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作者:
童舟 更新:2024-07-12 09:33 字数:4732
“不用了。点滴里面什么都有,这三个月里,我想我并不缺少水分。”光是看自己那浮肿发紫的左手,就可以知道,自己唯一的进食便是‘输液’。
“可是……”梅咪还想说什么,却还是被主人打断了。雨炙略一挑眉,尽量让自己问得轻松:“你听到了。刚才书颜说了什么,你应该知道吧?”
“我只能说,小小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小小姐知道错了……天底下最不愿你受伤的人,便是她……”
梅咪沉声说着,雨炙却嗤笑着打断:“为什么这样在意?梅咪,你在冷家的身份很贵重,不用对我说这么谦卑的话!”话音一落,雨炙突然反手扯掉自己手上的针头,倏然地翻身而起!
“小少爷——!?”梅咪惊吓地叫起来,连忙阻止。可她那衰老的身体怎么扛得过高大的雨炙?只见对方不依不挠地走下床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上!
“你躺了那么久,脚早软了!”
“走开——!!”强横地推开梅咪,一声大吼将蒸腾在平静躯壳里的滚烫岩浆喷薄而出!咬着牙关,雨炙艰难地直起身躯,听着四肢百骸的骨节噼里啪啦地炸响着,一步步走向房门——
“小少爷!不要再闹了!小姐已经放弃了!!”忍无可忍的梅咪,终于还是呐喊出声。她的沉默,几乎伴随了她的一生。她实在不想在自己垂暮之年,还看着自己心爱的两个孩子为了彼此而折磨一生!
她不得不说。即使残酷,也不得不说。
“为什么要放弃?她争了那么久是为了什么?我要怎么办?!”仿佛是听到宇宙间最无敌的笑话,雨炙涩涩地笑着,用力扭开门把手。
为什么要放弃?如果她对他的感觉可以轻易放弃,当时何必争得那么辛苦?这是哪里发明的冷笑话?冷得让人毛骨悚然!如果雨织不需要他,那么,他该留在哪里?
“放弃是因为,小姐争了那么久,不是为了让你受伤。你明白吗?少爷,你不知道,你出事那天,小姐立刻就发病了。”
“发病?!”雨炙哑着声音看向沉痛的梅咪。
梅咪黯然地点点头:“贺小姐没有撒谎。小姐她是故意不来看你的。她舍不得你,却不得不舍下。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不希望看到自己一脸死相的人,是——你!”
她不希望,看到自己一脸死相的人,是——你……
蔷薇是种坚韧而残酷的植物。不论多么荒芜的大地,只要给予他土壤,它总是尽力地吸收所有能吸收的养分,开出最艳丽的花。但它们决不结果实,把所有的能量用在累累的花朵上,藐视着延续生命的机会。这似乎是一种终身美丽的信仰,要么灿烂到死亡前的一刻,要么便永远不发枝芽!
在自己生命的过程中,给予她开花的养分一直那么充足,却惟独缺少时间。她的灿烂,注定只能燃烧一刻,看着满园的蔷薇花开,雨织知道,自己的心脏,在一步步地敲响着丧钟,浑浊的胸音,已经预示着死亡。
看看现在的自己,美丽已经快枯竭。指尖透着明显的紫绀,黯然无光地哆嗦着。这种频繁的震颤,几乎没有办法靠意志来停止,她只能成天蜷缩着,窝在萨曼莎庄园的一角,看着秋天的凉风把夏日的艳阳赶走,光芒不再,连头发也失去了耀眼的光泽。
当医生宣布雨炙脱离危险之前,她告诉自己要许一个愿望,如果可以,拿自己的时间去换取雨炙存活的机率。这是上天对她的争夺实施的惩戒,她知道。她从没有后悔过自己的行为,就算时光可以倒流,她也知道,自己决不会放弃争抢雨炙的机会。上苍本来就没有给予她任何资本,是她自己不顾一切地去争、去抢、去掠夺!
所以她必须受惩罚。她那越来越微弱的心跳告诉她,也许在下一秒,她就可以结束了。所以她已经无须挣扎,解脱,有时候,未尝不是一种快慰。
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她必须学会放手。当雨炙愤怒地带走书颜时,她知道,那场战争,她胜利了。但最终,谁也不是赢家——她胜利的代价,是雨炙的生命,她输不起,所以不得不放弃胜利的果实。
手中的笔已经不再听话,因为手哆嗦着,笔触永远无法达成自己的愿望。原本期待着像母亲一样,留下一丁点回忆,现在看来,只能苦笑着放弃。
画架后方走来修长而优雅的身影,挡在她的取景前面,发出轻微的慰问。
“今天好些了吗?”方连波俯下腰身,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发。那温暖厚实的大手,隔着她冰凉的头发,传达不了温度,她感觉不到暖热。
“不会比现在更好了。以后我的样子会越来越离奇,再也不是你认识的冷雨织,现在你要改变主意,还有的是时间。”她将笔轻轻丢进颜料板上,蜷曲着双手缩进吊椅里。这座雕花吊椅,是三年前雨炙着手打造的。坐上去的时候,仿佛自己淹没在一片蔷薇花海当中,未尝不是一个充满香气的幸福幻境。
方连波释然一笑,也坐了上去。“为什么要改变主意?我等了太久,已经不在乎拥有你的时间。何况,你还是有机会的,只要你愿意接受……”
“听说开心手术的疤痕很大。”雨织立即打断方连波的提议。
“我不介意!即使有再可怕的伤痕,在你身上也不会显得丑陋。”他急切地游说着,似乎对手术充满信心。
“可是我介意。”婆娑着自己肩上的羊毛外套,还只是初秋,她已经浑身冰凉。“我不喜欢在身上留下伤痕,一点也不要。那个手术,从我五岁的时候开始,已经在讨论着要不要做,到现在,二十年过去了,依旧在讨论着。我不要这种不确定的手术,太危险了。”淡淡一笑,她一笔带过。
“那好吧,只要你不介意,我都听你的。”方连波重振旗鼓地道:“我已经跟我父亲提过了,他很高兴你愿意嫁给我。你看,这是宴客名单,到时候,我们的婚礼还会在报章杂志上被报道,全世界都会羡慕我娶到你!”
“哦……”冷淡地点点头,雨织苦笑道:“可以吗?我现在的脸像僵尸,进门的话也会吓着家翁,登上报纸只会贻笑大方。”
她明白方连波对她的执着。那是一种病态,就像她对雨炙一样。根本不计较得失,只问结果的病。
“不会的!冷家的女儿永远都是最漂亮的!也许你会觉得无稽,但事实上,娶到冷家的女儿,是我父亲一生的梦想。”
“那你呢?”忍不住笑了起来,雨织狡黠地看了方连波一眼,对方的论调仿佛是为了追债,而她则是偿还的那一个。
“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所以,我也是一样,无怨无悔!”他的神色像个英勇就义的烈士,看着自己那不住哆嗦的手指,雨织仰望灰沉沉的天空,默默地道:“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她没有时间了。
所以,她想一个人呆着。如果剩下的时间不能给雨炙,那么,就让她一个人独享吧。啃噬孤独并不可怕,她迟早还是要习惯。
听着方连波远去的脚步声,她默默地闭上眼帘,用短促浑浊的呼吸,交换着满园沉迷的香气,意识渐渐远离……风的转角
悉悉梭梭地传来脚步声。是人的鞋子穿越蔷薇花丛时的声响,雨织微微睁开双眼,这个动作使她疲惫不堪,但她必须要做——她的自尊,不允许自己的虚弱枯萎呈现在不相干的人面前。
走来的身影,一前一后。前面的邦生已经尽力把脚步放轻了,但还是打搅了主人的休憩。
“小姐,有客人……”他尽量平缓地介绍身后的妇人,但谁都知道,这名妇人的到来,并不仅仅是意味着一名访客而已。
她从邦生身后站了出来,木然的表情里渗透着沧桑,深陷的眼窝里浸满了哀愁,她明明身体健康,却两眼无神,与雨织在一起,呈现出了极大的反差。
即使身体已经不堪负荷,雨织的眼神,依旧晶亮,像闪烁着能量的晶体,灼灼地放射着光芒!
“您好,又见面了。”雨织懒懒一笑,该来的人,一个不差地全都来了。像一群群忙不迭要追债的人,在她这个债务对象临死前,急迫地现身说法,要求她给个公道。
那妇人涩涩地踌伫了半晌,双手交叉着,似乎在考虑着第一句话的措辞。她也许有满腔的话要说,却在雨织面前吐不出半个字来。
邦生立刻会意地退下离开了。诺大的花园,只剩下雨织与那妇人对峙,冷冽的秋风,吹拂着雨织的长发,牵动着某个熟悉的映像,妇人怯懦着,最终说出话来:“我来看看你的,听说,你的身体……”
雨织蔚然一笑:“姑姑,请坐下来吧。”
对方是雨炙的姑姑,所以,她不介意自己也跟着这么叫上一回。
宋晓风审视地看了看雨织,小声道:“血缘真是奇妙,你跟苍叶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但我们不一样。真的。”雨织平静地道。她和妈妈不一样。她知道,自己决不会和母亲一样!妈妈终其一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渴望的是谁的爱;而她,一开始就知道!她既不踌躇,也不犹豫。她争取了,用尽自己的力气。
“也许吧,但是……雨炙不是他父亲!他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前途……老实说,我一直不同意他回到这里!”宋晓风沉声道。对于早逝的兄长,她一直缅怀着一种难解的情结。她终生未婚,要的,不过就是想亲眼看着雨炙,走上与他父亲截然相反的幸福人生!她不希望看到冷家的女人,像鬼魂一样纠缠宋家男人一生!这是一个劫难,对谁而言,都象征着毁灭!眼下,雨织已经开始枯萎了。凋零的生命,有什么资格再执拗地捆绑住雨炙的人生?
“是雨炙自己愿意来的。”雨织轻笑着,看着眼前那幅也许永远也无法完成的画。她只能描出一个大概的轮廓,却无力为画中人填上骨血,颤抖的手指没有力量,她的画中,已经留不下雨炙的影像。
“不是!雨炙不是自愿来的!”宋晓风尖锐地急忙反驳。“是你,你用那张酷似苍叶的脸,把雨炙带走的!”
是吗?雨织顾自发笑,也许吧!当她看到雨炙的照片时,记忆中那个未曾谋面的弟弟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进入了她的世界——不是亲人,不是兄弟,只是一个酷似父亲却又决不是父亲的男子。那静谧的双眼,似乎可以透过相片的隔膜,直直地住进她的心里!
她已经知道,自己希望得到他。
永远地占有,决不放手!
“做决定的人,始终是雨炙自己。姑姑,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放心吧,雨炙不会抛弃您的,他依旧是您的亲人。”
“那不一样!我已经听书颜说了!我决不允许那样的事发生!你…你已经等同于一个——”欲言又止,宋晓风知道自己快要控制不住,说出那事实——雨织,几乎已经等同于一个死人!
“发生——?!”雨织仿佛听到了一个大笑话!她激烈地笑了起来,沉闷的胸音咳呛在喉咙里,笑得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放心吧!姑姑,什么也不会发生的!即使雨炙有那样的勇气,我也没有那样的力气了!我连抬脚的力量都没有,去看他一眼的理由都匮乏,我们还会发生什么?”
她的目光突然变冷,明亮的大眼里渗透着冰凉的寂寞:“如您所说,我快不行了。如果您对我们冷家的人还存在着什么仇恨,那么,请您赶快忘记吧!因为,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忘记了,所有的怨恨都让我一个人带走,对您、对雨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件幸运!”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一定要带走雨炙,他是晓雨的孩子,我有责任保护他不受伤害!他在这里一天,就多一天承受你给他的折磨!我不能放任他这样——”宋晓风尖声反驳,她无法相信雨织的话,她对冷家的反感已经不是一日而就。
“谁也不能为我做出任何决定!”就在宋晓风几乎要争吵起来之际,一道冷漠而锐利的声音,突然穿插进来。低沉而缺乏情感,仿佛是从地底深处蔓延上来的余音,一道修长的身影,衍生着一身的黑暗,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黑红色的蔷薇花簇中!
他缓缓地向雨织走来,沉稳而坚定,仿佛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小心,脚下柔软的泥土在他的鞋下被碾出嚓嚓的声响。
黑亮的发丝变得有些长了,飘渺地在风中轻拂;昔日坚实的体格,如今看来显得瘦削了些,却无损那俊美的身姿——他始终是带有活力的!生命之神会特别眷顾他,所以,即使是再大的劫难,也不会毁损他的动力源泉。看着眼前的男子,雨织突然释然一笑,埋头看向自己苍白的手指,不作言语。
“雨炙……?你出院了?”宋晓风颤抖着声音看着雨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