脑记忆的专家,还会生养出一个没记性的孩子?笑话。
  他的妻子王凤英平常也不管管儿子,她总说:“小明还小,哪有小学生不贪玩的?”他反驳:“我小时候就不贪玩!”王凤英回答:“谁都跟你似的不懂生活?”高为民恼了:“谁不懂生活?——这教育孩子的事你可不能马虎!孩子得从小抓紧,打好基础,将来才竞争得过别人。你也是上过大学的,这点道理应该明白……”他这么教育妻子,她却闷头闷脑地不说话。他工作忙,少有回家;好不容易回趟家,她也不大说话。她年青那会可是泼辣的很,怎么到这年纪变得如此内向?他不明白。他脾气很好,不喜欢和人吵架,但家里安静时间长了就觉得闷,于是还得吵一吵。用瑞金话吵,瑞金话的发音和日语差不多,小明听不懂。每当高为民无理取闹时,王凤英就装聋作哑。小明好奇地问母亲:“爸爸在喊什么呢?”她便微笑着说:“他呀?在说胡话呢!”于是,小明便嘻嘻地笑起来;高为民只得无奈地沉默。
  今天,他站在山顶上远望蔚蓝的大海,所有琐碎的烦恼都随风而散,只有心底最沉重的一颗“钟”滴答滴答地响着。万里长江东落海,无边草木尽随风,万木葱笼中,高为民又想起故乡瑞金,想起那沉默的毛泽覃。年青时,他和胡桑一起走遍了每一个有过先烈脚印的地方。蒋介石的百万军兵越不过的丛山,他们谈笑间走过。罗汉岩一带的山石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血气方刚的胡桑“飞奔”过去。那个年代从瑞金出来的大学生,有两个特点:以客家方言为思维载体的直率;光荣高于生命的信念。走遍整个中国,可能要数他们最爱也最恨毛主席。胡桑谈起毛主席时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高为民记忆犹新。
  胡桑的父亲曾是地方干部,在江西师大学过西方哲学,文革时因为有“思想问题”而受处分,很早就扔下妻儿离家出走。不过,胡桑的爷爷很崇拜毛主席,崇拜毛泽东长征险途上不死的决心和荡清万里列强的雄心。胡桑高考那年被北师大心理系录取,但他没去,他转到南京师大念书。胡桑说他父亲不让他去,高为民不敢相信。他父亲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