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琉璃随著他跌跌撞撞的跑到雕像前，看著他献宝似的对著自己笑，连带著感染著一种异样的心情。
  他有点害羞，真的，脸颊的灼热提醒了他，这是他身为阎摩天王子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脸红。
  「瞧瞧，与你一模一样的、毫无二致的样貌，我……说实话，我再也雕不出第二个来了……」
  玉琉璃终於仔细的看著观音像。属於自己完善秀美的脸庞、动人心魄的眼神、足以牵动心灵的美感被刻划的精细入微、充满媚惑的嘴角稍稍上扬、带著点超脱出尘的……
  「他在笑！」玉琉璃不可置信的脱口道：「我明明笑不出来，你是如何把笑容印上观音像的？」
  「正因为你笑不出来，我只好私心的爲这雕像挂上欢喜赞叹的笑容，想像含著笑的你将会绽放出多麽美的表情……」
  手指轻轻抚上雕像那一抹淡淡的笑意，像是能抹去人世间一切的感伤与忧愁。若是自己真能发自内心的微笑，就是眼前这副连自己看了都会感动的模样吗？这雕像──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美丽。
  「作为一尊供人瞻仰顶礼的观音像，这算是最失败的一件作品了。」身旁的人悠悠地说，手仍旧紧握著他的。
  什麽，失败的作品？玉琉璃以询问的眼神问著僧人。撇开外观不谈，这雕像明明是一件上乘的作品啊！光是那栩栩如生的优美姿态、活跃生动的神情、人体结构之准确、刀法的细腻搭配以最佳的石质，即是是阎摩天宫内，也找不到这样高格调的石雕作品呢！
  「我……」僧人悄悄瞄了一眼玉琉璃，吞吞吐吐地鼓起勇气道：「不知不觉中，我将自己的情欲灌注到雕像里，算是亵渎了这座观音像……」
  玉琉璃睁大了眼看他，脑筋一片空白。
  「这几天里，我下手雕刻时完全没有一丝对菩萨像该有的认知与敬意；我眼里看著你，雕的也是你，只想将你的声音形貌牢牢地成型在这座雕像内。」他蓦地松开握著的手，反身将玉琉璃紧拥入怀中。
  「所以，这已经不是座观音像了，而是按照你的样子，完全属於你玉琉璃的雕像──」
  「属於我？」呐呐地、沉溺在他的体温中，好暖和。
  「……是你在我心中笑著的样子……」他的话语从头顶处落下，穿过发丝钻入耳里，沉重且恸心。
  「这麽说，即使将在今晚灰飞湮灭，我的形貌仍会留在地上、留在你身旁？」
  僧人点点头，下巴在玉琉璃的头上摩梭著，有些痒痒地、却舒服，忍不住将双手穿入他的胁下回拥。
  「真奇怪，我本来已经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了，但是……若能有你这温暖的怀抱相伴，我就还想苟活下去……」眼底开始湿湿润润的，鼻头也酸了起来。
  「真的……无法可想吗？难道得等到来世才能有重逢相聚的一天？」他松开了禁锢，略带希望的询问著。
  「我连来世都不可求。」玉琉璃说著，凄清的表情配上绝望：「我因犯错受的惩罚是连灵魂都不得保全的断心之掌；时候一到，碎裂如尘埃的魂魄注定只有在风中漂流的命运，连轮回转世的希望都没有。」
  眼泪终於流下来了，玉琉璃闭上眼，有了如释重负的解脱。
  僧人将他横抱起，来到廊下靠坐著，让玉琉璃倚著他的胸膛，擅於雕刻的健壮手臂从後头伸向前环抱著。
  「我说过要陪著你到最後。」他的话铿锵有力的掷在玉琉璃的心上，好重、好重：「就算你化成了灰，我都不放手！」
  「嗯！」玉琉璃也毫不客气的，往他温热的胸膛倚了去，直到夜幕渐渐降临。
  愈来愈乏力了，体内的力气一点一滴的流失，断心掌的威力在隐蛰了七天後，终於释放出原有的威力，看来离别的时刻已至。
  对方似乎也知道了，只是抱的更紧，让玉琉璃连移动一根手指的空隙都不给。
  唉，叹了一声，由著他吧！现下抓得这麽紧，待会又要如何面对空无一物的孤寂？但是幸好……在这最後一刻有他相陪，死亡对他而言也不是那麽可怕的事了。
  夜更深，仰望天空，看著繁星灿灿，直觉有什麽不对劲。
  僧人也感觉到了异样，抬头往西方的天空望去，一团明亮的雾似乎飘移著，像一簇夜光云往俩人所在的方向而来，到得正上方处定下後，云雾竟然慢慢坠下，直到与大树同高的位置停住。
  「是……西方世界来的菩萨……」玉琉璃低声惊呼，辨识出云雾中非凡来者的身分。
  在云气的掩映下，仍旧可清楚的看见柔亮的光中立著一位容貌静穆端肃、装扮华美富丽的菩萨，身後跟著四位清丽优雅的飞天随侍。菩萨修长的双眼向地下紧拥住的两人一扫视，略为吃惊的眼神显示他并未料到这出乎意料之外的情状。
  即使面对西天来的菩萨亲身降在眼前的震撼，身为佛家子弟的僧人却不打算放开手中的至宝而起身顶礼或跪拜，只是稍微点了点头。
  「原来真的有西方世界、真的有菩萨啊！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呢？」僧人澹然的问。
  菩萨眯起了眼，身後跟著的飞天们则是一脸的不以为然。照道理来说，在这个信佛信的极为虔诚的国家里，上至皇帝下至走卒，若能亲眼得见佛经中的人物活生生的出现眼前，早就当场赞叹跪拜、感念佛恩加持了，怎麽底下这青年僧人却是神色如常？
  「净照日，你还是老样子啊！来娑婆世界修行了一百世的你，怎麽一点长进都没有？」端著温和慈净的表情，菩萨暗暗讽刺的说。
  「你叫我什麽？」僧人眉一扬，眼里像是发现了宝藏。
  「原来你还没想起来。」菩萨摇摇头：「妙庄严大佛指示，净照日菩萨在完成某尊举世无双的雕像後，历经百世的菩萨道就将功德圆满、成为净照日大佛──」
  玉琉璃虽然听的满头大雾，却感到身後温暖的躯体微微抖著，喃喃的话语也溢在自己的耳旁。
  「净照日？……妙庄严佛？……」
  身体愈抖愈厉害，抖到最後几乎都坐不住了，僧人开始哈哈大笑了起来。
  「玉琉璃，你有救了！我不会让你就此随风消逝的！」
  玉琉璃还来不及反应什麽，僧人便放开了他，走到庭院之中，仰望著头上圣洁无比、西方净土来临的访客。
  「净光月，好久不见了。妙庄严那老头还好吧？」
  「过了将近一万年的时间，你还是没把礼貌学好。」净光月菩萨皱眉：「告诉你，要不是妙庄严大佛的拜托，我才不想亲自带你回大自在佛国呢！」
  「我不回去了！」僧人模样的净照日菩萨一叉手，答的乾脆。
  「为什麽？」净光月没好气的问他：「好不容易挨过了百世的修行，连妙庄严大佛都肯定了你的觉行圆满、已臻佛位的境界，有什麽理由不回净土？」
  「我不打算成佛了！」爆炸性的发言连一向冷静的净光月菩萨都哑然。
  「我是头一次这麽高兴自己拥有菩萨的身分。」丢开了僧人原有的温和敦厚，净照日菩萨回头对玉琉璃潇洒的一笑。
  「你……你是隐身尘世修行的菩萨？」玉琉璃总算对眼前蒙昧的情况有些明白了。
  「还好来得及……能在你死亡之前想起自己是谁……」收起刚才对另一名菩萨张狂的态度，翻脸像翻书一样快的净照日菩萨温柔的对玉琉璃说：「再布施一样东西给我好吗？」
  「我还有什麽东西可给你？我连命都快要没有了呀！」玉琉璃摇头。虽然僧人变为菩萨，他仍不冀求会有何种奇迹诞生。
  净照日菩萨微笑，左手往自己的心口一按，再度向前平伸时，一朵前所未见、带著馨润芳香的青色莲花从心口处慢慢浮现。
  「这朵青莲是我修行亿万劫所炼化而成的法莲花，能够承接你碎裂的灵魂於其上。」他柔柔地说：「就把你的灵魂布施与我吧！因为布施给菩萨的功德之故，你将以天人的身分重生於大自在佛土之中。」
  「净照日！」低沉带警告的声音自天上传来：「想想看这样做的後果！」
  「你若是把法莲花给了我，不就得重新堕入轮回、体验无止境生老病死的痛苦？……」玉琉璃毕竟是阎摩天皇族的一员，基本的知识还是有的。
  「这也没什麽不好啊，只要你还活著，我俩就总有相见的一天……」
  玉琉璃微张著嘴，不知该说些什麽，终於点点头。
  「我的时间到了。就如你所愿，我把这灵魂布施给净照日菩萨吧！」他平静的，抚著断心掌凌虐著的胸口，整个躯体如雾般的飘散零落。
  「来──」净照日伸出青色莲花，向著玉琉璃消逝的方向，那里有他刚失去肉体、正在分解如沙散的魂魄。
  「已属於我的、玉琉璃的魂魄啊，就以这枝法莲花作为你永久的栖身之所吧！」随著净照日菩萨的轻声低吟，魂魄一点一点的没入莲花之中，合起如莟萏般的花苞保护著。
  「我连寄身的躯壳都帮你找好了呢！」净照日满意的道，执著承受自己心爱宝物的莟萏莲，走到那座耗费一年时间完成的雕像前，将手中的花朵一推、隐入了玉石之中。
  奇迹发生了，原本冰雕玉琢般的肌理逐渐鲜活了起来，散发起温润人体的光泽、嵌著黑色珠玉的眼眸闪动著水灵灵的流彩、连苍白的唇也泛出了诱人的血色。
  一个活脱脱与本人无异的玉琉璃重现眼前，带著净照日菩萨渴求的笑意。
  「你终於笑了，而且──以区区一朵莲花的代价……」他痴迷的望著含笑的玉琉璃。
  「……这样做值得吗？」不知何时，净光月立在他身旁。
  「我心甘情愿！」看到玉琉璃又活生生的，净照日的心情也好的不得了：「净光月，看在我俩亿万劫的交情上，帮我个忙吧！」
  既然有忆万劫的交情，净光月菩萨当然知道他在打什麽主意。
  「好，我会带他回大自在佛国，好生照看著。」净光月瞪他一眼：「等你有能力时，亲自来佛国向我索讨吧！」
  「没问题！」净照日笑的开怀。
  刚转换躯体成功的玉琉璃，脑海中仍一片空白，却听得净照日菩萨对他说：「现在起你是天人了，玉石之躯加上法莲的保护，天人五衰的噩劫永不会落在你的身上……」
  玉琉璃只是呆呆的听著。
  「既然重生了，过去的记忆与身分就抛得远远地，别再想起来。嗳，我给你起个新名字，希望你永远这样赞叹欢喜的笑著──就叫叹喜罢！」
  叹喜？新手飞天喜欢这个名字。
  「叹喜，来，我带你回到大自在佛国，在那里好好等著这个傻瓜来接你──」净光月牵起飞天的手，飘邈的向上飞升。
  因为所有的知觉与反应都尚未恢复，叹喜只是机械性的随著净光月的举动而摇摆。只是，刚越过寺庙的檐头，他有心一动的感触，忍不住回头找找那给了他名字的人。
  那个人正缓缓地软倒在地下，脸上犹自挂著满足的笑。
  「他……他怎麽了？」有些担心地问问牵著他手的美丽菩萨。
  「失去了法莲花，又施用了极上法力将玉石之躯转换成血肉之身，净照日已经油尽灯枯了。」净光月叹气。
  「我还能……还能再见到他吗？」叹喜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麽问。
  「当然罗，那个臭菩萨总有一天一定会回到大自在佛国，讨回他的东西……讨回你……」
  第十二章
  叹喜失踪了。
  若兰虽然说过他离开了，但是娑婆世界如此广大，他能去哪里？除了自己之外，他还能投靠谁？
  可恶！虽然贵为菩萨，但是失去了法莲花的自己，拥有的神通力早就被大打折扣了。若是在以前，就算叹喜有通天入地的本领，他只要心念一动，就能立时现身在叹喜的周边，又何必像个无头苍蝇般在市区的街头乱逛乱窜？
  归根究底，都是若兰这个女人害的，让整个情况都失控了，他发誓总有一天，只要找到机会，一定会好好恶整这女人！
  叹喜究竟到那儿去了呀？已经找了一整天的他，两条腿都快断了，头发也在历经十数次的失望後，被双手扯得几乎成了鸡窝。怎麽办怎麽办？一百八十几公分高的大男人就这样毫无形象的蹲在地上，双眼无神的瞪著行进中的蚂蚁发呆。
  试试天眼通与天耳通如何？福至心灵的念头一闪，是呀！差点忘了自己还有这个绝活呢！虽说功力不若以往犀利，但若仅仅是将范围锁定在区区的娑婆世界，不成问题！
  在路边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站定，眼观鼻、鼻观心，意念在心中凝聚成芥子般的一小点，最後由眼耳处释放出一轮轮一圈圈的波纹，慢慢的扩散出去，直至覆盖住整个世界为止。只要叹喜仍存身於世上，如涟漪的波纹一旦触及到标地，便会立即回传到明云的眼中耳里。
  经过了半个小时，搜寻遍各处的高山深壑、海底冰河，没有飞天一丁点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