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蝴蝶的出走      更新:2024-08-05 09:40      字数:4765
  对于把自己的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这种事,朝人似乎并不抵触。不论谁身上有伤口,他好像都觉得如果那些伤口是自己的就好了。看到别人痛苦的样子,他的表情看起来比别人更痛苦。
  他无法转移别人的疾病。看到那些被病痛折磨的人们,朝人总会因为无能为力而心情低落。
  人们很感激我们,我们把得到的一点零钱用来买冰淇淋和糖果。
  我们每天都和志保聊天。除了特殊班的同学和我之外,朝人的笑脸只对志保绽放。
  傍晚,我们等着志保把工作做完,然后三个人一起去那个脏兮兮的公园。朝人坐在秋千上,志保在后面帮他推。因为已经11岁了,我不会和志保手牵手,但朝人完全不在意。他会紧紧抓着志保的手腕摇来摇去。虽然他也十一岁了,但他的身心都停留在十岁以下,所以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我们三个人经常一起聊一些有的没得。比如至今说过的谎里哪个最过分、什么菜最难吃。还有最理想的死法是什么。
  志保的回答是“我想死在海里,和心爱的人一起殉情。”
  对我来说,在一个空无一人的站台,横躺在长椅上寂寞地死去,是最理想的死法。
  “我……”朝人后面的话变得越来越轻,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们仰望着渐渐变暗的天空。
  志保以前好像有个和朝人很像的弟弟,在一次火灾中过世了。所以她很疼爱朝人,但她依然从未打算摘下她的口罩。
  从公园回家的路上,我们在一个转角告别后各自回家。在那个转角的路灯下,我试着对她说:
  “我想看看志保的脸。”
  她点了点头,手伸到口罩前打算摘下来。但马上她又耸了一下肩,说了声对不起,拒绝了我的要求。
  那时是朝人碰了一下她的手阻止了她。在那一瞬间,我马上理解了朝人的想法——他想把志保的烧伤转移到自己脸上。
  但他一时间还无法那样做。
  朝人之前从没说出过要把志保的伤转移给自己,是因为伤口的位置是在脸上。一经转移,伤口会出现在之前同样的部位上。如果转移的时候能自由选择位置,一切就变得简单了,遗憾的是,他似乎还没有那样的能力。
  把伤口转移到父亲身上本来是没问题的。他头以下的部位都用被子盖着,谁也不会发现伤口。但他的头露在外面,把伤口转移到脸上马上就会被人发现的。朝人的超能力和我们“弃伤”场所对大人们来说是个秘密。所以,为了治好志保的伤口,我们得下一番功夫找到合适的“弃伤”对象才行。
  志保对朝人的超能力一无所知,所以也无法理解我们在街灯下无言的交流。但是,我们很想把真相告诉她。
  第三章
  我拜访了寄养朝人的亲戚家,那天他因为感冒没去上学。
  “你去一趟朝人家,帮我把今天的复件交给他吧。”
  正要回家时,老师从教室出来叫住了我。这份复件是让家长确认能否出席三星期后的教学参观。
  特殊班教学参观的意义和普通班有些不同。以前我曾问过老师:
  “大家几乎都没法学习,这样怎么进行教学参观?没必要让家长来看了吧?”
  老师一边看意见箱的信件一边回答我。我们教室后面设置了一个专门的信箱,学生们每天会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写在信上投入信箱。那些没法写字的学生则让会写的孩子代写。
  “我想让大家看到这些有缺陷的孩子在课堂上是多么努力。即使学得不好也没关系。他们在某些方面是比不上普通孩子,但如果他们在课堂上争先恐后地举手回答问题,不是很让人开心吗?”
  从她言词间,我似乎可以感受到教育这些有缺陷的孩子是多么的不易。无论教多少遍,他们还是没办法自己去厕所,一天到晚吵吵闹闹,怎么喊都停不下来。每当她陷入绝望时,孩子们在教室一起生活的场面大概已升华为她心灵的一种救赎了吧。
  “但是老师,我和朝人家肯定谁都不会来的。”
  老师听到我的话,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我拿着复件往朝人家走去。其实我一次也没去过他家。我知道他家的地址,有时会从前面经过。朝人似乎不怎么愿意我去他家,我没问过原因。
  我拿着复件按响了他家的门铃。那是座普通的民宅,门牌上的姓和朝人并不相同。大门开了,走出一个阿姨。看到我她有些疑惑。
  “你是……”
  “我是朝人的朋友,老师叫我带东西来。”
  她会意地点了点头,让我到里面去。我想到朝人的境况,对是否进去颇为犹豫,最后还是走进门去。
  那里生活着普通的一家人。客厅里摆放着沙发和电视机,还开着空调。朝人睡在二楼一间简陋的房间里,但似乎并没有睡着。看到进去的人是我,他虽有些慌张,但还是很开心地说:
  “你是来看我的?”
  这家人有一个上中学的哥哥和一个上小学的妹妹。门外传来了孩子上楼的脚步声。
  我把这天学校发生的事和老师说的话一一告诉朝人。不一会儿,房间的门打开了,阿姨走了进来。
  “你留下来吃晚饭吧?”
  就算回去了,伯父伯母应该也不会给我吃一顿像样的晚饭。于是我接受了邀请。
  “朝人也下来吃晚饭吗?”
  “恩。”
  “既然知道朋友来了,还是把身子擦一擦吧 。”
  阿姨有些得意地对朝人说,并向我解释道:
  “出了一身汗,想给他用毛巾擦一擦,可这孩子说什么也不肯脱掉衣服。真不知拿他怎么办。”
  阿姨走出了房门。
  “你感冒病倒前又替别人转移了伤口?”
  朝人想了想,点点头。八成是转移的伤疤还留在身上,所以不愿意脱掉衣服吧。
  在饭桌上,我和朝人并排坐在一起。家里其他人好像已经吃完了。坐在饭桌上的只有我们两个。
  感觉这个家里只有朝人显得格格不入。如果是在其他人家里,可能不会在意到我们的存在而像平常那样举动。
  朝人不对家里任何人开口,而这家人也不怎么跟他搭话。他看起来像一滴墨斑——明丽的风景水彩画上沾上的一滴黑色污斑。
  “这孩子太倒霉了,你知道吗?”
  阿姨坐在我正对面,她家务做的差不多了。他感觉到朝人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倒霉?”
  “啊,这样啊?原来你还不知道?做了手术好不容易才逃过鬼门关。他被他妈用菜刀砍了。”
  阿姨说起这些话来就好像是在说一些事不关己的闲谈,类似于一个主妇刺死了丈夫,还企图把孩子一起杀掉这样的市井传闻。
  朝人就在我身边,可她还是没完没了,说什么这个故事多么悲惨啊,又告诉我朝人的母亲是个普通主妇。
  我揪住她的脖后根,恶声恶气地警告她不准再讲这样的话。
  我几乎是被赶出了家门。我一边想着朝人父母的事一边往伯父伯母家走。周围很黑,只有零星几盏街灯。我穿过阴暗的小巷,那里有一家欠了一屁股债的街边工厂,厂主已经不知所踪。巷子里还有一具狗尸,躺在那里已经好几天,到现在也无人清理。天上没有星星,只有潮湿的冷风挟来阴沟里的阵阵恶臭。
  不知怎的,我想起了父亲。为了把伤转移到他身上,我去过好几次他住的医院。但是对睡在病床上的父亲,我连半径三米以内都不想靠近。
  每次接受了别人的伤口朝人都忍着痛走进病房,摸一下那家伙露在被子外面的脸颊。从里面出来时他已经不再喊痛了。痛楚和正在愈合的伤口都一并转移给了沉睡中的父亲。
  所有人都讨厌父亲。他动不动就摔东西、乱发脾气。一天到晚哭天喊地,边灌酒边抱怨活不下去,还常把“还是早点死了算了”挂在嘴边。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近他。
  我学习不好,一无是处,父亲又那副鬼样子,那些混蛋老是拿这些说三道四。每次碰到这样的家伙,我都会和他们大吵一顿,但我绝不会流泪。母亲离开的那天,我也强忍着哭泣熬过了一晚。但是大家都讨厌我, 老师是, 同学是,连同学的家长也是。
  一切不幸的根源都是他。我永远都无法原谅父亲。
  但是,我还依稀记得父亲没开始骂我和母亲时温柔的样子。那时他还在公司上班,时常会温柔地抚摸我的头。他做搭狗窝的时候我会蹲在一旁看着,但可笑的是,关于养狗的记忆我一点也没有剩下。这是以前住的家里的光景,庭院里长着绒毯般的一大片绿色草坪。父亲用锯子锯着木板,身上沾满木屑,冲着我和狗狗不停地笑。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狗的样子。
  或许这些都是我虚构出来的不着边际的幻想吧。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遗憾。我这是在睁眼做着白日梦,自己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吗?一想到现在住的家和暴力的父亲,我只能觉得那样一段时光从未存在过。如果是那样,那该是多郁闷的一件事。
  在黑暗中我摸了摸背上曾经有痔的地方。为什么没人再嘲笑我了,我却又变得莫名悲伤起来?
  父亲用熨斗烫出来的痔,转移到朝人身上,如今又到了他自己身上。
  那一天工作结束后,志保显得异常低落。坐在平常去的公园里那个满是铁锈的秋千上,戴着口罩的脸耷拉着。问她怎么了,但是她什么也不说。
  “这个世上有些残忍的事情,不是你们能想象得到的。”
  她只是这样回答,低垂的双眼满是哀伤,轻轻地抚摸着朝人柔软的头发。
  志保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要喊出来,看起来有些可怕。
  朝人为了让她振作起来,把自己拥有转移伤口的超能力的事告诉了他。一开始她以为我们在开玩笑,但当她看到他真的转移了伤疤时大吃一惊。
  “志保的烧伤也可以转移哦。”
  朝人的话使她脸上有了神采。
  “拜托了,只要三天就足够。把我脸上的伤口拿走吧。好想像普通人一样把脸露在外面在路上走。”
  三天以后志保仍会把伤口收回去。所以说到底,不过是暂时替她保管伤口罢了。朝人点了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
  坐在秋千上的志保和朝人视线处在同一高度。朝人从口罩侧面往志保脸上轻轻一碰,就可以闻到一股肉被烧焦的味道。一瞬间,朝人下半张脸上就多了一个丑陋的烧伤。
  志保受了惊一般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的脸,缓缓地摘下口罩。好美的一张脸。
  我不敢正视朝人多了烧伤了脸。但我知道他为能帮志保保留三天的伤口感到高兴。他很想看到志保开心的样子。
  三天过去了。但朝人脸上的伤没有消失。志保从小镇上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
  朝人有着一张俊美的脸庞,很多人都很怜爱他,可是自从他的脸上多了一个伤疤,大家都开始避开他。连那些接受了朝人的治疗,去除了终身无法治愈的伤疤的人们在感谢他的时候也一脸不情愿,都扭过头去不愿看他的脸。我没有办法,只好给他戴上口罩。就像志保一样,只有掩盖住着难以忍受的丑陋才能安心。
  收养朝人的亲戚大概也问过他为什么脸上突然多了伤疤吧。但无论怎么问他,他还是什么也不说。
  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向老师打了个招呼就向家走去。
  被染得通红的天空下,树木和房屋因为阴影显得越发黑了,仿佛剪影画一般。路上亮着街灯,略带暖意的空气中有一种莫名的氛围,撩拨得人心情无法平静。
  在一家平时经常路过的人家前朝人停住了脚步。 虽不知道那里住着怎样的人,但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民宅。
  房子的窗户很明亮,可以感觉到玻璃另一边正在忙着准备晚饭——能听到餐具碰撞的声音和小孩子的笑声。换气扇那边飘来一阵食物的香味,让我想起了母亲。
  朝人不声不响得哭了起来。
  “我没有妈妈……”
  这是个危险的地方,我牵着朝人的手快步走了过去。
  “别这样,你干吗说这种话?等你妈妈从牢里出来,不就能重新一起生活了吗?”
  “为什么志保不回来了?”
  “没有办法,她实在是受不了了吧。”
  我看着朝人,他已全然忘记了我的存在,神情变得恍惚起来。他眼睛好像望着很远的地方,喃喃地说:
  “为什么活着这么痛苦……”
  周围越来越暗,我一言不发,只是握着朝人的手,脑海里不断回响着朝人的感叹。
  回到家里,伯父伯母交给我一个纸箱,里面全是父亲的东西。这些东西再也用不到了,伯父命令我去扔掉。箱子很重,我走几步休息一下,像垃圾场走去。
  说是垃圾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