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上访不如上网      更新:2024-07-21 11:17      字数:5250
  我继续向前走,他从旁边握紧我的手,撑着伞和我一起走,掌心的灼烫传过来。
  从墓园出来,雨已经停了,起了风,背后一片树叶的沙沙声。
  我觉得心中平静,又觉得在心底深处,一阵阵地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回去后我发了低烧,不过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快睡醒时,听到他和医生在旁边低声讨论:“没有让他淋到雨,今天也不算太冷,果然还是因为心理因素吧。”
  他倒是明白,的确,平常刻意不去想起的前尘往事,在今天一一浮现,无比清晰。
  我和他,都是世家子,都从商。
  他比我大一些,继承家业比我早许多,奶奶很欣赏他,常说我应该看他做事,向他学习。
  相对于我,他对工作向来尽职,一丝不苟,总是踏踏实实,不像我做好分内事后,平时总一副公子哥儿脾气。
  奶奶曾经在我又让她操心时,开玩笑说要是有他那么一个孙子就好了,不用她整天担心。
  我还是喜欢做事的,喜欢为一个公司做计划、做决策的紧张与兴奋,看到成果的成就感与自豪感,其中的辛劳其实也很喜欢。
  但我也喜欢一些别的,各种享乐,俊男美女,醇酒美食,他虽然也喜欢,但不像我流连忘返,乐此不疲。
  我那时觉得我还年轻,正好可以享受几年,奶奶还在,精神矍铄,理应由她主持大局。
  奶奶从商一辈子,以公司为家,我不想一向叱咤风云的老人退下来寂寞,晚年失去一直以来的精神寄托。
  奶奶经常宠爱地唤我“我家的公子哥儿”,我觉得得意,过去撒撒娇。
  从没想到她有一天会突然昏迷,再不醒来。
  我以为她一定可以活到100岁,开开心心,到时有重孙子承欢膝下。
  我这一生做的最错的事就是在酒吧认识他。
  很平常的一天,那时候奶奶还在,我做完了一天工作,跑去酒吧玩,准备钓女孩子。
  不想却被他钓上,迅速堕进情网。
  真的是情“网”。
  他一开始大概只是觊觎,等待时机,奶奶在,他不敢。
  谁料天也助他,奶奶突发脑溢血,昏迷住进医院。
  我和他已有大半年交往,感情稳定,送奶奶入院的第二天清早,他跑来看望,对我殷勤询问,细细安慰,还向医生探听情况。
  医生见他与我熟稔,且看起来比我更加稳重,以为他是患者亲友,不疑有他,把奶奶病情对他和盘托出。
  我愚蠢到家,没有阻止,还觉得他情真意切,心中感动。
  没想到他早在等待这个机会。
  从医院出来,背过身去,他早有准备,此时确定奶奶会长期昏迷,于是当机立断,从股票、货源、资金、人事迅速向我出手。
  四面楚歌,我医院、公司两头兼顾,处于将要失去奶奶的恐慌中,接触公司核心的时间也不长,使我看不清情况。
  我忙得焦头烂额,还因为不会有效地积聚人心,公司高层反被他拉去大半。
  我尚不知道是他,在忙乱中匆匆见到他一面,与他道歉,说我最近没有空,不能见他,他关切问是否需要他帮忙。
  我已经觉察到有人在针对我,但不知道究竟是谁,觉得此时只有他能信任,于是拜托他帮我去提取最后一批货源,并且为了使他放心,告诉了他尚有银行同意让我们进行融资。
  理所当然地,唯一的那家可以贷款的银行,奶奶的高层熟人突然调职,新主管严辞拒绝,说如果同意我们的请款要求,违反银行规定,甚至犯法。
  我尚未绝望,找他问货源,甚至还存有要拜托他,让他帮我向银行担保的念头。
  我找他,他从来马上应答,此时接连两周不在,电话、家中、公司,凡我找他,他永远不在。
  周围凶杀日盛,我渐渐心中明了。
  最后我走投无路,全无还手之力,兵败如山倒。
  现在想起来,他和我不同,他几乎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和工作相关的事情上去,不仅与我,他与任何人交往,都是为了工作。
  他擅长交际,若他要取悦一个人,绝对手到擒来,我就是最好的例子;他稳重塌实,让交往的人从来不觉得他轻浮,只觉得他靠得住,值得信任。
  是我自己没有眼光,流连花丛数年,又与他交往大半年,居然没有识得他哪怕一丝一毫的真面目。
  单是公司内外的关系和信息网,我就远不如他,又加上能力手腕奇佳,又从不怕吃苦,脚踏实地,所以我斗不过他。
  我没有办法像他那样,没有一刻不在工作,我时常需要放松。
  当然现在我也知道,我对自己放得太松,有时候近似于放纵。
  对此,如果再有机会,我一定会重新来过。
  公司的事情,是我的错,虽然他使尽了手段阴谋,对我,对公司无所不用其极,但总归是我自己能力不足,又轻信于人。
  弱肉强食,成王败寇,我认了。
  但他不该那样对我。
  奶奶不知道她一直最欣赏的这个商界后辈,对她的公司、她的孙子最终做了些什么事。
  我不想她知道。
  以奶奶的脾气,如果醒来,一定会为了维护我出尽全力,我不想她一醒来就面临那样一个景况:她几十年的心血,付诸流水。
  如果奶奶在我被他关起来前醒来,必会为了我辛苦奔忙,如果在我被他关起来后,则会为了我伤心动气。
  作孽的只是我而已,老人何辜。
  奶奶应该永远是那个雍容华贵、叱咤风云的老夫人,这个男人太过可怕,奶奶未必能够赢他,我不想让她晚年还因为自己不懂事的孙子,晚景凄凉。
  幸好她没有醒来,没有看到后来的事。
  幸好她能安然睡去,长睡不醒,没有遭受任何苦痛。
  我遭受的苦痛,则是我应得的,也是值得的。
  我或许还该庆幸他在我失去利用价值之后,还肯将我关起来,还肯要我,还肯为了要我的种种“配合”满足我的一些条件,——或者换个说法,以一些条件来威胁我,要我就范。
  从下午这一觉醒来,我彻底地不理他,无论他对我说任何话做任何事,统统给他冷脸。
  8
  晚上在他的卧室,在我又一次无视他后,他苦笑:“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看奶奶之前,肯定会对我好一点,看完之后,却会更坏,总归我还是不划算。”他从面前阻住我的脚步,抱住我硬要我听他说。
  不划算你不让我去就是了,我并没有求你,我在心中厌恶地想。
  其实我也不是非看不可,我只要心中有奶奶就行了,我并不是非要站在奶奶坟前才能缅怀她。
  我去看,只是想看奶奶的坟怎么样,现在好不好。
  “但我知道你还是想去看看,所以也只有让你去。”他继续絮絮叨叨。
  我不想理他,只想着我去看自己亲奶奶的坟,还要你让才能去,看完后还要被你拿来考量这考量那。
  你凭什么?
  不想听他说话,我试图挣开他,他紧抱住我,不放手,笑着柔声哄我:“又摆出冷脸了,不要这样嘛,早上出去前你打赢了,瞪我的样子真漂亮。”
  本来不想理他,听到这句话,我怒火上涨,几乎是反射般地握紧拳头,狠狠从下面给了他的腹部一拳,用上了我最大的力气。
  他完全没有防备,被打得后退几步,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看着我,“磅”地一声倒在地上。
  他平时也会说一些调笑的话,我一概不理他,他这次好象完全没有想到我会打他,因此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不过,我不是为他调笑我,是为他本来没有调笑我的资格。
  今天,我尤其鲜明地这么觉得。
  无法忍受。
  他的房间有厚厚的地毯,摔不死。
  以他的体力,一定可以马上跳起来,对我打回来。
  这次他不会留手,我后退一步,提神戒备。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蜷缩着身体,以一副忍痛的样子,躺在地上不动弹。
  你就装吧。
  我看他一眼,转身要走。
  他动了动,闷叫一声。
  我停下脚步,定睛看他。
  他的一只手按住腹部刚才被打的位置,另一只手握紧成拳,表情忍耐,额角沁出了一颗颗的汗珠。
  看来是真的很痛,可能被打中了胃。
  我很想扑上去,再对他拳打脚踢,出尽心中一口恶气。
  对这种人,虽然不用讲什么情面,但毕竟这次他什么也没有对我做,我本来算不得自卫,再打胜之不武。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他看向我的目光痛苦,又满含温柔。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眼神,不由一楞。
  现在的状况,令我不由得想起上次,他投向我,从惊疑,到逐渐变得凶狠的眼神。
  这次找我回来,为什么不按照他那时的心意,狠狠拿我出气,找我报复?
  这个念头一动,我拔腿就走。
  “别走。”他在地上嘶哑着声音说,说完大口喘了下气,痛苦地皱起眉头。
  “帮你叫医生。”我简短而冷淡地说完,向门走去。
  我不认为我这次可以照上次的样逃出去,本来就没有逃走的念头。
  只是打到他,我是觉得解恨,但我却做不出在旁边观看他痛苦姿态的事。
  我不是他。
  他一下从地板上坐起来,脸带惊喜。
  马上意识到我语调里冰凉的冷意,他明朗起来的脸色又黯淡了下去。
  接着,又朝我笑了:“我还是很高兴,你肯和我说话。”
  我不理他,扭头向门走去,他低声叫住我:“已经没事了,不用看医生那么麻烦。”
  是认为我力气不够吗?我皱皱眉头。
  他咧开嘴笑,虽然笑得有点龇牙咧嘴:“看你,又多想了不是,你刚才那一拳真的很狠,我都痛得以为自己快没命,幸亏我身体强壮,经打,恢复能力又好。”语调说不出地温柔。
  既然他说不要紧,我也没有必要多事,于是停下脚步,只心里对他刚才那段诱哄般的说辞心存厌恶。
  “过来扶我一下吧。”他在地上坐着,用两手支撑着身体,声调虚弱地向我微笑恳求。
  我站在原地,不动。
  不想去扶他,碰到他的身体。
  等了一会儿,他笑了笑,自己用手撑着,挪动几步到床边,背靠上床沿后,微微喘几口气。
  我在旁边冷冷看他。
  做出一副挨了打不还手,还自己疗伤的情圣样子,给谁看?
  他仍然对我笑:“那帮我倒杯水吧,我真的没有力气。”
  我冷着脸,走去倒了水,递给他。
  他飞快地一饮而尽,把杯子回手放到地上,咳了几声,却伸手拉住我正收回的手,不放开。
  “没事了,我好了。”他对我笑着,抚抚胸口,“不过刚才真的很痛,像要断气了。”
  我侧过头去,想我那时何止一瞬间的像要断气呢,我是长时间地死去活来,活来死去。
  何况你被打是你自己招来的,做这苦肉计给谁看,你活该而已。
  他一直看我的反应,我丝毫不为所动。
  他经得起挫折,再笑了笑,握紧我的手。
  握了很久后,他吐了口气,看着我没有看向他的眼睛,无比诚恳地缓缓说:“其实只要你愿意打我一下就看我一眼,打我一下就和我说句话,帮我倒杯水,只要不要我的命,我都心甘情愿。”
  听到他说“命”时,我心里咯噔一下,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么严重的话。
  如此委曲求全,低声下气,可真不像他。
  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沉着温柔,蕴含深情,娓娓而来,绝不低三下四。
  我只越过他的身体,看地毯上的花纹,心里什么也没想,什么感觉也没有。
  虽然他说得情辞恳切,但我面上和心里都是一片漠然。
  那最初的大半年里,他何尝也不是这个样子,最后我遭到了什么。
  那之后他好象真的没什么事,第二天照样精神焕发地去上班。
  晚饭时他没有回来,我被佣人请下去吃饭,态度恭谨地告诉我他不回来了。
  我点点头,准备开饭,他如果不是忙,那就是出去调适心情,或者做什么新的计划去了,毕竟昨天晚上他说到那个份上,我还是不理他。
  佣人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