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
孤悟 更新:2024-05-31 15:57 字数:4787
秋月受此冷言,不由面皮紫胀,惶惭不已。转而倒竖柳眉抢道:“区区小吏,如此怠慢轻侮于我,好气人也。须知三日前京师一名举人爷为了我还自寻轻生哩。”
狄公一惊:“果有这事?你竟借此自炫,没见半点感伤。”
“莫非还要我为这痴汉子戴孝去?”秋月轻蔑地哼了一声。
“秋月小姐切勿轻言戴孝,鬼祭尚未终了,阴曹地府的大门还要敞开三日。孤魂野鬼在四处游荡,寻替身哩。”狄公唬道。
突然又听见“吃吃”的笑声,十分轻微。似乎露台外的树丛间有人在暗自窃笑。
秋月脸上抽搐,两眼惘然。忽大声叫道:“这个鬼地方我算是腻烦了。今日正有个主儿,要赎我出去当官太太,万贯家财够我一世受用,又正管辖了你这区区小吏。再看你朱牙舞爪,气势凌人。”
狄公又笑:“恐官儿都早有太太,万贯家私也由不得你作主。恼了太太时,给你窄鞋穿,疼了脚趾还不敢说。”
“你怕我不会弄手段?岂止家私媵妾,这金华一县的十几万人丁到时候哪个敢不服?”
(媵:读‘硬’,陪送出嫁的人,又指小妻,义同妾。——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还未听明白秋月的说话,见她已跨出露台玉石栏杆,愤愤去了,心中不由一阵纳罕。再细看,露台下原来便是一条细石幽径,只是花木繁葳,几近遮没。秋月去处也有一条翠柳碧梧相夹的小路。
(葳:读‘威’,葳蕤:草木茂盛,枝叶纷披下垂的样子。——华生工作室注)
这时狄公又闻到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露台外升起一个狞恶可怕的人影。见他穿一条脏破衲裰,一头一身的霉疮,脓疡溃糜,臭痴胶结。左眼窝凹陷无珠,右眼恶狠狠地盯着狄公,嘴里还“吱吱”有声。一只变了形的残手,剩有三个指头,哆嗦地向前伸着,不停颤抖。
(裰:读‘多’缝实破衣。——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紧皱眉头,赶紧从袖中抓出一把铜钱,用手帕包了扔给他。那怪物歪咧嘴唇一声冷笑,并不接钱,转身很快便消失在树丛深处。
…
第二章
狄公呆呆伫立半晌,几乎是同一瞬间,一个美貌绝伦的天仙,一个奇丑无比的病鬼,先后出现,先后消失。——狄公心中良久不能乎静。
“老爷,老爷。”一个熟悉的声音身后呼唤。
狄公猛省,急转过身来,见是马荣,不由大喜。
“你如何此刻又转向来这里?”
“禀告老爷,金华正堂罗县令正在这里乐苑逍遥哩。我在大街上看见他的轿马仪仗,打听实了,正是罗县令罗大人。听说他今夜即要赶回金华去,故我急忙忙跑来告知。老爷何不这就去会他一会,也省得明日专程绕弯子拜访。”
“果真是罗县令便好。你引路,我们这就去见他。”
两人离了红阁子,转永乐客店门首出了大街。——街上小楼连苑,花光铺排,夜景正酣。红灯一串串高悬处皆是青楼行院,低檐重帘,曲阁锦帐。“迷香楼”、“藏春阁”、“逍遥宫”、“海棠院”、“会乐堂”等,名号不一,五光十色。不时可见三三两两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大街小巷兜揽生活。
马荣心中有事,不便东西张望,尽情观玩。一手牵着狄公,急匆匆往见着罗县令轿马的街口赶去。
转过“恒丰庄”赌局,果见一队官府轿马停在一个幽静小院门口。小院并未挂牌,看去楼阁玲珑,门户深邃,似是罗县令的安乐窝。
马荣叫来一个衙丁,递过盖有官府印玺的大红名帖。他进去小院传话。“浦阳县令狄仁杰专来拜晤。”
衙丁仰服狄公、马荣气度,又见名帖,不敢怠慢,便进去小院通报。“
须臾见罗应元褰袍匆匆出来,老远冲狄公便稽首行礼,高声喧道:“狄年兄,幸会,幸会。什么风把年兄吹到这里,还寻着我这个躲藏小院。”
(褰:读‘千’,撩起[衣服等]。——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拱手还礼,笑道:“我由京师返任所,路过这里。本拟明日去金华城中拜会贤弟,刚听说贤弟就在金山埠。故冒昧来寻,正好撞着。”
“早在这里撞着,年兄再晚一步,我使启程返金华了。不知年兄今番可有什么事儿嘱托小弟。”
狄公道:“许多时没见贤弟,叙叙契阔而已,并无急事。明日我即回浦阳去。”
罗应元凑近狄公耳朵笑道:“你道我有何事?金屋藏娇?哈哈。不瞒狄年兄,小弟来这金山乐苑正是受理勘问李琏自杀一案。滞留三日,已可断结。无非情场失意,司空见惯事,并无纠葛。李琏有个举人的功名,又是先前朝中东台左相李经纬大人的公子,官府不得不出面勘查,申详上峰。——这李公子风流倜傥,迷恋上这里的一个烟花女子,孚了轻视,竟羞忿自杀。唉,也太糊涂了,枉自读了一肚子书。”
狄公唯唯。
罗应元转念道:“狄年兄,小弟今在即要返回金华,不能耽误。故尔我想将李琏自杀事干净交付于你,依例断处。填写公文,申洋上司而已。年兄精熟刑律文牍,画一通葫芦便是了,不必劳心。”
狄公惊诧:“贤弟这话何从说起。这金华的衙门官司怎可叫我代庖?”
“年兄正可借此在这乐苑逍遥几日,领略领略这里的旖旎风光,绝妙人情。真所谓处处花草斗锦绣。家家杯斝醉笙歌。年兄俯视几日,也是快事。”
(斝:读‘甲’,古代酒器,青铜制,圆口,三足,用以温酒。盛行于商代和西周初期。——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贤弟莫要强人所难。再说也师出无名,吃人嘲笑。”
罗应元笑道:“这有何难?”说着从腰间摸出一颗印玺,往狄公手中一塞。“年兄再莫推卸,这是金华县正堂的官印。这里官署衙务,刑房掌案,你一人管治。役丁皂隶,牢头禁子,也由你一手分拨。——我这里再不回去,太太阴沉下脸,徵色发声,小弟狼狈可知。”
狄公素知罗应元秉性风流,放浪豁达,且又惧内。这三日在乐苑逍遥,罗夫人正不放心哩。一时也不由动情,接了印玺
马荣又一旁撺掇:“老爷也就成全罗大人一遭,迟了一二日回浦阳,总不会令罗大人尴尬。”
狄公问:“不知目下这金山乐苑由谁人摄管政务?”
罗应元道:“这里的里长叫冯岱年,一应官署政务由他一手掌管。乐苑的妓馆、赌局全是他独个经营,故尔十分富绰。他会协助你办妥一应庶务。”
罗应元一面说一面坐进官轿。吩咐吹灭灯笼烛火,悄无声息星夜回驾金华.
狄公望着罗应元远去的官轿,惘然若失。忽然官轿又回转来,罗应元伸头出轿窗对狄公说:“险些忘了一件大事,今夜还有一个宴会。”
狄公失声问道:“什么?宴会?”
“狄年兄,今夜乐苑各界名流在白鹤楼排盛宴请我,事亦望年兄代劳。正可见见这里的领袖人物,那个冯岱年正是为头的。你告诉他们,我已委托你全权管摄乐苑一应衙务,并请他们验看印玺。然后你爱如何干,悉听尊便。了结李琏一案,将公文驿马送来金华即可。”说罢官轿抬起,飞一般消失在夜雾里。
马荣得意道:“不管这位罗大人打什么鬼怪主意,我们倒可在这里尽情观玩几日了。”
狄公摇头道:“只呆一天。——罗县令不是说李琏自杀一案只是填写具结公文而已,又不是叫我们侦查曲直,盘诘是非。——我们快回客店换上公服就去赴宴吧!”
回到永乐客店,两人换过公服,关合了卧房门槅,正要启步,狄公掂了掂手中那串钥匙:“这钥匙系在身上恁的沉重,许多不便。留在锁上吧,谁会来偷窃我那马鞍袋、破布囊!”
马荣早叫了一顶大轿,永乐客店门外侍候。这边狄公出来,早已乌帽官袍,上下齐整,都肃然起敬。掀了轿帘,迎狄公、马荣上轿。
狄公道:“到了白鹤楼,你须在酒宴上宣称我已代摄金华衙务,有罗应元印玺为凭。——宴会上酒菜时,你便早溜去大街小巷四处转转,碰碰运气。”
马来道:“罗大人匆匆离开这乐苑,又不许打灯点火,蹑手蹑脚,恐有许多隐私。”
狄公笑道:“这个不干你我事,了结了李琏案一走了之。”
…
第三章
大轿在一幢美轮美矣的酒楼前停下。碧瓦凝月,红灯高悬。隆起的甍脊、飞起的檐角上都装饰了灯彩,五色斑驳,气象华丽。酒楼大门正上方悬挂一金字古篆匾额:“白鹤楼。”
(甍:读‘盟’,屋脊;屋栋。——华生工作室注)
白玉阶前早有四人华服恭候。狄公,马荣下轿,四人一见不是罗县令,不由吃惊。
马荣厉声道:“诸位贤达听了,罗县令已将金华行署印玺暂交浦阳正堂狄县令管摄。——罗县令已星夜回金华去了,这金山乐苑一应公私衙务皆由狄大人独擅处断。即此宣示,着乐等依序拜见。”
“卑职冯岱年叩拜狄大人,仰问大安。”冯岱年率先表态。
狄公满意道:“罗县令临行时有嘱,万事可与冯相公商榷。”
冯岱年脸上闪出红光:“请狄大人楼上入席,主持酒宴。”
狄公点点头。——他的身份如此明快地为当方官绅接受,心里颇为得意。
冯岱年逐一介绍了三个同僚:温文元,乐克里最大的古董商。除经营秦瓦汉砖、骨董字画外还兼做金银首饰、珍珠玩好的生意。五十四五年纪,一张马脸,白净微须,两颊凹陷,鼠目闪烁,显得深于世故,精明干练。陶德,乐苑里酒楼饭馆业主,正是白鹤楼的大掌柜。年纪二十八岁,温文尔雅,庄严矜持,脱尽商贾气息。一他与冯、温两人几乎包揽了这金山乐苑一应商界业务,最是这里的富贵巨头。贾玉波,最为年轻。眉目清新,丰姿俊雅,还是一名秀才。衢州府人氏,侨旅此地。因做得一手好诗,备受器重,出入上流府第,周旋于朱门青楼之间,逍遥自在。
狄公—一拱手见礼,见这四人仪态各异,风格特立,不比世俗商人,心中遂也欢喜。
众人拥簇狄公上了白鹤楼,马荣则乘机溜之大吉。
酒宴开始前照例先饮茶叙话。狄公开门见山:“本县受罗应元贤弟之托,具结李琏自杀一案,详文申报。只是初来乍到,人地两疏,很想听听诸位贤达对此事的高见。”
一座正趋高兴,不提防狄公忽的吐出李琏事来,皆嘿然无语。一对气氛慎肃,心理沉重。
冯岱年叹了一口气,先开了言:“狄老爷,这李公子虽有了个举人的功名,却还年轻,不谙世故。稍受挫折,即愤而轻生,终是狷狭之徒,不足为训。其实乐苑里这类事并不鲜见,青楼失意,樗蒲破财,常有一死了结的。狄老爷似不必过于认真。”
(狷:读‘绢’,偏急。樗:读‘出’,臭椿[木]——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道:“这李琏案与青楼失欢不同,听说是一味单相思,入了魔障,摆布不开,终至弃世。”转而又叹道,“读书之人不思发奋用功,掇巍科,登上第,致身青云,光宗耀祖,却为个烟花妓女殉情,不思父母生养劬劳,友朋笑耻,实也可卑。”
(劬:读‘渠’,劳累,劳苦。——华生工作室注)
冯岱年的眼光在座间遍扫一过,温文元、贾玉波皆有意躲过,低头不语。陶德则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冯岱年,开口道:“这乐苑本是情天恨海,花柳世界,悲欢岂有一定?当事的一味痴念,迷溺其中,退步不得,也只是烦恼自寻。我们此地长大的人,早已司空见惯,持身超豁,不即不离,不偏不倚。入则尽情取乐,出则抽身自好,有何看不破的?古人早说尽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李公子一味清高,不知濯足,入得进去。抽不出来,憋在盆水里淹死,都能怨谁谁?”
狄公听了心中暗惊。这个管摄酒桶饭囊的商贾竟有如此一通透彻之论,不由折服。便问:“陶先生可是本地人氏?”
“回狄老爷问,在下祖籍岭南,四十年前才来此地定居。先祖父买下了这里所有酒铺饭馆,经营至今。——家父死得早,在下孩童时便知世故人事,故尔看似通达,其实孤陋,狄老爷见笑了。”
狄公微笑地点了点头。
这时冯岱年站起大声道:“我们入席吧。请狄老爷就上座。”
狄公逊谢入座。冯岱年坐在狄公对面。他左首是陶德,右首是温文元。又示意贾玉波秀才在狄公右首就座。——团团一桌,正有热意。
冯岱年朝陶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