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
暖暖 更新:2024-07-08 19:20 字数:4746
“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呢,我觉得我现在真的承受不了。”
我没办法给她答案,觉得自己突然变成好小的孩子,我实在没有能力做决定。为什么我要坐在这里,伤害一个根本没做错任何事的人呢。
“阿宏你一直是我最大的支柱,在生活最难受的时候,只要想着你,知道你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就会觉得安心喔。”她用手抹掉脸上的眼泪和散落的发丝,尝试着微笑,眼神望着遥远的地方。“在海边小木屋醒来时,我坐起身看着你熟睡的脸,觉得自己真的好幸运喔。”她的眼神回来,注视着我,然后这次很真心地笑了,像雨后乍晴的天空。
“记不记得那天我问你,”她望了一下窗外,然后回到我脸上。“你心里面的那个女孩子呢?你说已经不见了。”她喃喃重复了一次,“已经不见了。你这样说。”看着地板。
“我知道你在说谎。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知道。难道真的作爱之后的两个人,真的会有一种灵魂的交流吗?”她突然抬头问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当时就知道你在说谎喔。虽然初初意识到的时候,心一下子好痛,但是慢慢就不难过了。因为阿宏你是因为爱我才说这个谎的。觉得可以认识你、跟你在一起真的太幸运了。因为对我来说,你真的很特别,是我好喜欢的男生。”
图书馆的女孩脸上的表情变柔和了,有点疲倦,看起来像一个想睡的小女生。“我早就明白你会离开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呢。”她看着我,眼睛十分十分温柔,“阿宏,真的太短暂了,我舍不得你。”
我一句话也没说,咽了一下口水。感觉自己的喉结上去又下来。
第三十三章
她站起来,把已经化成一片白雾的电视关掉,录像带拿出来放回柜子里。然后伸长双臂,深深吸一口气。“不要在意我哭了啊。只是一下下太激动。我从小就是这样,容易激动,常常会太兴奋得晚上睡不着。”
她把桌上的信拿起来,“只拜托你一件事,这些信我留着好吗。我最喜欢你的信了,有图书馆的感觉。”
我努力地笑了笑,点点头。突然想告诉她,在垦丁的小木屋也有我写给她的信呢,但是我没有。我好象可以看见那两张纸条,在荒废被遗忘的小木屋中,被时间一点一点分解,最后化成灰烬。
“我可能会去纽约吧,”站在图书馆女孩家的矮木门前,她拉着甘甘,对我说,“纽约有很多很不错的市立图书馆呢,而且我还是好惨,一直相信或许会在纽约遇到一个像周润发那样的男人喔。很蠢吧?”她咬着嘴唇笑起来。
我想握握她的手或着摸摸她的脸,但是我没有。我们相对静静注视对方。然后我说bye…bye。
她抬起手,小小挥动一下。
“bye…bye 史纳夫金。”
我转身离开那里,夜晚的空气好凉,我突然想回头告诉图书馆的女孩要加衣服,脚步都停下来了,却没有真的回头,我站了一下子,继续走。我相信她还站在那里,注视我的背影,但是我没有回头。
那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看到图书馆的女孩。
□
回到宿舍时,发现房间里好热闹。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天花板的、床边的睡灯和桌上的台灯,照得104 寝室光辉灿烂。大郭和他牙医系的女友、陈晓曦和阿良、基仔都在。看见我进来,大家欢呼起来。
“阿宏你回来得正好,有大消息喔。”阿良笑嘻嘻地说。
“啊?”我环顾寝室里所有的人,每个人都很兴奋,脸上发着光。
“大郭自己说嘛。”陈晓曦推了他一下。
大郭往前站一步,拉着他低头羞红了脸却看起来仍然镇定安稳的女友。“我们!”大郭像喊口号地说了两个字,然后忍不住傻笑起来,“结婚啦!”
大家又哇哇大叫。别的寝室有人跑到门口来看发生什么事了。
大郭拉起女友的手,两人手指上各戴了一只简单的银色戒指。“她家里要她跟我分手,”大郭看了女友一眼,女孩深情回看他。“所以我们就决定先去公证结婚了。”
“喂。”我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大郭很用力的握住我的双手。“恭喜!”我们相视很大声地嘿嘿嘿傻笑起来。
“新娘子,?有想清楚才嫁ㄏㄡ?”基仔笑着说,“我们大郭不识字ㄌㄟ。”
众人七嘴八舌附和起来。说大郭爱喝酒、不喜欢洗澡、考试会作弊等等。
新娘子笑着看大郭,“我知道喔,他全部都告诉我了。”
大郭忍不住又做出他那傻瓜般的习惯动作,用力揉着自己厚厚的头发,“她说她会教我,从认识字开始。”
基仔拍拍阿良的肩膀,笑道,“哎呀没有用啦,对不对?”阿良点点头,问我,“阿宏你知不知道那件事,日文考试那次。”
陈晓曦很惊讶,“大郭你还可以修日文啊?”
“啊…你们这些王八蛋,别讲了,好—啦!”大郭像头大猩猩,纵身一跃,抱住阿良,把他的头压在书桌上。阿良却非常宁死不屈地从缝隙里逼出声音来说,“大郭学分不够,学人家赶时髦,还去修什么日文,结果要考试那天,叫他同学罩他…哎哟,痛死了,死大郭。”
“他同学啊,先写完了,然后…。”阿良接着讲下去。大郭一看情势不对,赶紧从柜子里拿出酒来,搭着阿良的肩膀说,“喝酒喝酒喝酒,好兄弟不要出我的糗啦,请你喝酒,这酒很好的ㄌㄟ。”然后殷勤地给大家倒了酒。
“大郭恭喜啦。”陈晓曦举起杯子,大家七嘴八舌祝他们早生贵子、白头偕老。我把杯子拿进嘴边,喝了一大口,酒很醇,起初没什么感觉,没多久一股强烈的暖意从胃里升上来。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啊一声。大郭得意洋洋地说,“厉害吧,开玩笑,我藏多久了,是今天太高兴才拿出来喝的。”
“可是以后不准喝?。”安静的新娘子终于说话。
“对,就是这样,好好给他管教管教。”阿良喝了酒更兴奋,先拿了抱枕放在胸前做好防护,“我还没讲完ㄌㄟ。那天他同学写完日文考卷后,赶紧做了一张写好全部答案的小抄丢给大郭。结果,嘿嘿嘿,大郭看了很久很久,连照着画也画不出答案来,他同学看了又气又急,一把就把大郭的考卷抢去,干脆帮他写算了。”
大家都笑了。翻倒在寝室那张简陋的地毯上。大郭嘴里念着,谁说我不会日文?,巴嘎呀漏,巴嘎呀漏,小日本鬼子的话谁要学。我们笑得更厉害了。大郭一次一次帮我们倒酒,我慢慢觉得身体很暖很暖,脑子像宇宙,装得下整个银河系,一直一直扩张。
后来我发现大家都在看我,陈晓曦俯身看我的脸,轻轻说阿宏、阿宏,你喝醉了喔。
我笑起来,想说哪有那么容易就喝醉的。但是我却哭出来。像一个小娃娃那样,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我抬头看见坐在我对面的大郭,他总是看起来很凶狠的眉眼注视着我,然后眼泪从他像牛眼般的眼角流下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他一定懂得。他为自己倒满酒,仰头一口喝干。
我想嘲笑大郭,却说不出话来。从身体的深处,巨大的悲伤像海啸一样淹没我,我哭到不能呼吸,像迷路的小孩一样,抬起手臂来抹眼泪和鼻涕。“阿宏,来。”陈晓曦扶我站起来。“我们去外面吹吹风喔。”
记忆中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样哭泣。在那极其澄明的一刻,我深切体会到我这样一个人的怯懦。探头向我里面观看灵魂时,有那么一下下,真的领悟了什么。我爱图书馆的女孩,却那么故意地伤害她,我相信自己也像陈晓曦说的那样,有着像月球背面那般永远无法摊在阳光底下的黑暗面。
没有人会怪我,也没有人会站出来指着我说我是坏人。但是我自己知道,藏在温柔之中的背叛,比什么都能够伤害一个毫无防备的女孩子。我知道这件事,而且我去做了。
我趴在104 寝室外阳台的栏杆上,痛哭不已。
很久很久以前,我刚认识图书馆的女孩时,她曾经讲了一个安徒生写的,叫做“白雪皇后”的故事给我听。
“从前从前,一个小男生叫加伊,一个小女生叫格尔达。他们的家是面对面的房屋,两人常常爬出他们的房间的窗户,一起坐在中间种着玫瑰花的箱子上说话。但是有一天,一小块玻璃碎片掉进了加伊的眼睛里。
那块玻璃碎片曾经是一张魔镜的一部分,它会使所有照镜子的人看到丑陋、变形的东西。可怜的加伊与格尔达并不知道这样的事,只是加伊从此变得暴躁邪恶不再甜蜜。冬天的时候,加伊被白雪皇后带到冰宫中,如果能用冰雪拼出「永恒」两个字,他就可以当自己的主人。但因为那块玻璃碎片,他从来没有成功过
格尔达经历了一段艰苦的旅行,终于来到冰宫找到加伊,但是加伊不认得她。格尔达抱着加伊流了许多眼泪,眼泪渗进加伊的胸膛,把那块玻璃碎片融解了。加伊突然痛哭,眼泪冲出玻璃碎片的粉末,现在他认出格尔达了。他抱住格尔达,两人又哭又笑狂舞不已,当他们跳累了躺下来之后,冰雪拼成了永恒。“
我感觉又冷又硬的栏杆触感,感觉身体里面不断涌出的眼泪,和控制不住的哽咽。我记得阳光底下图书馆的女孩闪亮着眼睛,比手画脚讲故事的表情。她把小小的手轻轻放在我心脏位置的胸前,表情严肃地说,阿宏你心里有玻璃碎片吗,如果有,我会为你流泪,融解它喔。
我不能停止哭泣。那时候我有一种感觉,我将永远不能停止流泪,直到我哭出心中的那块魔镜的碎片。
□
后来。
后来我们每一个人,慢慢一天比一天老一点。
念研究所的两年,我常常忍不住走进那个图书馆里。阴凉古老的气味依旧,只是已经失去那种神秘的光辉了。夏目漱石的“我是猫”积上一层灰尘。我把它从书架上拿下来,拍拍干净,哗啦啦的翻动书页,被遗忘的孤寂气味像薄雾般笼住我。
大郭和妻子过了几年终于得到她父母的谅解,为了小孩的教育,他们决定移民到加拿大。要走之前在机场,我去送他们。大郭抱着小孩,腾出一只手苦笑地拍拍我的肩膀,“妈的好不容易把中文学好,现在又要开始学英文了。”
然后我们在机场的大厅哈哈大笑,声音直上撞到高高的天花板,再弹回来。那个回音,遥远得像来自我们极年少时的104 寝室。
陈晓曦成为那家很特别咖啡店的老板娘,常常打扮得精致非凡地坐在店里。如果遇到顺眼的客人,她便走过去,盯着人家的眼睛看。说,我可以感觉你身上的流喔,要不要聊一聊。高壮穿著白色围裙的老板仍旧站在吧台后面宁静地煮咖啡、擦杯子,或是微笑地看着他美丽的妻子。
奇怪的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那家咖啡店。仿佛它自己有着自主的选择力,只让特别的人或有着特别心情的人踏上那条绿树满园的小径。
退伍之后我与阿美结婚。成为开业的兽医师,我们在天母开了一个兽医诊所。没有顾客上门的好天气,我会走一段长长的路,到公园旁的冠子动物医院,和学长一起拿着咖啡坐在他诊所前的阶梯上聊天。
有一天我突然开始讲托尔斯泰“三个微笑”的故事,学长一面喝着咖啡一面听着,阳光像一只小狗般,静静伏在我们的脚前。
故事结束后,我说,“这么说起来好象不太应该,但是我跟我女儿讲这个故事时,我突然想起来我小时候读完这个故事的感觉了。”我手上的咖啡暖暖的,我拿起来喝一口。
“嗯,说说看。”学长说。
“我那时候觉得这样的结局是错误的喔。”我盯着咖啡杯,微微笑起来。“那个天使不应该走的,我好希望他坐下来,坐回他那张矮凳子上,继续拿针线为那对双胞胎缝好那三只鞋子,然后交给万分高兴的漂亮小女孩。我希望他留在鞋匠家。到现在还是这么觉得。人间那么辛苦,他应该留下来的,安慰善良的鞋匠夫妻与世人的心。像电影「欲望之翼」里面的天使,为了彩色的生命与所爱的人留下来,即使放弃永生也没有关系。只要爱过,再短暂都可以喔。”
“我倒是觉得,最可贵的并不是天使本身,”学长转着手中的杯子,注视里面的咖啡,一面像慢慢找着字地说,“而是天使曾经来过这个事实。他来了,然后他走了,但是留下一些很棒的东西在人的心里,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夏天的风吹过来,动物医院前的菩提树的叶子沙沙响起来,叶片上闪烁着碎碎的阳光。空气中仍然有少年时代所能闻到的令人喜悦的气味。
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