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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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聊 更新:2021-02-16 21:43 字数:4762
他想以师傅为榜样,在家乡建一座国术馆,结果被父亲逐出家门,跑去上海投奔师傅。周寸衣常和他私谈,他便有意识地记录周寸衣的谈拳语录。一天,他拿着刚整理好的两页文稿,要念给周寸衣核定。
周寸衣正在教拳,没有跟他回屋,趁着兴致把文稿交给一个徒弟,说:“你也识字,看看吧。”那位徒弟没看,把文稿叠了三下,揣进上衣口袋,说声“回去好好看”,踱步到墙根练拳去了。
周寸衣私下对二老爷说:“你遭人嫉妒了。”国术馆人际关系复杂,十几个杰出弟子身后都有不同的商界力量支持,窥视着周寸衣之后的馆长之位。一年前,一个周寸衣赏识的弟子,在晚上睡觉时被人用锤子砸脚,脚背骨碎裂,永成废人。
为避免二老爷被人暗算,周寸衣要他搬出国术馆,住到上海郊区梅陇镇去。周寸衣每周会去一趟,和二老爷谈拳。当文稿积累到八万字时,周寸衣让他停止整理,并收走了文稿。理由是:“我去做件事,要你护卫我。”为国术馆生存,周寸衣接受某组织的一个委托。师徒俩坐火车到江西戚宁县,在踞石渡医院探访一个严重肺结核患者。到达时,那人正在阳台看书,平静地说:“其实我也不剩多少日子了。”周寸衣:“有人等不及了。”那人起身,说:“我可以自己了断。”周寸衣:“死在我手里,没有痛苦。”周寸衣按住他胳膊,按得他整个人蹲下,然后他就逐渐瘫软。周寸衣恭敬地把他放回躺椅中,二老爷注意到他凝固的脸沉静安详,知道是周寸衣的秘技“龙形搜骨”,受此招法者形同自然死亡。
二老爷和周寸衣离开江西后,周寸衣把“龙形搜骨”传给了二老爷,说新时代即将到来,劝他去北方隐姓埋名。二老爷在新时代的北方某粮食局找到工作,踏实肯干,颇得领导赏识,成为一个分区的粮食局副局长。
在新时代,得肺结核的江西死者的死因得到重新调查。其时周寸衣已逝世,据周寸衣子女回忆,以前家庭困难时,曾有一个人坐着小轿车送来一笔钱。调查组根据这一模糊线索追查到粮食局,正逢二老爷病危,粮食局的人均为他的人品作保,说绝不可能是那个去江西的行凶者。
如果他没有起死回生,就此死了,他的孩子将享受逝世干部家属的待遇,顺利地活下去。但他练武的体质令他挺过了生死关,病好后被调查得清清楚楚,定罪入狱。他的子女从此颠沛流离,备受歧视。
他的历史我无法评说,沉默少许,想出一句话:“用龙形搜骨杀人,为何是自然死亡的效果?”他回答,伤人的拳法一般是出击,而龙形搜骨是回缩,这一违反拳理的招法却是杀人秘技。
“你扳住人胳膊向下按去时,人出于自然反应,总是要向上抗争,此时你不加力下按,而是顺着人向上的力,拔苗助长般一拔——敌人的五脏六腑就被你拔得错了位。”“如果不是猛拔而是轻吸,便只是心脏稍微错位,但这么一点小分寸,已经夺了人性命。因为不是直接击打心脏,而是劲力施于敌人的胳膊上,传导到敌人心脏,无任何外伤,便有了自然死亡之效。”我想了很久,又想出一句话:“既然如此隐秘,为何你们仍被查出?”他轻叹一声,归功于新时代的厉害。
这个下午,令我不寒而栗,断了整理文章的热情。我如我的父亲般平躺了两个星期,大病一场。病愈后,母亲说在火葬场做导演不是长久之计,要我去考中医保健的执照,她从彤彤处得知我会针灸。
与Q同居的时期,我曾有考中医执照的打算。母亲说今年的中医考试我还剩一月的准备时间,但主考官之一是她当年医学院的老师。
我拎着一个茶叶礼品盒,走入医学院家属区,去拜访母亲的老师。家属区是以前的住院病号区,风景优美,自来水水塔修成古代宝塔样式,黑瓦红窗,向我展示出一个沉穆悠然的世界。
水塔下有一长椅,油漆剥落,木色灰白,仿佛古物,令人不由得想坐在上面小歇片刻。我坐在这把椅子上,抽完了一根烟,想到我即将走上另一条人生道路,以后有许多坐这把椅子的时光。
到了医学教授家,送上茶叶,询问考试。教授回答:“笔试要死记硬背,面试要针对考官心理,现在中医很不景气,你多讲讲自己生活的艰难,很容易引起众考官的同感,只要说得够惨,就会拿下高分。”以后的一个月,我向火葬场请了假,沉浸在死记硬背和多愁善感中。
这个月,姥爷家被推倒铲平,姥爷姥姥搬到永定河南口。这是二姨夫父母留给二姨夫的房子,因二姨二姨夫陪着姥爷姥姥在老屋坚守,一直空着。
此次乔迁,姥爷嘱咐二姨再举行一次亲戚聚会,姥姥说:“一个月前,不是刚聚了一次么?”姥爷不语,而二姨明白,他是想他的弟弟了。
这次聚会如期举行,我在医学院上了考前冲刺班,中午下课后赶去。二姨夫家在一片六层红楼的小区,转到他家的楼栋,远远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坐在马路牙子上。
我快跑几步,叫了声“二老爷”。他极为迟钝地看我一眼,我注意到,他前一段时间红润起来的脸颊重新灰暗下去。他说是大舅没记清楚楼门号,正进一个楼门找。我扶他起来,说:“我知道。”我把他扶进二姨夫家,过一会,大舅也找了过来。他说二舅不愿来,他就到郊区接了二老爷,完成老人见哥哥的心愿,得到大伙“真孝顺”的感叹。大舅还给姥爷买了一个生日蛋糕,说:“上次您生日没蛋糕,今天补过个洋生日。”大舅的周到,赢得大家赞誉。蛋糕是儿童蛋糕,里面还有硬纸皇冠,大舅折叠好,给姥爷戴上。姥爷一生严肃刻板,却对这个纸皇冠十分喜欢,戴上就不摘了。
二老爷穿着胸前有饭菜污迹的蓝色中山装,浑身散发着淡淡的臭气,安详地坐在姥爷身边。他俩五官同形,只不过姥爷五官的转折处均凸起,二老爷则塌陷,兄弟俩便分出了福相、败相。
第一轮菜上桌时,一个七十多岁的亲戚赶来,他是姥爷二老爷的“九叔”。他人小辈份大,见了姥爷热泪盈眶,叫道:“我小时候,你对我最好了。你让我骑在你脖子上,总带我逛天桥。”姥爷疑惑地看着他,小心地问:“你是谁呀?”九叔一愣,随后大谈童年往事,紧紧握住姥爷的手,声音颤抖地说:“想起我了么?”姥爷遗憾地摇了摇头。
九叔鼻头紧缩,势必要大哭一场。这时一只枯瘦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我记得你,你属马,虽然你是我们的叔,但我们都管你叫小马。”九叔悲欣交集,紧紧抓住肩膀上的手。
救场的是二老爷,他拯救了尴尬的局面,显示出比姥爷清楚的头脑。二老爷找到了自我尊严,和九叔谈笑风生,成为饭局的主角。
老人们的谈话坚持了一个小时,均露出疲惫之相。二姨安排几位老人睡午觉,二老爷被安排在二姨儿子的房间。
其他人仍留在客厅闲聊,半个小时后,九叔歇息过来,出屋告辞。
二姨去叫姥爷,二姨的儿子去叫二老爷,他推开屋门,惊叫:“什么味呀!”坐在客厅中的我们,也闻到一股恶臭。二老爷上床睡觉,脱下外衣和鞋,他身体的气味便露了出来。
他穿好衣服后,面带愧色地走出屋来。九叔正和姥爷话别,九叔小声问:“你这回想起我了么?”姥爷深沉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九叔近乎崩溃,二老爷插话:“你是小马。”再一次及时地拯救了他。
九叔走后,其余亲戚纷纷告辞。大舅也说要带二老爷回去,这时姥爷捉住二老爷的手,低声说:“得心脏病死的人,指甲也是黑的。”二老爷神色黯然,把姥爷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捋下去,随着大舅走了。
这次见面,令我对二老爷的健康担忧,怀疑他又被二舅赶下了饭桌。我无心读书,到超市买了一网兜罐头、面包,准备第二天赶往郊区。
母亲明察秋毫,见到网兜后,对我严厉批评,说考试是我人生重大转折,一点时间都耽误不起。我准备出言反抗,母亲说:“我和你爸去看一趟二老爷,我俩去比你去更有效果。”说得我哑口无言。
上次在姥爷家的聚会,二舅提起父亲被免职的事,令父亲一直耿耿于怀。为去郊区,父亲找单位车队要车,车队队长以前是父亲的专职司机,他在电话里“老领导、老领导”地称呼父亲,令父亲大感惬意。
父亲乘坐单位最高级的轿车,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声势震慑住二舅。父亲走入二老爷的堆煤小屋时,是首长视察灾区的姿态。
二舅没敢跟进屋,蹲在屋外抽烟,怕父亲见到屋里的状况后官脾气发作。
但父亲深知“高官不发火”的要诀,出屋后并不言语,只是冷冷盯着二舅,看得他毛骨悚然。母亲管二舅要了大盆,给二老爷洗被褥衣服,洗了整整四个小时。到晚饭时分,父亲大手一挥,带众人去饭馆吃饭。
二舅夫妇几乎没动筷子,二老爷狼吞虎咽。离开郊区时,母亲塞给了二老爷两千块钱,父亲和二舅握手,说:“你看着办。”他俩气势汹汹地回到家,向我说明一天的战况。我知母亲一直对二老爷心存看法,感激地说:“妈,你能给他洗衣服,我知道是为了我。”母亲长叹一声:“你想歪了,他毕竟是我二叔。”二舅是个在人前好面子的人,父母的郊区之行,对他应有效果,二老爷应该可以有吃有喝地活到我考试结束的一天。
三月十五日,是考试前夜。客厅中响起电话铃声,母亲接了电话,吼道:“有什么跟我说好了!”然后回她和父亲的卧室,用分机接听。
她这个电话打了四十多分钟,时而从卧室门中传出她严厉的语调,但听不清具体的话。我有不祥预感,在客厅提起主机电话,立刻听到母亲的声音:“你什么都不要说了,还说什么!”然后“咔嚓”一声,她挂了电话。
我见父母屋门微动,手疾眼快地挂上听筒。母亲推门而出,不怒自威地说:“咱家的电话线接得不好,如果主机、分机同时拿起,电话声会大一倍。你偷听我电话干吗?好好温书去!”仓皇回到我房间,彤彤躺在床上看日本漫画书,讥笑我说:“你都这么大人了,你妈怎么还像训小孩一样训你?”母亲为二老爷洗被褥后,在我心中是可亲可敬的形象,我连忙解释:“我小时候,她为求学而常年不在家,没能随着我的成长不断调整对我的态度。不是她的错,是时代的悲剧。”背了半小时的针灸经典《黄庭甲乙经》后,我带彤彤去楼下散步,说是“换换脑子”,得到母亲的同意。
迅速走出小区,我给了彤彤二十六块钱,让她去买她喜欢的时尚杂志,我则跑到公共电话亭,拨通二老爷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二舅,我问二老爷呢,他说睡了。我又问,是不是他刚才给我母亲打电话。他说是,谈的是他们一辈人的旧事。我再问,二老爷是不是死了?他发出夸张笑声,说:“你想哪去了?”挂了电话,我想:十之八九,二老爷逝世了。二舅是迫于母亲的压力,不敢告诉我真相。
彤彤拿着一本时尚杂志欢蹦乱跳地从街对面向我跑来,说:“你还有钱么?请我吃麻辣烫。”我点了猪血、豆皮、海带、羊心和四瓶啤酒,共花去七十五块。彤彤惊讶地说:“加上杂志的二十六块,你一下就花了一百多块。跟你这么久,第一次见你出手这么阔绰。”我:“快点吃。吃完了回家。我想要你。”此夜,我要了她四次。
她说我点中她的死穴,这辈子只想要我,不想再要别人了。我则被她洗脑,苦背的中医知识忘得一干二净。
次日笔试,我盲目答完。再次日口试,我结结巴巴,教过母亲的教授为我辩白:“他的表现,正说明中医存活的艰难。”……但对其他考官缺乏说服力,我未能通过。
口试结束后,我赶往郊区。心存侥幸,希望二舅句句属实,他给我母亲打电话,是谈他们一辈人的私事。
推开二老爷屋门,我以为走错地方。屋中焕然一新,蜂窝煤和旧箱子不见了,四壁贴了浅蓝色花纹的墙纸,地面贴了白色瓷砖,摆着一张单人钢丝床和中学生用的小写字台,写字台上放一盏给予人温暖感的米黄色台灯。
屋内空气新鲜,没有一丝二老爷存在的气味。
听到门响,二舅从他的房中走出,眼角糜烂血红,不知哭了多久。
他告诉我,二老爷在三月九日逝世,三月十五日他给我家打电话,是想通知我参加火化仪式。
他责怪地说:“你妈不让你接电话,怕影响你考试。我也知道考试重要,但我得把话传给你,要不你以后会埋怨我。”我:“我给你打电话时,你为什么不说清楚?”二舅苦笑一声:“你不是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