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不受约束      更新:2024-06-21 17:09      字数:4899
  下午十二点九分。
  电话亭前面停下一部车。国产的积特小型车,白色。一个男人从驾驶席出现,迅速奔向电话亭,拿起背囊,马上开车。
  十二秒的行动时间。
  男人三十岁上下。戴太阳镜,皮肤白晰,下腭线条很尖,长脸。身高一七零公分左右。瘦削型,头发剪了七分长。披着土黄色狩猎上衣,下身穿素蓝色长裤。
  一名探员在附近的洗衣店停车,从小货车的窗口拍摄男人那十二秒钟的身影。然后马上用无线电联络所有埋伏的车子,开始为时二十分钟的追踪作战。
  白色的积特往甲府方面北上。十部车子跟设在洗衣店那部车里的总部不断用无线电联络、依据指示毎隔两分钟替换,继续跟踪。
  春暖的烟雾包围着马路,歹人似乎没有发觉被跟踪,车子徐徐向前。
  这样下去的话,追踪作战也许会成功,但是二十分钟后,发生了意料不到的意外。
  下午十二点三十分。
  来到A街道的丁字形岔路口时,距离歹人的车子十米后的年轻搜査官,发生岂有此理的错误。歹人的车子到了分岐点,却一直没打出向左或向右的指示灯。年轻的刑警太过大意,同时为躲避从丁字路旁的小路冲出来的车子,不由向右摆了方向盘,因而发生了跟对头车相撞的意外。
  意外并不严重,两名刑警只是受了点轻伤,对方的车子也没什么。这时肇事的刑警慌忙通知总部,歹人的车子从丁字路右转去了。坐在前席的刑警也因突发的意外,没有看到歹人的车子转哪边方向,不过开车的刑警说他向右摆方向盘之际,确实看到白色的积特往右转。
  根据这位刑警所言,总部就在右转的公路上做过新的布置。可是一路都没找到歹人的车子。虽然见到几部白色的积特,车牌号码却不同。多半是年轻的刑警看错了,然而已经太迟了。
  实际上,歹人是从丁字路左转,又在离开小路不远的地方把空了的背囊和车子一起丢弃,逃之夭夭。
  后来判明被弃的是盗窃车,没有歹人的线索。
  肇事的刑警受到总部叱责和追究责任,可是在某种意义来说,他犯的错误乃是好事。
  下午六点十二分,歹人来了最后一次联络,这回是透过距离山藤家四间房子的公司职员夫妇。
  「钱安全到手了。照约定把孩子归还。他现在M区的樱木公园长凳上睡觉,快去接他。」
  他们即刻联络了樱木公园的派出所。依照歹人所言,先把受麻醉后睡在黄昏里的一彦小弟弟带回派出所,十分钟后,山藤夫妇赶到,将阔别三日的独生子抱在怀里。一彦几乎不见衰弱,麻醉药消失后,他楞了一阵,接着连呼几声「爸爸、妈妈」,露出开朗的笑脸。
  对一名刚满三岁的幼儿,无论问什么都得不到可以当证词的答案。一彦小弟弟平安受保护之后,警方展开歹人的公开搜査,透过电视台,将歹人在代替桥前的十二秒钟行动的底片传遍全国,很快就有反应。
  邻接M区的K区,一间名叫「广荣庄」的公寓管理员通报:
  「我们公寓的三号室,住了一个名叫冈田启介的男子。他很像电视上看到的歹人……包括发型、身材和服装都像。他是单身汉,可是最近两三天时常听到小男孩的哭声……好像没做事,整天游荡……对了,从上个月起,私会党的人闯进来叫他还债,我们也很头痛……」
  刑警们刻不容缓地赶去广荣庄。可是管理员说,冈田先一步出门了。由于偷拍的底片传扬出去,冈田可能知道警察迟早找上门来,所以逃走了。
  冈田的房间零乱不堪,给人冷森森的印象。窗边就是工厂的镀锌板围墙,即使白天也没有太阳照到。在屋内发现麻醉药的注射器,从门的把手和冰箱取到的指纹,跟A街道丁字路附近丢弃的车子取到的指纹也一致。
  管理员如此供述当天冈田的行动:
  「今天上午十一点半左右出去一次,一点钟以前回来。然后立刻抱着一件用毯子包的物体出去——我想是小孩子。四时左右回来,一直躲在屋里,刚才又出去了。」
  「四点钟回来时,没带孩子吧!」
  「我想是的。」
  这点使刑警们耿耿于怀。照管理员的证词来看,冈田于四点以前把一彦放在樱木公园的长凳上,六点钟打电话给山藤。那天是礼拜天,黄昏时樱木公园都会有人。虽然孩子睡的位置不显眼,可是放了两小时都没人发现的话,未免太不自然。
  一名刑警说:「最近的都市人不爱理别人的闲事。即使发现了也假装没看到。」
  他们再追问管理员,他又说可能冈田是五点半回来的,记忆不太湥С!?br />
  肯定的是在刑警们抵达广荣庄的十分钟以前,冈田逃命似的冲出去了。
  冈田启介马上受到指名通缉是绑票一彦的犯人,当晚东京到处进行査问。
  两天后的星期二,上午八点,冈田启介被人发现在车祸中死亡。
  摩多摩有一条沿着悬崖蛇行的危险山路,没有栏杆。冈田驾驶的车子就跌落在转弯处三十米深的谷底。全身跌伤,死状悲惨。
  从车上的公事包找到五百万,只少掉三万。那些纸币的号码跟警方记录的一致。
  附近发生过两三次翻车意外,也有可能是歹人在逃亡中产生自暴自弃的念头自杀身亡。
  结果,冈田的死被判断为纯粹的意外死亡,所谓天罚。因歹人的死,事发不满一星期,那宗绑票案就平安地打了休止符。
  不错,岩先生,这就是事件的全貌。事情确是这样发生的。那叫冈田启介的男子,从前曾因盗窃而被送鉴别所,因此糟蹋了人生,为五百万而绑票一个孩子。这点不会有错。
  可是,这是新闻报导的事件。当然,报纸上并没有把承办的刑警们的名字印出来。特别漠视一名称得上乳臭未干的年轻刑警对事件持有的特殊感情。
  4
  事发的星期四,我不值班,中午以前起身,出去吃午饭之后看场电影。片子很无聊,看到一半我就离席,在车站前打电话去岩先生的家。因我想起昨晚你说:「我家的真一发高烧,将近四十度,一直在睡。」于是打算去府上打搅一下,探望真一。
  接电话的是尊夫人。
  「十分钟前警署来电,外子冲出门去了。听说发生绑票案……村川先生,他们应该也打了去你的宿舍才对。」
  我大吃一惊,准备挂断电话时,尊夫人又说:
  「真一的热度又提高了。村川先生,麻烦你叫岩本打电话回来……人家孩子的性命固然重要,自己的孩子也在生命的边界上徘徊啊!」
  尊夫人的声音带着怨恨的成分比悲哀还多。
  我挂断电话后,不回宿舍,直接搭计程车去警署,立刻成为特别搜査总部的一员,跟岩先生携手开始搜査活动。我们在山藤家附近到处査访时,我才想起而把尊夫人的话转吿你。
  「没事的。只要叫医生就行了。」
  你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毕竟不放心,打电话回家去。
  「医生刚刚到,说晚上会降一点热度……」
  你好像安心下来,然后解释一番似的避开我的视线。大概怕我看到你脸上流露一个父亲的心态吧!
  「怎么回事?」
  「什么?」
  「刑警也是人。岩先生是刑警,更重要的你是真一君的父亲呀。何必向我隐瞒呢?若是担心真一,何妨堂堂正正的显示父亲的脸孔?不会有人埋怨你的。」
  「不,这是我自己的问题。真一又不是犯罪……」
  你如此喃语一番,把我抛在后头,独自走向警署。望着小巷里酒吧的霓虹灯照在你那肩膀往左倾斜的背影,我觉得你比谁都担心真一君,虽然口头上那样说。
  「不管怎样,别人的孩子性命优先。」
  课长发出强硬策略时,岩先生罕有地表示反对意见。你要以刑警的身份保护一个名叫山藤一彦的小孩子,但是不能守在发高烧的真一君身边。
  真一是迟钝儿童。五岁还不知道「父亲」的意思,把特殊养育院的老师称做「妈妈」,把时常看望他的我称做「爸爸」。尊夫人经常埋怨你对孩子太冷淡,其实我知道,因真一不是普通孩子,你在他身上灌注的爱超越普通父母所能想像的。
  岩先生的父亲榜样,以及对照的另一个父亲的榜样,导致那宗案子的发生。
  山藤夫妇是一彦小弟弟的父母。
  星期四晚,我第一次踏进山藤家的客厅时,水晶吊灯、波斯地毯、真皮沙发等等极尽奢华的屋内,给我置身冷窟的感觉。山藤家的空气被金钱塞满,没有缝隙可容温暖的东西进来。山藤武彦不住地说:「为了孩子的性命,我不希望警方插手。」做母亲的桂子只是眼泪汪汪的。
  可是我却认为,他们并非真的担心孩子的性命。卷入这宗案子后,当报纸发表出来发生大骚动时,世人会说什么?有钱人特有的虚荣感作祟,于是拚命假装担心孩子的生命安全,并且蒙骗警方,敷衍自己的心情。
  「没有为人父母者,不明白为人父母心。」
  我说出自己的感觉时,岩先生这样回答。正如我不明白你的心情一样,你也不会明白当时我的心情。
  山藤家的豪华装饰家具,乃是我成长的家的翻版。只有金钱,缺少人味的家。父母亲隔着钞票看孩子。
  「像你这样的阔少爷,干嘛跑来做刑警?」
  岩先生时常问我这句话。每次我都用恰当的藉词避过,现在我要把从未吿诉人的理由写出来。
  岩先生——实际上,二十年前,我五岁的时候,有过被绑票的体验。
  一宗发生在九州佐贺的小绑票案,即使你听说过也早忘掉了。对我本身而言,五岁的事,只能想起片断的、模糊的阴影。其后不管问任何人都噤口不提,包括双亲,我査过当时的报纸也找不到什么。我连歹人的名字、怎样被绑架的经过都不知道。大槪是为钱所困的劳动者,不顾一切的诱拐我这个装扮得很像富家子弟的孩子吧!
  我跟那个男人度过几天的黑暗场所,不知是储藏室抑或仓库。我只记得,那个歹人待我很好。也许最后的一点钱用光了,给我吃的食物全是无味的面包,我吃完后,又把他自己还没吃的那份给了我。我怕黑,他用双臂抱着我睡。迄今我还记得湥'楚楚的,乃是当时第一次接触到的成年人的体温,充满人间温情。
  还有歹人让我看到的最后一瞥。
  当警察冲进来时,诱拐犯从窗口跳出去,逃往小山丘的方向。
  「逃吧,叔叔,逃吧!」我记不起是否出声喊过,可是记得那样的喊声在我体内打旋,十分辛苦。也许食物不够的缘故,叔叔的脚步蹒跚,很快被刑警逮住,扣上手铐。在他被人推上警车之前,他回过头来,用两三秒时间凝视我。
  过了二十年,直到今天我都无法忘掉他的眼神。
  那不是犯罪的眼神,乃是人的眼神。他是坏人,但是否定一切坏事的眼神。那是二十年来我遇到过的最像人的眼神。
  我于十八岁那年离家,决意成为刑警,乃是为了从犯罪者的眼睛里再一次寻找那个诱拐犯的眼神。
  有时我也会想,大概因为自己小时候卷入异常事件,导致自己的想法偏歪了。然而不管是否偏歪,在我有生以来的二十多年,如果还有真实的话,唯一就是那个诱拐犯的眼神了。
  「怎么啦,好像无精打采似的。」
  开始搜査不久,岩先生发觉我的脸色阴沉,这样问我。我不晓得怎么回答是好。从一听见是绑票案那刻起,二十年前我的亲身体验就沉重地袭上心头。二十年前的事,欲在我的眼前重演。那个缺少温情的家庭,即使噙着眼泪,却用钞票的张数去衡量自己孩子的生命价值的父母亲,还有为了一点金钱而犯罪的男人——不知怎地变成二十年前那个诱拐犯的脸,浮现在我脑际。记忆中的事件和眼前进行着的事件重叠、交错,不断地折磨我。
  好几次,我想不顾一切的吿诉岩先生。
  星期六的夜晚。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要交赎金,在这之前似乎没什么动静,你说要回家睡一会。我也担心真一君的病情,一起转去探望,其实那时就想把一切吿诉你。因二十年前的诱拐事件,我用偏歪的眼光去看这次的案件——作为一名搜査官,我没权利去参与的事件。
  但是,当我看到岩先生打从心底担心真一君的神情时,我不能说什么了。
  「三小时前吃过药,睡得很熟,一动也不动哪。医生说,只要明天早上热度减退就没事的了。」
  尊夫人轻轻拉开隔门时这样说。在幽暗中,真一君的小脸从棉被露出半边,睡着了。
  「三小时,一直这样?」我禁不住问。
  太静了,看起来好像死了一样。
  「嗯。」
  「有没有呼吸?」
  岩先生也有同样的感觉,弯腰过去蹲在真一身边,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