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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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氏0度 更新:2024-06-07 13:58 字数:4751
穆鸠平愣了一下,嗫嚅道:“我当真不知道该怎么看。你真要我说,大当家连对息城主,都没有这等费心。他再刁钻任性,甚至强词夺理,大当家都可以一笑置之。”
赫连春水把目光投在顾惜朝身上。月光仿佛在顾惜朝身上披了一层银色的轻纱,他的眼睛却比月光更清澈,星光更柔和。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仿佛有一层薄薄轻烟,淡淡雨雾,那是令人心颤的美,也是可以让人产生饥渴感的美。
良久,赫连春水轻轻一叹,低语道:“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睛,黑,黑得奇特,清,清亮得一点杂质也无,仿佛一清见底。然而,又深,深得怎样看也望不到底……戚少商啊戚少商,当年你肯将自己一手打出来的天下拱手让人,如今看来,你还是逃不掉罢……”
摇摇头,赫连春水道:“琴送到了,我看他们花前月下也看得腻烦了,我也该走了。”
穆鸠平愣了愣道:“你不跟大当家说一声?”
赫连春水瞪了他一眼道:“这时候去?你大当家不在你头上敲一记爆栗,骂你不识相才怪!”
4
戚少商微微叹了口气,四肢摊开地躺在地上,尽情沐浴于月光之下。
顾惜朝席地而坐。微卷的发丝垂落在肩头,衬着一身淡青衣衫,清逸淡远。古琴搁在膝上,那双随意轻拨着琴弦的手,修长白皙,是那种白瓷的白,冰冷的白。他微仰着头,眼中似醉似醒,雾气氤氲。
戚少商望着顾惜朝在月下的脸庞,疑虑地问:“惜朝,你是不是在骗我?你的眼神,你的笑,都跟两年前那夜,一模一样。”
顾惜朝唇角微挑,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奇特表情。他俯下头,凑在戚少商耳边,轻轻地问:“我倒想问你,既然我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你为什么要一次一次放过我呢?为什么对我如此优待?”他越贴越近,几乎嘴唇已贴上了戚少商的耳垂,戚少商感觉得到他口中呼出的热气,还有缕缕发丝拂在自己脸上。“难道说,你对我的宽容,都是来自于旗亭酒肆那夜,你的一吻?”
戚少商霍地坐起,险些撞上顾惜朝的脸。他顿时觉得口干舌燥。两个人的脸相距不到一寸,顾惜朝也不退后,戚少商看得见那双亮晶晶的瞳仁中自己的影子。
“你……原来你是在骗我!!”过了不知多久,戚少商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他一手搂住顾惜朝的肩头,发疯也似地向他唇上吻了下去。
顾惜朝没有反抗。哐啷一声,琴从他膝上落下,两个人一起倒了下去。
戚少商抱着他,心里却似乎平静了。刚才的发狂般的失落已消失了。也罢,就这样一直不放手吧,任耳畔风声如潮。江湖仇杀,生死恩怨,在这一刻已消失殆尽。心中只留存手中拥紧的这个人,至少这一刻,哪怕丢了世上所有的一切,也绝不再放开他。压抑,压抑,压抑,自己不断地压抑,压抑得自己都接近崩溃。如果压抑的结果就是失去,那么,宁愿不再压抑自己的心,自己的情感。可是,过了这一刻,这梦境般的一刻,一切也依然是空,自己还是戚少商,江湖上人人称羡的大侠,连云寨的大当家。数不清的道德戒条,如蛛网般紧紧地缠住自己。否则,旗亭酒肆那一夜,就该在月光中沉醉,在他的笑容中迷失,在他的气息间沉沦,即使要为此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那一夜,就该抱紧了他不放,不该任由他像条游鱼般地从自己怀中滑了出去。可是,即使那一夜拥紧了他不放,即使可以一直吻他,吻到他窒息都不停止,一切大概都不会变吧,他一样会血洗连云寨,誓取自己项上人头。人生无奈的事太多,不是一瞬间的迷醉可以解决的。人生羁绊的事太多太多,自己放不下,顾惜朝一样放不下。所以,那一夜的琴音,只能成为梦境中的幻觉,只能成为回忆中的绝响。若是,从未相逢过,便好。
良久,戚少商抬起了头。顾惜朝睁开眼睛,舔了舔有些麻木的嘴唇,笑道:“你是打算一直压着我吗?你可不轻哪。还是想接着做点什么?”
戚少商瞪着他,眼中有火焰在燃烧。“你为什么又要骗我?!我信任你,你却背叛我对你的信任?你实在……”
顾惜朝笑着截断他的话头道:“我没骗你,是你自作聪明,以为我不记得过去了。我很累,也很倦,所以懒得跟你解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就任你胡说了。我是你朋友?仇敌还差不多。你也真是好意思,说得出口。我都替你脸红。”
戚少商面上一红,道:“若非以为你失忆了,我当时怕就已经杀了你!”
顾惜朝笑道:“现在你知道了,你怎么没有动手杀我?”
戚少商更是面红过耳,无言以对。顾惜朝却收了笑容,正色道:“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不杀我?”
戚少商低声道:“不仅是因为那夜的一吻,还因为你说,从来都没有人如此待你。”
顾惜朝冷笑一声,道:“你真的相信吗?戚少商,你还相信我说过的话吗?你知不知道,我顾惜朝是什么出身?”
戚少商一愣,道:“你的出身?这又有何干系?”
顾惜朝笑了,笑得让戚少商都有些心神动荡。“有,有很大的干系。”他又把嘴唇贴到戚少商耳边,轻轻地道:“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出身——青——楼。”
他推开戚少商,笑道:“你现在可明白了?那天晚上那一吻,对我根本什么都不算。事实上,你只吻了我我还挺失望,我以为你会碰我呢。没关系,反正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
啪地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他的话。他也不管嘴角的血迹,继续笑道:“你知道吗,我是表子的儿子,你想我又是什么人?我还清白得了吗?我还干净得了吗?哈哈哈……”
戚少商冷静了一下,冷冷地道:“你说的,究竟有几分真情?你犯不着为了气我而来骗我。就算你是表子的儿子,也不等于你也是表子。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来刺激我?傅宗书已死,晚晴也已过世,那一切的牵绊于你而言已只是回忆,我早已原谅你,你还想怎么样?再找一个靠山,再次兴风作浪,又把我当作你的踏脚石?”
顾惜朝直视他,冷冷地道:“你是大侠,江湖上人人景仰的大侠。我是什么?出生低贱,表子的儿子,没有看得起。不管我作什么努力,也没有人看得起我。”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不管你是什么出身,比这更糟的,我都能接受。毕竟出身不是自己能选择的,你吃的苦比一般人要多得多。”
顾惜朝冷笑道:“那大当家是可怜我了?可怜我顾惜朝受尽世人的冷眼和嘲讽,来同情我,怜悯我?你可知道,你的同情和怜悯,比别人的白眼更让我厌恶!”
戚少商有点怒意,道:“你这完全是在强词夺理,你是想跟我吵架吗?我没有可怜你,我从认识你就欣赏你,你心里明明知道我对你怎么样,你怎么一定要说这些谎话,伤害你自己?”
顾惜朝望着他,唇角缓缓浮起一个笑,一个近于妩媚的笑。“我伤害自己,你心疼?”
戚少商瞪着他,控制不了地吼了一声:“顾惜朝!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顾惜朝还在笑,笑得眼睛弯弯的,像只小狐狸:“你想做什么,你自己最清楚啊。”他笑容一敛,右手如闪电般伸出,拔出戚少商的逆水寒,横在他脖子上,冷冷地说:“我一直想杀了你,你知道吗?我是真的想杀了你,你让我心乱,让我心软,也让我心动!”
戚少商任冰凉的剑锋贴在自己脖子上,没有动。
“从那一夜开始,我就知道是个错误。我是一心一意要杀你完成任务,我是准备用你的头去换取我所想要的功名。”顾惜朝的眼神空空洞洞的,仿佛什么也都没有。戚少商也一动不动地听着,这淡淡的话语竟孤寂得像冷夜的风。
“我连晚晴都没有吻过,却吻了你。”
戚少商听了这句话,惊诧不已地看着顾惜朝。
“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那天的酒太醉人。可能是你的微笑太迷人。或者,是因为从来没有人用你看我的眼光凝视过我。我真希望你再用力抱紧我,可是你没有。我读得懂你的眼神,你是想起了很多事,连云寨,你的身份,你的兄弟,还有息红泪。如果你能发狂地抓住我,我不会从你怀中溜走。”
“那又如何?”戚少商缓慢而苦涩地开了口。“除非我当时就杀了你,否则,你还是会来取我的性命。”
顾惜朝点点头:“是,我会。所以——结局是不会改变的。”他收回剑,低头看着如秋水的般的剑身。“我恨这把剑。”
他转身背对戚少商,道:“我走了。既然今日你我已把话挑明,我仍然是你的仇人,你我便再也无法相处。这张琴既然是你送我的,我也一并带走了。”
“你现在就要走?”
“早走,晚走,结局都是一样。你仍然是戚少商,我仍然是顾惜朝,即使你原谅我,前尘往事也决不可能一笔勾销!”
“真好笑,我不怪你,你反倒恨我。”
“我不恨你,我没有恨你的理由。我只是在说实话而已。”
“……留下来,可以吗?”
“……那你愿意抛下这一切,一同离开吗?”
“……”
沉默仿佛是没有尽头的。顾惜朝仰头大笑,他右臂运劲,把逆水寒剑远远地抛了出去。深深钉入山石之中。他大踏步地向外走去。风送来了他的笑声。
“所以,即使我为我们设想了无数的结局,却一直明白只是梦想。早知道,不如让你杀了我,或者,我杀了你。”
他的笑声消失在风中。戚少商慢慢走到山石前,拔出逆水寒,突然狂叫一声,一剑砍下,火光四迸,竟生生地把一块巨石砍成了两半。
5
顾惜朝骑在马上,也不在乎方向,任马儿随意地走去。反正也没有地方去,往哪儿走,还不都是一样?他抿抿嘴,淡淡一笑。无家可归,就是这种感觉吧。
天空越来越黑暗。暗得像他的心。雨落了下来,不算太大,但也足够让人淋得透湿。
顾惜朝依然不着急,依然任马悠悠闲闲地走着。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不多时已赶至面前。戚少商微笑的脸出现他面前。
“为什么不躲雨?”
顾惜朝笑了,淡淡的、清冷如月的笑:“反正前面也是在下雨,何必躲呢。反正已经湿淋淋的了,再怎么样也无所谓了。”也不理会戚少商,一打马,冒雨往前奔去。
两个人坐在一个山洞里,生起了一堆火。
“这里好像常常有人来啊,而且是会武的人。”戚少商打量着左右。“还有坏掉的兵器。”
顾惜朝脸上还是挂着那个淡淡的略带嘲讽的笑。也不知他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别人。
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洞中一阵响动,一个被雨淋得湿透的人走了进来。看到里面的人,他不禁一愣。
“打扰二位了,我是来避雨的,不知可否……”
戚少商笑道:“我们也是来避雨的。这位兄弟不必客气,到火边来烤烤吧。”
顾惜朝依然没有开口,也没有抬头。他拿着一根树枝拨动着火苗,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倒给本来的苍白染上了几许颜色。
那湿淋淋的人走了近来。戚少商这才看清楚,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相貌颇为英俊,腰上佩剑,脚步轻捷,想来也是习武之人。
那人正要在火旁坐下,忽然看清了顾惜朝的容貌,见了鬼一般倒退了几步。“顾惜朝?!”
顾惜朝有点讶异地抬起头,看了这男子一眼,又垂下。“你认得我?”
“你化成了灰我也认识!”男子已拔出了佩剑。
顾惜朝也不抬眼,道:“你是哪里的?雷家庄?”
“不错!你这狗贼,今天我要取你性命,为那些枉死的人报仇!”
顾惜朝微微冷笑,抛下手中的树枝。“如果你还想保住你自己性命的话,就立即离开这里。”
男子喝道:“少废话!”一剑刺了过去。
顾惜朝连站也懒得站起来,伸手在他剑上一弹,男子的剑立即脱手。“你这功夫还想取我性命?再回家练上个三五十年的,再说吧。”
男子满脸涨得通红,也不拾剑,恶狠狠地又扑了上去。顾惜朝叹了口气,侧身避开,道:“我让你走路,你还跟我纠缠不清干什么?你该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就不要再这里浪费力气了。”
男子嘶声叫道:“顾惜朝,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顾惜朝淡然道:“我还不想死,那你就去死吧。”那男子落在地上的长剑飞出,直刺穿了他自己的胸口。那男子哼了两声,倒在了地上。
他这一下出手毫无警兆,戚少商也料不到他会突然下杀手,猛地站起。“你!你为什么杀这个人?!”
顾惜朝冷冷地道:“我不想杀他,是他自己找死。”
戚少商怒视他,道:“顾惜朝,我放过了你,想不到你连这些人都不肯放过。你的本性就如此狠毒?”
顾惜朝冷笑道:“血洗连云寨,毁诺城,雷家庄,你都不是亲眼所见?我杀你七大当家,杀雷卷,你也不是亲眼目睹?鱼池子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