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童舟      更新:2024-07-12 09:33      字数:4721
  被问及原由,雨织楚楚可怜地看向一旁担忧的梅咪,以一种与她的目光完全不相符的,相当脆弱的声音道:“是梅咪不小心…雨炙…不要怪梅咪……”
  突如其来的责难,降落到梅咪身上!这个年老的妇人起先是一阵错愕,片刻后,她恢复了她那僵硬刻板的表情,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再能引起她丝毫的动摇,凛然地鞠了一躬,她像背书似地道:“我去拿药箱。”
  换言之,对于小主人的推卸,她安之若素。
  “小心点!”雨炙绝对不是一个刻薄的人,但此时此刻,恐惧过后带来的愤怒让他忍不住地严厉了起来。将雨织抱到沙发上躺好,他再次错过了雨织的脸上,那静谧而森然的微笑。
  梅咪拿来的药箱,在雨炙的坚持下,由他亲自为雨织包扎,但涂药的过程比他想象中更为艰辛,雨织过薄的皮肤已经破皮,看着惨痛的伤痕,雨炙的手就忍不住颤抖!最后还是梅咪出马,熟练地涂好伤药。
  叹了一口气,雨织缩在沙发上,像一只满足的波斯猫,带着微笑,仿佛伤痛已经远离。
  “你不是要回去吗?时间不早了,要不要邦生叔叔送你?”
  “可是你受伤了……”雨炙担忧地看着那只纤足,裹着雪白的纱布,触目惊心。
  “那么,干脆今天就留下来吧?家里空荡荡的,我也很害怕。有你在,我也觉得安心些,是吧?梅咪。”雨织轻盈的视线掠向静立一旁的梅咪,这个阴气沉沉的老妇人,似乎被她的话动摇了片刻,僵木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异样的颜色。
  “我会替您准备房间的,小少爷。”她开口了,声音像某种金属敲击一般。
  “去倒茶吧,我口渴得厉害!”冰冷的视线凝视着梅咪,雨织一字一顿地说着,梅咪的身子微微一颤,便走向厨房去了。
  梅咪端来的是香气袭人的大吉岭红茶,也许是这天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一直高悬的心脏,在那脉脉的香味中逐渐找到了安定的力量。雨炙端起茶杯,默默地啜饮着,一边看着雨织幽雅地端起杯子。洁白的面容在缭绕的水气下蒸腾着,渺渺茫茫,越来越模糊,惟有那双像帽一样慧黠的大眼,总是闪烁着他读不懂的幽光,牵动着他身体里的某一根神经,隐隐地抽痛……
  头脑昏昏沉沉,他想,他的确有些累了,第一次这样清楚地看到雨织,和梦境里没有两样——依然是在这般灿烂的季节……
  窒息的蔷薇
  夏日的夜晚总叫雨炙感到窒息。
  他不知道自己漂浮在哪里,四周是黑暗的,沉湎着一股粘稠的气息。那湿重的感觉缠绕着他的身体,就像一条缓缓爬行的蛇,柔若无骨,却又坚韧地纠缠住全身每一个器官。他在那粘稠的浮力中悬浮,每一个呼吸都带来呛鼻的火热,肺部烧灼得厉害,却又感觉自己即将溺毙——昏迷当中,他看到自己的身体躺在玫瑰色的镏金黄铜床上,鲜艳的丝绸纠缠着自己的四肢,喉头在窒闷的脖子里艰涩地滑动着,身体是那么干涸,意识却远远地漂浮在另一个地方。
  是在做梦吧?一定是的。
  他还是记得,自己答应了雨织,留在萨曼莎庄园过夜。在姑姑那惊愕的声音中,他迷迷糊糊地结束了这一天,随后进入这看不见的梦境当中。没有谁能把他拉起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翻来覆去,不知要坠向哪里?
  于是,没有目的地继续沉沦,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力量拉下,越来越下坠,黑暗中唯一的光线是一只洁白的手,散发着苍白的幽光,纤细而柔软。他知道那是谁的手,小时候,母亲向他伸来的,就是这样的手指。伶仃而细长,轻轻地抚摸他的额头,那是一种冰凉的触觉,之所以当时觉得恐惧,就是因为母亲的手冷得不似活人!母亲拉着他,不知要到哪里去,一面缠绕着他的身躯,一面滑向他的脖子——
  尖细的指甲割开了他脖子上的皮肤,似乎在寻找着维系生存的脉动,那只手缓缓地施来了力量,像是带来了某种预警,他突然预知了自己的死亡!把他带到世上的母亲,也许太过寂寞,所以,她宁愿将他带走!眼睁睁地看着那苍白的阴影掐住自己的咽喉,当脉搏间传来一阵窒息的疼痛时,他终于无法忍受地呐喊出来——
  “不——!!”茫然地一挥手,指间传来一种柔软而冰凉的触感!那幽魂似乎已经具备了实体,决不放弃地纠缠着,听着那嘶哑的呼吸声,眼前是一片黑沉沉的混乱!雨炙无法肯定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确切地醒来,他只剩下一个意识——不能让母亲把自己带走!他还有雨织,所以决不能把她丢下!
  梦境如现实般的存在,当雨炙感到自己不得不反抗这样的幻觉时,他仿佛在和幽魂进行着肉搏的角力!那魂魄的存在感越来越真实,冰冷的肢体缠绕着他火烫的身躯,执拗的力量简直匪夷所思!他甚至听见了那魂魄的喘息声,破碎又残酷,仿佛正一面哭泣着,一面夺取他的生命!
  “啊……”似乎还是男人的力量会占据上风,当他捉住那纤细苍白的手腕时,他感到那冰凉的小手在掌心里跳动着激烈的脉搏!不知是出于哪一种直觉,他猛然地翻过身体,将那薄弱的身躯压制在柔软的被褥之间,一面闪避着那不安分的手指抓扯,一面低吼:“住手!”
  “我要杀了你——去死吧!一起死吧!”尖锐而嘶哑的声音,混合着哭泣的绝望,母亲的幽魂终于呐喊出了她的最终目的!
  她突然亮出更有分量的凶器,不知是从哪里拿出来的一把雪亮的利刃!泛着幽蓝凶光的刀尖直直地朝雨炙刺来,似乎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可那抹幽魂毕竟是女人的力量、女人的形体,她似乎不得不在残酷的现实下低头——雨炙轻易地折住她的双手,夺下那把看来像西式菜刀的凶器。当他捉住她乱蹬乱踢的腿时,一个令人惊讶的发现让雨炙忍不住将这抹真实得可怕的魂魄一把摔下床去!
  耳朵里传来血液激烈奔流的躁响,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噼里啪啦地抽痛起来!雨炙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即使视野里只能看到一片纯黑的阴影!他没有忘记,也无法忘记,适才掌心里传递来的感觉真实得无法忽视!
  母亲已经死了!她的脚上,怎样也不可能缠裹着纱布的!
  他早就应该知道。只是,他宁愿忽视自己的判断,甘心地相信,那只是母亲的灵魂,那只是自己的梦魇!可是他无法忽略也无法忘记,那圈纱布是自己为那个人亲手包扎的!他无法相信,要杀自己的,不是母亲,而是他最依恋、最珍惜的——雨织!
  急促而浑浊的呼吸声,粗率地抽搐着,在这瞬间静谧的房间里,两道气息彼此缠绕,擦出刹那间的阴电与阳电,彼此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雨炙看着黑暗中的那抹水光,物力地抬起手来,掩住自己的双眼——他宁愿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宁愿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他推开的,不是母亲,而是雨织!想杀掉自己的雨织!不惜拿出凶器的雨织!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哽咽的声音,从火烫的喉咙里干涩地滚落,溅起一滴滴灼热的泪水,无声地坠落。
  他不敢告诉自己,自己的理智正在自发自动地分析着所有的事情!从姑姑接到的电话,到雨织来找他,在到挽留他过夜……他不敢相信,一切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这是雨织的计划,她一开始就希望他死在这里!
  他不敢相信,雨织在白天表现出来的温柔与依恋,是在欺骗着他。带他参观母亲的画像,是在制造着他的梦魇,他不敢相信,自己一心一意想要保护的雨织,竟在一心一意地筹划着杀掉他!
  他们之间有恨吗?她为什么要拿那种冰冷的目光瞪者他?她为什么不能像他爱着她那样?
  “为什么?”雨织的声音带着点神经质的颤抖,仿佛雨炙问了个很好笑的问题。“你不是知道了吗?你不是知道了吗?!”
  她挣扎着爬了起来,苍白的身影在黑暗中就像一抹无依的魂灵!“妈妈不喜欢我…他只爱你和爸爸……她不爱我……她从来就没有画过我……她不想看到我!啊——!!”突然地一声尖叫嘶吼,雨织再次疯狂地冲了过来,这一次,她的动作比之前更形疯狂,力量也更大,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量,拿着自己孱弱的身体与强健的弟弟玉石俱焚!
  “住手!雨织!你清醒一点!”直觉着,雨炙觉得此刻的雨织已经不算清醒了!她仿佛是一根紧绷到极限的细弦,因为他的出现而崩溃!母亲带走了她生存的动力,她的灵魂已经窒息了!
  “去死吧!一起去死吧!我把你带到妈妈身边去,她一定会爱我的!为什么所有人都爱你,为什么没有人爱我一点!爸爸不要我,妈妈也不要我……求求你……不要和我抢……雨炙……”疯狂声音破碎而凄厉,雨织的手指像匕首一样深深地掐进雨炙的皮肉,空气中开始弥漫着血的甜味,那错乱的香气突然打开了雨炙心中某扇紧闭的门扉,与雨织纠缠的恍惚之间,他眼前浮现出了梦境里重复出现的画面——
  小小雨织,戴着柔软的太阳帽,一身洁白,像个坠入凡尘的小精灵。她站在那片诡异鲜红的蔷薇丛中,身边伫立着一个几乎与她一模一样的女人。女人用温柔的声音说着:“来,雨炙,这是你的姐姐雨织。”
  雨织?她就是自己的姐姐?雨炙没有感觉,他只是很想牵起那美丽的小女孩,然后摸一摸她那闪烁着光芒的长发而已。一边想象着雨织那柔软的小手,一边看着雨织向自己伸出手来,她掀起红艳艳的唇瓣,拉起了雨炙的手,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柔,细细的手指,突然掐住他的掌心,深深地掐进肉里,一颗黑红色的血珠随着她的指甲渗透出来——
  “好痛!”小小的雨炙躲闪而畏惧,藏到父亲的身后,却又忍不住偷偷地看着那个把自己弄疼的女孩。雨织露出一抹满足的笑,小小的嘴唇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她把手指伸进嘴里,吮吸着那颗血珠,血色在她的唇边蔓延,渗出一股妖艳的甜味,混合在蔷薇的香气中,雨织的笑容与天空中的金色光线融为一体。
  她舔吮着雨炙的血,微笑的大眼睛凝视着那畏缩的弟弟,静静地说着:“你去死好了!”
  难怪雨织的嘴唇会那么红,难怪自己一想到她,就会感到浑身疼痛!雨炙不敢置信地看着已经崩溃的雨织,突然感到,自己整个身体都毁坏了!
  没有人爱着雨织吗?那么,一直牵挂着她的自己,又算是什么?他的存在对雨织而言没有意义吗?
  房间里的黑暗突然被一道光明取代,白炽的光线如同闪电一般袭击着沉迷的黑色帘幕,一旦被揭开,只剩下汩汩流淌着血液的腐败伤口。他和雨织的关系,永远不会像他想象中那样美好,揭开表象下的真实,他们只有破碎的伤痕可供彼此舔舐!
  “小少爷?!”开灯的人,是梅咪。她惊惶的脸色与一贯的僵木表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那一声由衷的呼唤,没有丝毫勉强,她真的在担心雨炙?!
  脖子僵硬地扭动着,雨炙抬眼看向梅咪:“你怎么来了?”
  声音里透出死灰,雨炙看着伏在自己身上痛哭的雨织,感到最后一丝力量也被她带走了。
  雨织像个小孩。她的灵魂,停留在那一年的夏天,那个对着他说‘你去死好了’的小女生身上。她嫉妒他,却又带走了他的心,这样的连锁反应,不知何处才是终结。
  “梅咪!你骗我!你说他不会醒来的,你说谎!你说谎!”雨织突然扭过头去,大声地斥责梅咪,她仿佛是变成了一个要不到糖吃的孩子,不住地怨恨着四周的人,只有用这样的方式发泄,才能化解她的怨恨与自卑。
  泪痕班驳的小脸上,渗透着激动的红晕,她尖锐地嘶叫着,发泄着自己失败的挫折感,那撩高的颤音,最终让她的身体不能承受,纤细的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进雨炙空荡荡的怀中。
  “把小小姐给我吧!有什么问题,小少爷问我就可以了。”梅咪那一贯木然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柔和的光泽,这是她第一次对雨炙认真的说话,声音却是那么温柔。像个慈祥的母亲,看透了一切,对所有的灾难都愿意一肩承担。
  “雨织…她想杀我……?”哽咽地,雨炙不知该如何治疗自己心中的伤痕。
  “不……”梅咪搀扶着雨织走向门边,静静地道:“小小姐想杀的人,是她自己。小少爷,我会告诉你的……”她带走了雨织,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边,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雨炙忍不住抬手,掩藏住自己失声的呜咽……
  铅色的记忆
  “其实,我希望您永远不要出现在这个家里,就像姑爷一样,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