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暖暖      更新:2024-07-08 19:20      字数:4752
  没有你的图书馆迟迟不肯开放,我只好到学长的兽医诊所帮忙。诊所前不知当初建造的人怎么想的,竟留出了五阶的浅楼梯和最上层不顶宽的平台,正好容纳人舒服地坐在上面。诊所离你家很近,就在公园旁边的巷子里,叫做冠子动物医院,学长的名字就叫冠子。如果你在我找到你之前收到这封信,走过来公园这边就会看到了。通常我会和学长一起坐在阶梯上晒太阳。阿宏。“
  信寄出去三天后,我又跑到图书馆女孩的家张望。从上了锁的信箱窄窄的开口看进去,里面没有任何东西,于是我怀着图书馆的女孩或许已经回来的心情,心脏蹦蹦跳地按了门铃,屋里又传来音乐声,长长唱完了一首。再来能听到的就只是遥远的谁家小孩玩乐的尖叫声了。
  “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我有个橄榄球队的室友大郭呢。
  他爱上一个脚不好的牙医系女生。昨天女生从加拿大回来了,因为想念大郭,她背着家人偷偷买了机票自己跑回台湾来。牙医系女生长得瘦瘦小小,右脚虽然开过许多次刀矫正,仍然可以看出微微向外歪曲的形状。虽然不是顶漂亮的女生,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令人眼睛一亮的地方。说话的样子很得体,动作很优雅,总之是整体给人很好感觉的女孩子。
  她很坚强地独自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从温哥华飞到中正机场,然后搭出租车直接到男八舍来。即使千山万水来到了104 寝室的门口,她仍然好有礼貌地敲门,然后镇定地说请问大郭在吗。
  大郭本来在睡觉,听到她的声音后像捕鼠器般从床上弹起来,连滚带爬摔到地上,他跪着紧紧抱住还提着行李的牙医系女生,像一头牛那样大声哭起来。真的不骗人的完全像头牛,嚎得附近寝室的人都开门来看发生什么事了。
  牙医系女生把行李放下,抱住大郭的头,把脸颊贴在他乱七八糟的头发上,苍白的脸上闭着的眼睛看起来好满足。
  我悄悄地绕过他们走出去,然后把门关上。
  阿宏。」
  第二十五章
  八月底的一天,我在宿舍接到大哥的电话。大哥跟我不亲,极少打电话,拿起话筒听见他的声音时,我的心突然紧缩起来。他说妈妈不太好了,医院发出病危通知,可能这几天就不行了。“阿宏,你卡紧转来。”这是整通电话中,唯一泄漏大哥情绪的一句话。没有说再见,不擅言词的大哥沉默了一会,然后挂掉电话。
  妈妈不太好了。
  我背着包包站在宿舍门口,左右张望,企图寻找出租车。
  我咬着牙抵挡那五岁的夏天的气味。喧闹的蝉叫声、泥土地被大太阳蒸出的软软水汽、杂草的生腥和父亲瘦削的手的奇异颜色。
  我快没有妈妈了。
  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荒凉的、放暑假的宿舍门口的马路上,连一辆即将驶来的出租车都看不到。我调整一下背包,决定走到外面的大马路上看看。脚却像是被柏油地粘住了,必须很用力才能开始走动。我眯着眼看远方的大马路,热气把视线蒸得好模糊。
  “嘿,阿宏你要去哪里?”大郭开着车从后方靠近我,把头伸出车窗来喊叫着。
  一下子我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盯着他,坐在大郭身边的牙医系女生倾过身子来,似乎有点担心地看着我。
  我闭上眼睛。八月夏天特有的热气从脚下往上蒸腾,背包沉沉的重量感拉坠着我的双肩,沙沙作响的菩提树上,蝉鸣像潮水般涌起又退下。我把手放在大郭车窗的边框上,汽车被太阳晒得发烫,散发一种铁腥气。
  □
  “我妈妈上个星期过世了。虽然一接到消息就赶搭飞机回到家里,被从医院接回家的妈妈仍然没有等我。
  说是没有等我,但其实妈妈并没有等任何人。送到医院前就一直是昏迷的,到真正停止生命现象前,都没有再醒过来。她是在我们意识到死亡的事实之前,独自就在她那阴暗的小房间里,下定决心悄悄地走了。
  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妈妈离开了。
  一直到看见她被推进火葬场的炉子里,再出来已是一片无法再辨识什么的白灰时,我才突然了解,那根连系我与我从来无法真正体验的过去的世界的脐带,已经全然地断掉了。就像讲得正热烈的越洋电话,电话线突然断掉,话筒一下子寂静无声,只能想象在某个深海的海底,断掉的黑色的电话缆线无可奈何地躺在鱼儿游来游去的沙地上。
  我的一切询问?喊,都变成泡沫消失在深海中。
  喂,喂,妈,你在那里吗?
  没有任何的回答。
  图书馆的女孩,你也消失了吗?
  你听见我的求救吗?
  我觉得十分十分孤独喔。如果能再紧紧抱着你,感觉你的温度和气味,我会好很多哟。你听见了吗?我在沉在海底的船中,一下一下按着求救讯号呢。SOS 、SOS、SOS …。“
  我把信放进信封里,写上图书馆女孩的名字和地址,然后穿上拖鞋走出家里。九月高雄的太阳减了一点点狠劲,不过仍灿烂耀眼。拖鞋发出啪塌啪塌的声音,我慢慢走在这条从小玩到大的街上,觉得好象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小的阿宏的世界已经消失,躺在汽车顶上眯起眼睛的黑猫可以证明。它警觉地望着我,随着我的走近,提起脚尖,很不愉快地腾跳到旁边的围墙上,像黑衣忍者般飞檐走壁而去。
  我想不起来村子里到底哪里有邮筒了。
  只记得很多年前那一次,写信给阿美时,是在一家杂货店前投进邮筒里的。杂货店阴暗凉爽,柜台上摆满了巨大圆筒状的绿色玻璃罐,里面装着彩色大糖球、酸梅、芒果干、豆干,如果手不够长,还无法顺利伸进去取得想要的东西。
  烫着卷卷头发的老板娘,手臂十分强壮。收下我的一块钱,轻而易举哗啦一声把玻璃罐放平,让我自己伸手进去拿。一块钱十个彩色糖球。那糖球异常巨大,放进嘴里几乎嘴唇无法合起来,喀?喀?磨着口腔。很久很久才能吞下一口有甜味的口水。
  后来在一家唱片行前找到邮筒,乡下地方信不多,一个邮筒分两边漆成红色绿色,写上平信限时,嘴却合用一个。我靠近它往黑漆漆的洞口看进去,不太能确定里面究竟有没有分开来。我把信尽可能靠限时这一边放,希望它因此能顺利成为一封能够较快到达的信。
  唱片行十分明亮,站在马路上就可以直直望进店的最深处,四面贴着各式各样的海报,音箱不时传出爆裂声,正哗啦啦放的不知是哪个外国合唱团体的CD,全部是年轻男孩子的声音,歌声冲啊冲,像要全力奔到哪里去似的。
  店门口挂着色彩缤纷的彩带和大气球,随着风呼啦啦地转。店里面却连一个客人都没有。像一场大家都记错时间的庆祝会。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女生靠着柜台发呆地盯着远处不晓得是什么的东西,连我走近店门也没有察觉。我站着吹一下冷气,然后又拖着我的拖鞋啪塌啪塌地走了。
  年轻男生合唱团体的歌声,像依依不舍追着我般,走了好远还能听见。
  第二十六章
  我把手放在短裤的口袋里,拨弄着里面的零钱,一面想着可以去哪里呢,一面漫无目的地走着。好多记忆中的东西都不一样了。修脚踏车的地方变成7…11,原本许多人去拜拜的神坛竟然变成学生坐在里面的电动玩具店。这样一一去搜寻已不存在的过去的街景,让我突然生出一种对于往事怀念得不得了的心情,于是我想到以前的国中去看看。
  慢慢往以前的学校的路上走去时,发现两边多出许多新的建筑,连人的面孔似乎都长了个新样子,不再是那几种村子里习惯了的模样。从前光是看脸,就能猜出这个人大概是哪一家的小孩,不然也一定与哪家人有血缘关系。现在在路边玩的小孩都长了张新脸,比我们小时候好看许多。我回想着过去村子里的玩伴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沧桑,四周环境也陌生极了。
  我停在路中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才好。一阵鬼风把地上的落叶吹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就在我的脚边不停打转。
  抬头发现旁边是一家小时候很常去的漫画店,居然还在。连那种阴暗的光线和摆放在门口的老板娘倨坐的小桌子都一模一样。
  大太阳底下走进漫画店里,眼睛突然瞎了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但那种漫画店特有的奇异气味,却是绝对错不了的。混合了书的潮湿霉味和店后厨房日积月累的炒菜油烟和脏兮兮满头大汗进来看漫画的小男生的气味,刚一闻到,就想,啊没错,就是这里。眼睛逐渐看得到的过程中,小时候的记忆像光一样清晰起来。
  我开始在书架上寻找一直很喜欢的安达充的漫画,“邻家女孩”和“我爱芳邻”都不再热门了,整套放在书架的最下面,我用手指点着集数算,一本也没缺。原来用透明胶带贴得硬硬的封面被不知被多少双手翻得都软掉了,内页也都摸得灰灰的,但一看到那个双胞胎兄第和邻家女孩共享的游戏房时,我开始想起阿美。
  国中的时候我一面看着“邻家女孩”,一面那么莫名地喜欢着阿美。我拿著书坐在书架前的矮长条椅上,望着外面太阳晒得曝光过度的街,吹进漫画店里的风带着夏末干草和泥土的味道。陈旧的绿色电风扇喀啦喀啦艰难地转来转去,似乎从来没有变的老板娘用手支着脸颊打瞌睡。一张达也什么也没说的特写画面。
  达也总是喜欢什么也不说。
  我把脸埋进书页之中,闻到现在已经是大人的那些人小时候的气味。没有人知道,这里还封存着早已消失不见的他们幼时的灵魂。孤孤单单的小孩子的记忆,被遗忘在这里了。
  快走到家时,我远远看见阿美。
  她抱着膝盖坐在我们家的骑楼阶梯上,不知道望着地上的什么,好专心的样子。
  “阿美。”我走到她面前叫她。
  阿美像突然醒来般抬头眯眼看我,然后笑了。“你回来啦。”
  但是马上就想起什么似的,敛住了笑容,形状很好的眉毛轻轻皱起来,“啊,我听说了,你妈妈,”似乎觉得这样仰着头跟我讲话很怪,她慌慌张张站了起来拍拍裙子,“本来早就想来看你的,可是不知道什么日子比较合适。”仍旧非常可爱的脸上出现不知所措的表情,好象严阵以待,怕我哇一声哭出来般。
  看着阿美这样有趣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手还放在口袋里,笑得弯下腰去。
  阿美起初有点惊吓地呆住了,但随即也跟着笑出来。阿美一笑,就回复成为熟悉的那个阿美。我们在很舒服的太阳下,什么也没说地相对笑了好久。
  “你怎么来的?”阿美住在隔壁的村子,要来我们家有一段不算短的路。她指指旁边的脚踏车。
  我走过去牵住脚踏车的笼头,踢开支架后坐上座垫。“上来吧。”我说。
  “去哪里?”阿美把长裙撩一些起来,跨坐在后面。
  “去海边好不好?”
  “嗯。”
  阿美的手紧紧抓着我的T 恤,她好轻,我踩起踏板来一点也不吃力。好几次我有点怀疑病发作地回头看,确定她还好好坐在后面。
  “阿美。”
  “嗯?”
  “?今天不用上班啊?”
  “我请假呀,不知道晚上来看你适不适合,所以想还是请假白天来找你好了。”
  有着白沙的海边逐渐可以看见了,今天的海风不强,光是太阳明亮温暖地照着,远远的海平面闪烁着惊人的亮光。我们在最靠近沙滩的泥土地上把脚踏车放好,到这个地方后比较高的野草野树就长不起来了,生了一堆趴在地上的绿色蔓藤。
  我们慢慢走在温暖的白色海沙上。平静的蓝色的海发出轻微的刷刷声,小小白色的波浪不断在沙滩上来来回回。
  一直走到湿沙的范围,我们才坐下来,把鞋子脱掉,让暖暖的海浪一下一下扑着脚背。
  “啊,你没事就太好了。”阿美眯着眼看着远远的海平面,很高兴地说。我注视着她洁白的脸庞。阿美的浏海都留长了,与刚刚能触及肩膀的半长发一起别在耳朵后,露出圆圆光润的额头。这使得她看起来还好小,像那个国中时候我好喜欢的阿美。令人怀念的阿美。打躲避球时与我一起站在外圈,好努力地挡住内圈飞出来的球后,巴巴寄以无限厚望把球拿给我丢的阿美。看到我杀到人进去内圈后高兴得跳起来的阿美。
  “怎么了?”阿美转过脸来注视着我的眼睛笑着问。黑黑圆圆的眼珠非常清彻。
  “没有啊。”我转过头来看着海。“只是一看见你就会想起小时候。”
  “对呀,小时候真好。”
  “阿美。”
  “嗯。”
  “林国正要我跟你问好。”
  “真的。”阿美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