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无组织      更新:2024-06-11 10:47      字数:4704
  活葬
  〔美〕埃德加·爱伦·坡
  有一些题材极为有趣,但却因为太恐怖了,不宜写成正统的小说。浪漫主义作家如果不想得罪人,不想招人讨厌的话,就必须避开这类题材。只有当这类题材的事件足以表明严酷、庄严的真相时,才适于去写。比如说,别列津纳河战役、里斯本大地震、伦敦大瘟疫、圣巴托罗缪惨案,或123 名俘虏憋死在加尔各答黑洞中,对这些事件进行描写会使读者产生一种“愉快的痛苦感”。但是,在这样的作品中,真正激动人之处却是那活生生的事实,是那真实的历史。如果是杜撰的故事,这样描写则反而会使人觉得恶心了。
  我在上面提到的是一些极为引人注目的重大灾难,这些灾难使人产生深刻想象的不仅是它们的性质,而且也是它们的程度。不用说读者也明白,在人类痛苦史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长长的记录表中,我本可以选择许许多多由个人不幸构成的故事来讲述,它们比那些集体灾难更为可怕得多。一点不错,痛苦是特定性的,不是扩散性的,蒙受痛苦的单位是单个的人,而不是集体的人,为此我们应该感谢仁慈的上帝。
  毫无疑问,被活活埋葬,可谓一桩最大的痛苦。活葬之事屡有发生,这点是谁也否认不了的。生与死的界限是非常模糊的。谁能说出何谓生之结束,何谓死之开始?我们知道,人一旦患了某些疾病,一切生命的功能便都停止了,但是确切地说,这种停止只是暂时的,是人体中高深莫测的机器的暂停。
  过一段时间之后,一种看不见的神秘法则又启动了这部机器的魔力齿轮和神奇的轮子。机器的银弦并没有松,金转筒也没有裂。但是此时此刻灵魂在何处呢?
  根据因果关系的原理,我们从这不可避免的结论中能够先验地推断出:
  这种屡有发生的假死一定常常导致假死者被过早地埋葬。然而,除了这种推断,我们还有医学与日常生活中的直接证据,足以证明有大量的人实际上并未真正死亡就被埋葬。如果必要的话,我可以立刻举出一百个有根有据的例子来。其中一个极富特点、读者们尚记忆犹新的,不久前就发生在巴尔的摩市,当时它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巴市有一位极受尊敬的市民,他是一位著名律师和国会众议员,他的妻子忽然患了一种无名的疾病,任何高明的医生均无回春之力。在病魔的一番痛苦折磨之后,她死了,或者说被认为死了。事实上,没有人怀疑她是否真死。她具有一切明显的死亡特征。她的面孔憔悴,嘴唇苍白,眼睛无光,遍体冰凉,脉搏消失。她的尸体一连停放了三天,在此期间尸体变得僵硬僵硬。简言之,人们看出这具尸体将会很快腐烂掉,于是便匆匆举行了葬礼。
  她的尸体被放在了家族的地窖里,此后整整三年无人来此地窖。后来她丈夫往地窖里运一口石棺,打开了地窖门。但是天哪,他看到的是一副多么可怕的景象啊!他刚一把大门推开,一具白花花的东西就倒在了他怀里。原来是妻子的骨架,上面的尸布尚未完全朽烂。
  于是展开了一场仔细的调查,结果发现:她显然是入葬后两天又活过来了,在棺材中一通挣扎,于是棺材从架子上落了下来,摔破,她便爬了出来。
  人们把一盏灯丢在了墓里,原来里面的油是满满的,现在油已没有了,然而,也可能是蒸发掉的。在墓室的台阶顶上有一大块棺材板,似乎她曾用它来砸铁门,以唤起人们的注意。也许就在砸门的时候,她吓昏过去了,或者吓死了。倒下的时候,尸布挂在了一件向内突出的铁件上。于是她就一直这样直立着,烂掉了。
  1810  年,法国发生了一起埋葬活人的事,此事非常离奇,胜过了小说。
  故事的女主角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名叫维克托里娜·拉福卡德。她是一位富家千金,人生得极美。追求她的男人成群结队,其中有一个穷秀才,名叫朱利安·博叙埃,是巴黎的新闻记者。他才华横溢,和蔼可亲,引起了这位富家小姐的注意,并似乎博得了她的一片芳心。但是由于她出身高贵,十分骄傲,她最终还是拒绝了这位才子,嫁给了一位著名的银行家和外交官——勒内莱先生。然而,婚后这位先生十分冷落她,也许甚至颇为虐待她。她与他痛苦地生活了几年之后,死去了——至少她的样子与死无异,看见她的人都以为她死了。她被埋葬,不是埋在地窖墓穴里,而是埋在她家乡村庄的一个普通的坟墓里。那个初恋情人闻讯后悲痛欲绝,他旧情未了,便从首都一路赶往外省的这个村庄,想将尸体掘出,取爱人的一络长发留作纪念。他来到墓地,半夜三更挖出了棺材,将其打开,取发之际,忽然发现自己心爱之人的眼睛是睁着的。事实上,她是被活活埋掉的。她的生命力尚未完全消失,经爱人一番爱抚,便从假死中还魂。他激动地将她背回村子,背至自己的住处。他根据自己的医学知识,给她服了一些补药。她终于活了过来,认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待在他这儿,一直到逐渐恢复健康。人心都是肉长的,博叙埃的行为深深地感动了她,她把自己心灵的大门向博叙埃敞开。她没有再回到丈夫身边,而是将复活之事秘而不宣,与心上人一起逃到了美国。20年后,他俩重返法国,他们满以为时间已经大大地改变了此女子的容貌,没人会认出她来。然而,他们盘算错了。勒内莱先生一遇见他们,便认出了自己原来的妻子,并要求她回家。她不肯回去,于是事情便诉诸公堂。法院最后裁定:鉴于当时的特殊环境,鉴于原夫妻20  年未在一起,丈夫已在法律上和情理上,失去了自己的权利。
  利普西克的《外科杂志》是一份很有权威的好杂志,某位美国书商将它翻译成英文,在美国出版。该杂志的最近一期记载了一起极为可怕的活葬事件。
  一位身体强壮的炮兵军官从一匹烈马上摔了下来,头部严重受伤,立刻失去了知觉。他的颅骨轻度骨折,但尚无出现生命危险。医生成功地实施了颅穿孔手术,他血流不止,于是又为他做了一些常规的治疗。然而,他逐渐陷于一种人事不省的状态,最后终于被诊断为死亡。
  当时天气炎热,于是他便被匆匆地埋葬在了一个公墓里。葬礼是星期四举行的。星期日这天,与往常的休息日一样,来公墓扫墓的人很多。中午时分,一个农民说他坐在这个军官的墓上时,清楚地感觉到土在动,仿佛是地下有人挣扎引起的。一开始人们对这个农民的话不以为然,可他一脸惊恐相,口口声声说所言无半句假话,于是人们终于相信,轰动起来。大伙纷纷抄起铁锹,没几分钟便把这个浅浅的坟墓挖开,军官的脑袋露了出来。他看上去是死的,不过他几乎是直挺挺地坐在棺材里,由于他刚才的一番奋力挣扎,棺盖已被部分掀开。
  人们立刻把他送往附近的医院,医生宣布说他仍活着,只不过停止了呼吸。几小时后他复苏了,他认出了朋友们,便用断断续续的语言,讲述了他在墓中遭受的痛苦。
  从他所讲述的来看,他在墓中显然是清醒了至少一个小时,才昏过去的。
  坟墓上的土埋得很松,很透气,所以墓里有一些空气。他听见墓外人们的脚步声,于是千方百计让墓外的人也听见他。他说,是陵园里的骚动把他从沉睡中吵醒的,他一醒来就意识到了自己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可怕境地。
  该杂志说,这个病人恢复得很好,本有可能完全康复,但是庸医实施了一种试验性治疗,他成了牺牲品。医生用原电池给他电疗,他在一阵刺激当中断了气。
  不过,杂志中提到的原电池电疗却使我想起了另一起与本题有关的著名事件,在那起事件中,一名被埋两天的伦敦律师就是被原电池刺激活的。事情发生在1831年,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一时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病人爱德华·斯塔普莱顿先生死掉了,显然是死于斑疹伤寒和某些异常的病症,这些异常的病症引起了医护人员的好奇。于是医生向死者的亲友们提出,请允许给死者验尸,结果遭到了拒绝。与往常一样,这样的要求一遭到拒绝,医生们便决定悄悄掘出尸体,私下进行解剖。伦敦有许许多多专为医院提供尸体的盗尸人,请这么一个盗尸人把尸体盗出,这很容易办到。葬礼后的第三天晚上,盗尸人将律师的尸体从三米深的地下挖出,运至一所私人医院的解剖室。
  医生们在死者的腹部切了一刀后,发现肌体组织完好,毫无腐烂现象,于是决定用电池通电,看看尸体有何反应。一次又一次地给尸体通电,尸体并没有多少特殊的反应,只是有一两回出现了类似于活人的抽搐。
  夜越来越深。天快破晓时,医生们终于认为应该立刻着手解剖了。然而,有一个学生很想试一试自己的新方法,坚持要把电池接到死者的胸肌上,于是便在胸肌上切了一刀,匆匆将电线埋入,只见死者噌地一下跳下手术台,毫无抽搐的迹象,走至屋子中央,不安地看了看周围的情况,然后竟说起话来。他所说的话莫名其妙,但却字字清晰可辨。说完之后,他又重重地倒在地上。
  大伙都吓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应该赶紧抢救。现已看出斯塔普莱顿先生仍然活着,但处于昏迷状态。后来他活了过来,迅速痊愈,回到了社会上。他严格地保守着这段起死回生的秘密,直到他后来无法对自己那段死亡自圆其说,才将事情阖盘托出。大家是何等的惊讶,这可想而知。
  然而,此事件中最可怕的情节还是斯塔普莱顿先生本人所讲述的。他声称他从未完全丧失过知觉,他迟钝而困惑地意识到了自已经历的一切事情,从医生宣布他死亡起,一直到他起死回生后晕倒在医院的地上。当时他一认出自己所处的地方是解剖室时,他努力说出的那句话是:“我活着。”误葬活人之事举不胜举,我没必要将它们一一列出,来证明误葬活人之事确有发生。当我们根据这类事件本身的性质进行分析,从而想到自己分辨假死的能力有多低时,我们就不得不承认,这类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它们当中的很多起我们根本就没意识到。事实上,陵园被改作它用时,迁坟之际几乎总会发现死者的枯骨摆出一种极令人生疑的可怕姿势。
  这种令人生疑的姿势确实可怕,但是当事人在坟墓中的感觉则更为可怕!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无论是从肉体上讲还是从精神上讲,世上再没有什么能够比未死就被葬掉更悲惨的了。肺部极度窒息,无法呼吸;蒸人的热气;紧裹在身上的尸衣;窄小的棺材;无边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静;还有那虽然看不见但却触得到的虫子。这一切,再想起外面的空气和绿草,回忆起自己的亲朋好友——如果他们知道你遭受如此的折磨,一定飞奔前来营救,但他们却绝不知道你尚然活着。你此刻活等于死。当这一切念头都沁入你那尚在搏动的心田时,一种无法忍受的恐惧就会油然而生,吓退你最勇敢的想象力。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赶上这阴曹地府的一半可怕。所以,所有的这类故事都极有吸引力,然而,这类故事之所以有吸引力,既是因为事情本身非常可怕,也是因为我们知道这故事是真的。现在我要讲讲我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件事。
  我患一种奇特的机能性失调病已经好几年了,医生们称这种疾病为“僵硬症”,因为他们也没有更合适的名字来叫它。尽管这种疾病的起因和实际诊断都尚属医学上的空白,但是医学界对它的症状还是十分了解的。这种病有轻有重,程度各不相同。有时病人只是昏睡上一天或更短的时间。昏睡时病人没有知觉,也停止了一切外部活动,但仍有微弱的心跳和低低的体温,脸上也有一丝人色,口中尚有一线游离的呼吸。也有时病人会昏睡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在此期间,无论怎样仔细观察和检查,都查不出这种状况与实际死亡有何实质性区别。这种时候病人很容易被活葬,除非他的亲友知道他以前患过僵硬症,并发现尸体长时间不出现腐坏现象。幸好这种病是逐渐发展的。虽然这种病从一开始症状便很明显,但发作起来却一次比一次严重,一次比一次时间长。正因为如此,病人才免于被当作死人埋葬。而有些病人则很倒霉,第一次发病就极为严重,这种病人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死亡,而活活埋入坟中。
  我患的这种僵硬症与医书上描绘的差不多。有时我会毫无原因地陷入半昏迷状态,这时我没有痛苦,也无法动弹,确切地说,我甚至无法思考,只是昏沉沉地意识到自己活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