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
暖暖 更新:2024-07-08 19:20 字数:4767
我看她的样子,知道这下子书是看不成了,于是把“四季”阖起来收进书包里,喝一口已经变温的咖啡,看看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会通灵的女人从PRADA 的皮包里拿出一盒薄荷凉烟来,用一个银色细长的打火机点燃了,“嘿,你的手借我看一下好吗?”她吐出一口烟后,对我说。
我把右手伸出来,平放在咖啡桌上。她把烟换到左手,然后将右手掌盖在我的手上。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有与她的像貌绝对不相衬的巨大的手,简直像男性钢琴家一样,单手可以弹十个键般的大而指头修长有力的手。但长相确实是很好的,有着少见的挺直鼻梁,大大的眼睛深不可测。
“你在想我的手是怎么回事对不对?”她在白色的烟雾后笑了,仔细上色形状美好的嘴唇闪闪发亮,“等一下再告诉你我的故事,现在我想先看你的喔。”
她那巨大的手掌逐渐暖热起来,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暖流竟然慢慢像穿透肉体地进入我的血管中似的,开始在我的身体里流动起来。我甩甩头,努力想看看窗外,大太阳底下行人和车辆一如往常川流,咖啡馆外的普提树叶也正常地随风轻晃,耳边仍有咖啡馆中播放的轻音乐,隔壁桌细细的谈话声断续可闻,但我的意识的却逐渐流失当中。没错,是“流失”的感觉,这个女人正从我的身体里企图“吸”走什么。
我正想抽回手或稍微提出抗议还是什么的,但力气好象都消失了,远处阿钦骑着电动三轮车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下午田间蒸腾出的泥土腥味,阿美轻轻唤着我,图书馆最阴暗深处图书馆女孩嘴唇的触感,像一片片轻柔的梦般,轻轻飘拍在我脸上。
清醒过来时,我仍好好坐在35元咖啡馆里,茫然端起咖啡杯来喝一口,发现咖啡还有一些温度。
女人还在抽烟。“喂,你很糟糕耶,”她说,“你会让爱你的人很伤心喔。”
“谁?”我觉得脑子还钝钝的。
“唉呀不管了,那还是好久以后的事呢。”她似乎有点烦燥地把烟捻熄在烟灰缸里。
“对了,你难道不觉得我很诡异吗?”
“会啊。”
“嗯…”她盯着我,一面发出无意义的声音,一面点着头似乎鼓励我说些什么。
我无声回看她。
“啊,好吧,你这个人,反正我就告诉你啰。”她伸出手把长长的卷发撩松,抿了抿嘴唇,笑盈盈甜声问我,“你觉得我漂不漂亮?”
她相当高,长发长腿,轮廓鲜明,的确十分好看,但总觉得有点什么使她看起来比一般大学三年级的女生成熟一些,不是那些分量很重的装饰,而是“其它”的什么。
“你很漂亮。”我诚实地说。
她仰头高声笑起来,桌子底下的高跟鞋亲昵地狠狠踢我一下。“你真不错耶,难怪图书馆里面那个女孩子喜欢你,哎,”她突然沉静下脸,“不过其实你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你不愿意相信自己心里那个声音罢了。”
“你想得没错喔。”她站起来把椅子移到我旁边,才坐好,服务生突然出现了。
“ESPRESSO好了,你呢,再喝一杯什么吧。”她问我。
“拿铁。”
在咖啡送来之前,她都没再说话了。我们对坐默默看着窗外,店里放着一首老歌,是有一阵子我非常喜欢的,Simon 和Garfankel 的“The sound of silence”。这样坐着一起安静地听喜欢的音乐,突然觉得我们似乎好久以前就认识了。
她慢慢喝掉大约半杯的咖啡。
“我原本是男人喔。”她说。
“嗯。”
“你看我说你感觉到了吧。”她又点了一支烟,“二十岁之前都是喔。你一定会以为我是那种从小就立志要当女人的那种男生吧。不过真的完全不是那个样子的。不论是小时候或青春期或后来变成成人,我在身体或心理上,都是彻彻底底的男性。
高中的时候也曾经交过几个女朋友,偷偷在KTV 或大人不在的家里作爱,确实地都达到高潮,对于女性的身体一直很有兴趣的。所有男生在成长过程中会好奇的、想摸摸看、想试试看的,我和大家都一样。但是这种「正常」的情况却在大学一年级时突然被挑战了。像一个失去记忆的人突然被雷打到。逐渐逐渐一些你根本不知道它早就在那里的东西被轻轻拨开灰尘,清楚地被看见了。
刚进大学时我抽到学校的宿舍,和其它三个男生住同一个房间。那种情况你可以想象的,总是不流通的空气、堆满食物残渣穿过好几次袜子的地板、贴着饭岛爱还是其它AV女优海报的墙壁和天花板。现在想起来当然觉得很恶心,但那个时候我还是「男生」嘛,所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寝室里有一个医学系的学长,长了一张白晰干净斯文的脸,身材却非常棒。橄榄球校队的,一天运动四个小时以上,胸肌腹肌的线条简单俐落,简直是上帝在天气很好时一面吹着口哨一面愉快制作出来的完美艺术品。
有一次我没课睡得很晚,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开门进来,我从上铺探头往下看,正好看见学长刚洗好澡,散发好闻的香皂洗发精香味全裸站着,用一条大毛巾擦干头发和身体。
虽然从前也不知看过多少次同样是男生的裸体了,但那天我看见的学长,身体完美得像米开朗基罗的大理石雕,在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中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辉。我楞在那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喉咙突然非常干渴。学长抬头看见我的表情,同样没说话没笑,只是定在那里。我有一种感觉,学长是以炫耀珍品的姿态,尽情展示着他的身体。
午后的阳光中,我们静静相对。学长的身体逐渐兴奋起来。我全身发烫,用了不知多大的力气才缩回自己的身体,平躺在床上,心跳的声音大得我怀疑它已经充满了整个寝室。听见学长继续用毛巾擦着身体的声音,不能克制地想象干而有些粗硬的毛巾绵线与学长充满弹性的肌肤接触的感觉。
没多久,学长爬上通往我的床铺的楼梯,短短不过几格的阶梯,我却觉得简直像是通往天堂的般,长得不可思议,期待又恐惧的心情像身上有无数的蚂蚁在爬。到现在我都还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学长的重量压踩在阶梯上发出的咿轧声音和震动,一格,又一格,他身上的香皂味逐渐逼近。“
“啪!”她突然伸出双手在我的脸前重重拍了一下,“好啦,故事讲完啦,就是这样了。从此之后我就没办法喜欢女生,只喜欢男生啰。”
她仔细地检查了我的两只眼睛,然后笑了。“我喜欢你喔,哎呀你可别误会,不是那种啦,你,嗯,”她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挥挥右手,说,“你不够俊美呢。只是单纯地觉得你做为一个人类的话,不论性别是什么,都是一个很棒的人。说起来也很有趣,或许是因为两种性别我都经历了,因此我每遇见一个人,我就会看着他们这样想,如果换了一个性别,他会是什么样子呢。”
说完她站起来,拉平丝袜的皱折,回身看看短裙是否平整。提起她的PRADA ,“Bye…Bye 啰,史纳夫金。”
“陈晓曦我还有问题想问你。”
她转过身来,脸上突然有种可怜的表情,但随即又笑起来,“啊,差点反应不过来我的新名字,我以前可不是叫这个名字。”她停了一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我没办法一下子全部都告诉你呢,我得去上我最喜欢的法国文学了。”
新名字叫作陈晓曦的长像很好的女子,迈开长长的腿,似乎很悠闲地拉开咖啡馆的门,慢慢走在人行道上。店里一直不曾中断的音乐突然停了,简直像是被她带走了似的。我把“四季”重新拿出来,读着四个小男生决定出发去找一具尸体的故事,不知是不是喝了太多的咖啡,突然觉得非常非常悲伤。
第八章
虽然藏身在阴暗图书馆的深处,图书馆的女孩终究还是被发现了。每次我走进图书馆,她的柜台前总是靠着几个男生。
“同学你是新来的啊?”
每次总会听见不同的搭讪起头。我找了一张靠近柜台的书桌坐下。
图书馆女孩问他,“要借书还是还书?”
“同学你好冷淡喔。”
图书馆的女孩抬起脸来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睁着那双看起来很无辜的眼睛,静静盯着他看。男生禁不住退了两步,“好好好,我要借书,我现在去找。”说着慢吞吞往书架走去。
我趴在桌上,虽然觉得很无聊还是继续翻着赤川次郎的“三姐妹侦探团”。突然被什么东西敲中头,白白的纸团落在桌子上,打开来看,上面写着,“白痴”。
“为什么只跟我说话呢?”我们骑机车往阳明山的路上,我问图书馆的女孩。
她紧紧抱着我的腰,大声像对着风吼地说,“因为”,然后就没再说什么了。
到擎天岗时已经接近黄昏,有些冷起来。“还要上去吗?”我问她。女孩藏在围巾后的脸被风吹得红通通的。点点头。
天空一丝云也没有,正在落下的太阳因此显得豪华极了,像古代中国紫禁城在皇帝下朝回宫后点起了惊人数量的火把似的,站在山头上四顾,残余的日光与山中岚气混染出各种不同的颜色。
“因为,”坐在草地上的女孩突然说话了,她的瞳孔反映着夕阳,看起来竟然像彩色的。“因为我第一次看见你时,就希望你能紧紧抱着我。”我正想笑,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我安静地继续听下去。
“第一次在图书馆看见你,与你擦身而过的那一刻,突然像是冬天穿毛衣时被静电电到一样,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好奇怪你那么平凡的样子,普通的T 恤运动裤,一头不太听话的头发,也不是什么惊人的五官。但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特别吸引我的地方。简直就是那一刻你的灵魂突然伸出手来拉住我的灵魂似的。”
图书馆的女孩把辫子拆开来,然后把长发藏进围巾里,她转过脸来看着我,表情十分温柔。我突然觉得心里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像一个色情狂一样,每天都疯狂地想被你紧紧地抱着,抱到快要窒息的程度,然后你的嘴唇吻着我的脖子。我不断想象跟你激烈作爱的情景。”她抱住膝盖看着远处的山,身体轻轻地前后摇晃,“我这一生也算见过不少男生喔,如果不怕自夸的话,也曾经被帅得一塌胡涂的男生追过。可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从来没有一个人让我有这种被打昏的感觉。”
“被打昏。好可怕的感觉。”
“对呀,我现在真的希望自己昏倒了。”
“为什么?”
“这样的话,你就会像电视连续剧那样抱着我摇晃我喊我的名字,看我还没醒来,你会好紧张,然后说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爱你,然后你就会吻我。非常非常温柔地吻喔。”
“像这样子吗?”我拨开飞散在她脸上的头发,俯身轻轻吻她。女孩的长发被大风吹开了,缠绕住我的脖子和手,风里有一种青草和夕阳的味道。为什么我会那么想亲吻图书馆的女孩呢?很多很多年之后,每次走进一个图书馆的深处,或是闻到青草与阳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时,我总会想起图书馆女孩嘴唇的触感。
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这种绝对的青春的甜蜜一生只有一次的。我以为这些不过是人生的风景,像坐火车一样,过了山洞之后,总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很久很久之后我再回头去看,发现再也找不到桃花源的入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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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联考放榜后,林国正考上台大医科,阿义台大农推,阿成跑到世新念观光,我台大兽医。从高中时那次打了林国正后,我们就不曾真正谈过话。连到台北来念书,有时在校园里碰到,也只是点点头。
从成功岭下来,真正开始上课,已经是十月的事了。那年台北下了许多的雨。我每天从宿舍走到兽医系馆上课,下课之后再一个人穿过宽广的校园,到巷子里的“唐山”或现在已经不见了的“黎光”随意读些什么书。有时学校活大礼堂会放电影,我把湿漉漉的伞放在外面的水筒里,踩着因进水而发出吱吱声的凉鞋,小心翼翼找到第一排的座位坐下。
那个时候我非常喜欢奇士劳斯基的电影,在活大礼堂看了他“十诫”系列中的“爱情影片”和“杀人影片”,和后来的蓝白红三色系列。
坐在第一排看电影并不是很舒服的位置,总有人会从两边的大门出入,一开一关间哗啦啦放进许多光线,屏幕顿时花掉半边。有时主办社团的学生或工作人员会在屏幕旁调音响,走来走去的。而且仰着头看电影常令人觉得疲倦。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还是都选择坐在那里。一整排座位通常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