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嘟嘟      更新:2024-05-25 15:12      字数:4903
  过了一会儿,蓝隐把火调小,试着揭开一个角,接着双手齐上,轻提慢拢,不过片刻,已经揭下完整一层纸来。如此干净利落,实属罕见。舒至纯和丹青都不禁鼓起了掌。
  走到大屋子的尽头,地下贴板上晾着好几张已经揭下来并且修补过的画芯。凡有破损的地方都用原纸原绫补缀,丝缕不差,天衣无缝,只差画面的补色接笔。
  “……这活儿,老大也不是干不了。从前的字画都是叫他抹几笔补上了事。可是这几幅……”蓝隐露出珍重非常的神色,“让他干,未免美中不足……呃,这个……美中不足。”
  丹青蹲下身看了一番,忽然抬起头道:“爷爷放心,定还您一个十全十美。”嘴角一扬,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刹那间神采飞动。
  舒至纯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正月的銎阳城,因为有了逸王殿下,不知凭添多少风流。
  承安有约必至,有酒必喝,每饮必醉。
  一回到府里,就连着胆汁一块儿往外吐。半夜酒醒了,坐在院子里看月亮看星星看雪光。看着看着,独个儿拍着栏杆唱起来。
  唱“旧欢新梦觉来时”。
  唱“过尽千帆皆不是”。
  唱“其奈风流端整外,更别有,动人心处”。
  开始照影照月君来都爬起来陪着。后来三个人轮流陪着。再过两天,谁也不肯陪了。
  君来觉得不太厚道,照影说:“我看殿下只是发泄发泄,无妨。”
  照月道:“多少年没见过这副样子了。回头一清醒,想起全被咱们看去了,恐怕恼羞成怒。”
  “我倒巴不得那一天早点儿到。”照影叹口气。
  “跟三才先生说说,咱们还是快点回去。我怕殿下哪天借着酒劲把送出去的寿礼再往回讨。那可糟糕透顶。”
  照影和君来点头。
  三个人里,看着最糊涂最天真的是照月,骨子里最透彻最狠的也是照月。
  赵炜听说承安日日寻欢,夜夜买醉,皱眉道:“这小子,越发放浪形骸了。”
  文皇后一语中的:“不会是失恋了吧?远恚说,承安这次上京,看起来很是郁郁。你这个做皇叔的,也不替他张罗张罗,难为他时常惦记你。”
  赵炜一愣,总不能跟皇后讲将来杀一兜子可比杀一个麻烦多了,只好干打个哈哈:“他哪里看得上人家?人家闺女往旁边一站,先就被他自己比下去了……”
  这段对话传到贺焱那里,三才先生一击掌,道:“也好,歪打正着。殿下这番姿态,率性自然,定叫那人戒心尽去,不会怀疑其余。”
  过了元宵,逸王府一行人返回蜀州。
  承安坐在书房里,听冯止和赵恭汇报工作。
  “……他们曾在枫泾驿站亮出王爷的手谕和腰牌,要求送到长清。过了长清,还有些隐约踪迹,我们的人一直追到六墴,就此断了线索。”赵恭看王爷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好求助的瞅瞅冯止。
  “江家的大本营在北边,依属下看,他们很可能是故布疑阵,先往东而后折向北去了。”冯止说出自己的推断。
  承安忽然问:“人不是从越州请来的么?怎么说大本营在北方?”
  “小温说,他只知道江家在越蜀两地的分号,隐约知道楚州分号的位置。我们去查的时候,江家动作极快,越蜀两地已经撤得干干净净。仔细打听之下,才在楚州找到一个留下没走的伙计。”
  当日撤销分号,普通伙计就地解散,可以领到丰厚的遣散费。像蕉叶这样的,当然非走不可。可是他实在放不下心爱的女孩,他们已经悄悄论及婚嫁。半路偷溜回来,带着女孩躲到乡间,江家的人没来,逸王府的人却找来了。
  冯止想,至于如何逼供,如何拷问,如何毁尸灭迹,这些事就不必一一汇报了,上司关心的是你办事的结果,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据这个伙计交代,江家总号设在京城,在各州府均有分号,只是不知详情……丹青是江家收养的孤儿,原来的名字仿佛叫做朱成碧。还有……”
  “等等。”承安打断他,“你说他原来的名字叫做什么?”
  “朱成碧。”
  朱成碧。
  看朱成碧。
  曾几何时,看朱成碧。
  …… ……
  承安用尽浑身力量压下翻滚的心潮,缓慢又缓慢的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二位辛苦了。接下来……府里事务将日益繁忙,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权且放下,日后再说。”
  挥挥手,人都打发走了,叫住照影:“上回……‘华宝斋’送来的那方青玉印章……拿来我看看……”
  把小小一方玉石握在手中,承安淡淡道:“我想点事情。不用跟着。”一个人低头慢慢走。
  丹砂填色,青玉为质,一树碧桃,灼灼其华。
  ——是为丹青必逃。
  这样明白的暗示,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赵承安啊赵承安,枉你自诩聪明,平生几时这样狼狈过?
  原来,我还尚未入戏,你已开始设局。
  原来,我这里费尽心机,你不过见招拆招。
  走到“藏珠小筑”,玉兰树枝叶横斜。上得楼来,烛冷香残,帘幕蒙尘。承安在暖阁里坐下,自丹青出现以来,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往心头重重缠绕。
  那些凄迷的眼神,那些滚烫的泪水,那些灿烂的微笑,那些诱人的呻吟……何曾有一丝一毫矫饰做作?
  狠啊。他居然把自己整个抛洒出去,以肉身为饵,以灵魂为引,至真至纯,任情任性,把对方带得身心失守。
  ——不,只怕在他心里,我还不值得他如此。他为的,不过是一幅画。
  竟是天上仙人下凡历劫来了。
  怪只怪,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动了色念欲念,还动了心。
  相遇争如不遇,有情却是无情。
  好。
  你飘然而去,云外仙山逍遥自在。
  独留我身陷泥淖红尘不得超生。
  很好。
  第 43 章
  蓝府上下都是工作狂人。整个正月,蓝隐和蓝白竟然只歇了两天,带着几个晚辈和弟子把琼崖公主墓中出土的八幅古字画全部修复一新。
  功成之日,八幅字画逐一悬挂在墙上,供众人欣赏。这些字画本已价值连城,经过清洗修补裱装之后,不但光彩重现人间,而且寿命也可延长不少。更重要的是,这是临仿业两大家族首度合作的成果,影响深远,意义非凡。
  幅面上的破损之处,皆由丹青和舒至纯全色接笔。一个补画,一个补字,笔意相连,神形兼备,接合处毫无痕迹,仿若原作复生,看得蓝家众人连连赞叹。按照他们以往的做法,古字画破损若在边缘,则裁剪;若在中间,则挖补;若破损过多,则拼接,总难免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岂能这般起死回生?
  丹青夹在众人当中,完全没留意大家投在自己身上的钦佩眼神,反而深深震惊于眼前的拯救结果,震惊于这一个多月来目睹的拯救古字画的艰辛过程。“画赖装池以传”,古人之言诚不谬也。让原件恢复旧貌,妙手回春,同样风流再造,泽被无穷。
  人世间的事情,还真是有意思呢……
  自己之前做的,要把新的变旧;现在做的,却是把旧的翻新。
  新旧更替。
  画在手中翻转。
  时光在指间流动。
  往事在历史中吞吐。
  人在命运里沉浮。
  ——不如拿起笔,尽情挥洒,无怨无悔。
  看着书法上补的字迹,想:“师兄功夫真是越来越好,可惜就此收手不干了。东家居然也肯答应他,这不亏大发了么?——不对,师兄若做了高官,东家的生意定能蒸蒸日上,原来又是放长线,钓大鱼……”
  正月里京城来信,舒至纯高中第一榜第七名,和状元榜眼探花名列同一张金箔纸上,荣耀非凡。虽然已经托人告假,但三月初一之前必须去吏部报到。所以蓝家的活一干完,他就走了。
  临行前,舒至纯拉着丹青叮咛又叮咛。丹青心里暖暖的酸酸的。冰山一样的师兄,只有对着自己才会变成这副婆婆妈妈的样子。他当然明白师兄为什么在艺成之时,把人生改弦易辙,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然而此时却没有机会也没有立场说什么了。况且,在这个危机隐伏的时刻,能彻底脱离这一切,进入另一个领域,也许不是什么坏事。
  学书法的师兄,原来是个科举应试的天才。也没准,会是个做官的天才呢?丹青一边想一边笑,深觉世事充满玄机。
  “你脱籍做官,以后就不能叫师兄了啊。”
  “不如,叫一声哥吧。”
  “好。哥……官场险恶,多保重。”
  “纵然险恶,自有生机。我要求不高。”——这样通透自信,没什么可担心的。
  倒是向蓝隐辞行的时候,老头子吃惊之余,十分依依不舍。听得他这次帮忙竟是收山之作,江自修居然肯随便放走多年心血栽培的出色弟子,对自家女婿又是嫉妒又是佩服——当世人杰啊。
  隆庆十四年四月,皇帝陛下昏厥了两次。太医院诊断,乃是多年宵衣旰食,操心国事,劳累过度所致。一面食疗药补,精心调养,一面恭请陛下多加休息,保重龙体。
  偏偏不顺心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直把赵炜气得肝疼。
  首先是大女儿吉祥公主赵漪的终身大事。赵漪已经满了十九岁,三个妹妹都已为人妇,她再不出嫁,就成了皇家的笑话。谁知自幼温驯懂礼的大女儿在这个问题上固执到冥顽不灵的地步。虽然赵炜早知道她喜欢卢子晗,但是总想着,年轻女孩子么,爱的还不是那一股子风流俊俏的劲儿?人不在跟前,又多接触些出色的青年男子,一颗心自然转到别处。
  没成想一拖三年,涓涓细水,一日爆发,竟成了汹涌洪流。
  当初看中美丽温柔长公主,想做驸马的世家子弟,青年才俊,纷纷捡了别枝。日前威武将军杜越替自己的长子再次向皇帝求亲,赵炜当场就答应了。原先杜越也提过这事,君臣情谊虽好,赵炜却有点看不上杜家孩子没文采,觉得委屈了自家的金枝玉叶,如今也顾不得了。
  哪知赵漪对父亲的决定反应异常激烈,以死相逼,把赵炜弄得失信于臣子,灰头土脸,极为被动。他哪里知道,自有热心人帮着赵漪暗通款曲,卢赵二人,一个在京城,一个在西凉,三年来可没断了联系。
  家事烦人,国事更烦人。
  兖州三个县令,两个太守联名密奏,弹劾刺史姚诵在东海私设盐场,和当地盐商勾结,操纵市价,盘剥盐工,哄骗朝廷,从中牟取巨利。又窃采贡珠,偷卖给海外行商,中饱私囊。在此过程中,不免草菅人命,常常逼得采珠工家破人亡。
  三年前的东南清洗,曾经让官场风气为之一变,赵炜心中颇为自得。兖、青、越三州的最高行政长官刺史人选,更是经过多方探察筛选,在心里反复斟酌思考,派的都是最信任的人,既忠心又能干,精英里的精英,栋梁中的栋梁。
  没想到啊,不过三年时间,堕落成这样!密奏言辞恳切,叙事翔实,直把皇帝看得肺都要气炸。亲手提拔的人才,深受皇恩,这样不成器,背弃我的信任,糟践我的国家,戕害我的子民……赵炜仰天吐出一口血,直接倒在龙案上。
  这番折腾下来,急症变成缓症,最后竟至缠绵病榻,无法起身。
  承安放下笔,把奏折从头到尾再看一遍,待墨迹干透,细细叠好,装在匣子里。自从皇帝染病的消息传来,每天不论多忙,他都要抽出时间亲笔写了慰问请安的折子,交给驿站由专人送到京里去。
  从京城回来之后,逸王府上下全部忙得连轴转。这么多年苦心经营,万千头绪,都到了起绳收网的时刻。如今事情已成定局,如何了结眼前形势已不重要,筹备应对将来的全新局面才是关键。诸人各居其位,各尽其职,俨然是个小小朝廷。
  承安居中运筹决断,果敢敏锐,细密周到,下属们一边紧张忙碌一边觉得痛快。特别是贺焱李旭冯止这帮谋士,深觉自己等人风云际会,赶上了锦夏中兴明主,此生幸何如之?干得倍加卖力。
  只是,再忙,也有空闲下来的时候。
  比如现在。承安叫人送走了奏折,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不由自主的就想抓点什么放在手里摩挲,才想起那方青玉印石让照影拿去找“华宝斋”老板辨认去了。
  细想起来,除了这方印章,他什么也没有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