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
嘟嘟 更新:2024-05-25 15:12 字数:4822
都有可能呢。不过如此极品,是任何一个临仿高手梦寐以求的挑战。同样模糊残损的一幅画,落在丹青这样的大行家眼里,看到的东西当然是外行人没法比的。
“鸣玉山人确是奇才,用没骨法画山水,居然棱角峥嵘……”丹青翻个身——王府的枕头被子真舒服,都是上好的丝棉胎,锦缎面——“颜色也特别,应该多数是自己研磨调制的,最后一片白里嵌着红点,好像雪中红梅,那红色非朱非丹,只怕……唉,呕心沥血啊……”
丹青趴在软软的枕头上,琢磨着画中透出的信息:春夏秋冬,四时轮回,叶仲卿把自己半生经历情思都熔铸其中。色彩瑰丽明艳,形象生动简洁;山峰峻峭凌厉,流水柔媚缠绵。天地至美,人间至爱——那样情深入骨却又刚烈决绝,分明是留给恒王宋思减看的情书嘛。“同心而离居”,这两个人之间实在太过无奈,无法不叫人黯然神伤。丹青慨叹着,终于抱着被子进入梦乡。
这一觉直睡到将近午时,刚穿好衣服,昨日领路的阳光帅哥送了热水来。才洗漱完毕,帅哥又提着食盒进来了,一面问候,一面往桌上布菜,殷勤周到,亲切自然。
丹青赶忙回礼,双手接过碗筷。
照影笑道:“丹青,你也就十六七吧,比我小不了几岁,不如我叫你名字,你称我一声大哥可好?还有好些日子呢,我可受不了你大人长大人短的,折寿。”
“好。”丹青也笑一笑,“不过,照大哥,我已经十八岁了。”
等丹青在桌前坐下,照影打个招呼出去了,让他自在吃饭。桌上摆着三个精致的碟子:五柳鱼、茶香小排、荷包豆腐。另有一盅鲜浓醇厚的火腿冬瓜汤,两碗晶莹透亮的香梗米饭——地道的江南风味,吃得丹青心满意足,对逸王府待客之道大为赞赏。
吃罢饭,拿起茶杯喝了几口,照影收拾碗筷来了。丹青一边道谢一边嘀咕:看他样子在王府地位不低,难道没有别的事,专门伺候自己么?这么说自己的待遇级别相当高啊。
“照大哥,不知这会儿求见王爷可方便?”
“王爷有事出去了,恐怕过几日才能回来。丹青的日常起居都由我负责,有什么事和我说就是,不必客气。”
昨天表现得那么急切的逸王居然不在家,丹青有点意外。要知道,那画原来究竟如何样貌,还得他这个主人细说一番才行。
“总要向殿下请教一下原画的样子,才好动手。”
“这个倒不用担心,殿下已经吩咐赵让大人,问他就可以了。”
咦?不说是王爷最钟爱的画么?怎么让手下人转达?
丹青当然不知道,王府上下真正见过《四时鸣玉山》的只有赵让。因为当初是通过确定蒋千里的身份来确认画的真伪,再加上路上太不好走,外人没有功夫在身很难顺利往返,所以府里对字画最在行的贺焱和照月都没能跟着。就连赵让,也只是在蒋千里交出画之时检视了一次,依照贺焱的叮嘱核对了几处关键地方而已。
心中犯疑,面色却如常,丹青躬身道:“那便劳烦大哥通传。还有,请把昨晚的草稿和原画遗下的部件一并给我。另外,容许我在府中寻一处合适的地方作画室。”
赵让把自己记得的所有细节一一说给丹青。这些他之前都已向承安汇报过,贺焱、照月也在场,反复确认无误,才让他来见丹青。也考虑过由承安出面解说,到底不如亲眼见过的人有把握,终究打消了这个念头。问题是,他们没有想到,普通人觉得足够细致的特征,在专家听来却太过粗疏。所谓隔行如隔山,此之谓也。
丹青看赵让一副言尽于此的表情,忍不住直视着他,问道:“大人方才说此画天款矜有椭圆朱文篆书印一枚,敢问字体是大篆、小篆、方篆、角篆、石鼓篆、金文篆还是虫草篆?”
“呃,这个……”赵让恨不能仰天长叹一声:殿下啊,我虽然多才多艺,总归只是个侍卫,知道篆书两个字怎么写已经很有学问了,哪里答得出这样高难度的问题。想一想,道:“线条很圆,笔画简单的字看起来像虫子似的。”
“那应该是金文篆了。”丹青拿过纸笔写了两个字递过去。
“没错,就是这样。”赵大人松了一口气。丹青低头翻个白眼:诡异啊诡异,这位大人对字画完全就是外行嘛,怎么叫他来?逸王殿下的想法可真独特。
“据我所知,鸣玉山人从未用过金文篆印,这是不是一方收藏章或品鉴章?还请大人告知印章内容。”
赵让如释重负。这个问题殿下和三才先生讨论过的。虽然自己实在不认得那几个弯弯曲曲的——叫啥来着?对,金文篆字。三才先生却说反正死无对证,干脆杜撰了一个——这些文人有时候胆子大起来真叫人乍舌。
“是某任画主的一方收藏印,刻有‘传之子孙’四个字。”
“嗯……”丹青一只手托着下巴,低头沉思。过了一会儿,用一种志愿者普及传统文化知识的语调说道:“金文篆书,前朝海西王爱其华丽典雅,他的所有收藏印都用了这种字体。自此在宫廷贵族官僚士绅中流行不衰,民间也趋之若骛。所以,前朝后期字画收藏印几乎都有这一款。本朝崇尚简约古朴,自太祖以来,印章喜方不喜圆,字体以铁线汉隶为主。由此看来,这位画主应是前朝人士。”
“正是如此。”赵让颔首赞同,心中对面前的小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据载和顺帝事母至孝,其母惠慈太后闺名遄,遂将此字定为国讳,子孙代代遵守。同音字‘传’一律改为‘流’、‘达’之类意义相近的字。鸣玉山人卒于顺明帝章和八年,按说收藏者理当避讳……”
这下赵让彻底听明白了:原来小先生挖好陷阱就等着自己跳呢!
第 31 章
“江家弟子果然名不虚传!”一个文士抚掌大笑着走进来,峨冠博带,很有些上古遗风。
赵让露出一个哀怨的眼神,起身行礼道:“三才先生。”他早听出贺焱到了门外,非要等自己出丑才来救场,真是过分。不过贺先生总算来得及时,拯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赵让忙不迭地告退,留下王府首席顾问继续和小先生过招。
昨日贺焱因为有事不在府里,错过了晚间丹青的精彩表演。今天回来便听照月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再听说赵让正在给丹青讲述原画细节,立刻暗道糟糕。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贺焱看见那四页草稿,马上断定来的是宗师级高手,原先定下的策略只怕行不通。也是自己等人孟浪了,看轻了临仿一事,想得太过简单。事到如今,想不坦诚也不行了。
“丹青公子,在下贺焱,别号三才居士。”
“三才先生。”
“实不相瞒,我们机缘巧合之下偶然得到《四时鸣玉山》,却又遭遇意外落入水中。只有赵让侥幸见过全貌,偏偏这位又是个外行!上天不公,有时真让人无可奈何。”
这番话看似真诚,其实一点实质性内容也没有。旁人未曾见过全貌,那原画主何在?“机缘巧合”,“遭遇意外”,再联系那位赵大人头天显露的功夫,丹青心里有底了:逸王府这幅画不定是偷的还是抢的呢。于是不做声,等贺焱说下去。
“原本觉得‘传之子孙’四个字比较私人,符合此画藏于民间的情况。而且留一点模糊的地方,不容易出现漏洞,没想到……唉,贻笑大方啊!”
丹青微笑:“先生过谦了。不在一行不识一行,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贺焱趁机虚心求教:“丹青觉得这个收藏印用什么字眼好?”
“确是四字椭圆印章么?”
“赵让虽然外行,有几个字还是不会看错的。”
“大凡用椭圆印,通常只有两个字,为的是便于安排笔画疏密。四个字的话,首尾二字得比中间两个笔画少一点才会好看……”
贺焱想起自己杜撰的那四个字,当时还颇为得意,却忘了笔画整体协调的原则。“传之子孙”,首尾密当中疏,只适合细腰葫芦印,椭圆形就没法看了。
“先生是否知道原画主的字号?”
“当初此画本该收归大内,画主冒着杀头的危险私藏起来,哪里敢把字号留在上面。”
丹青听贺焱给了一个迂回的答案,不再追问,略想想,道:“不如还用先生拟定的意思,稍微改一改,‘子孙重之’,如何?”
“如此甚好。”
一席交谈,宾主尽欢。贺焱虽然不是临仿专家,却是热情的艺术爱好者,又清楚这幅画的来龙去脉,当下二人充分交流磋商,把有待确证的所有细节都定了下来。两个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闻弦歌而知雅意,凡属不能明说的地方,便心照不宣的一带而过。谈话末了,彼此都生出敬重相惜之意。
十天后,逸王回府。
隆庆十年秋末,益郡太守曾派人前往西蜀寻访失踪的“漱秋斋”学徒瘦金。领头人是现今的掌书记,当时任府衙签判的宁七。逸王府顺便安插了两个侍卫在寻人的队伍里,以便进一步了解接触西南少数民族。
没想到这一趟大有收获,不仅得到了举大事必需的“乌青草”,路过酉阳时,还察觉当地苗寨竟然在私开金矿。王府随即派人进山打探,发现金矿面积不大,成色却极好。这里偏僻隐秘,盐铁转运司的官员手再长也伸不来。可惜开采者技术落后,只炼出粗糙的马蹄金。几番接洽,双方建立起合作关系,由逸王府提供技术,苗寨提供人力,所得三七分成。承安做事一向公道,苗人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不过前些时候矿上出了点事故,死了几个工人。苗寨寨主处理不当,引起躁动。情况紧急,干系重大,承安于是带了赵温,亲自前往酉阳善后。事后赵温便作为王府一方代表留在当地,兼任技术总监。
返回时承安对赵温说:“你多年闯荡江湖,已经留了名号,不适合露面。这里的事正好由你来做。至于有多重要,毋庸赘言。”
酉阳金矿,已是逸王府这两年的经济支柱。殿下对自己如此信任,赵温心中不是不感激的。他当然知道,把自己调到这偏远之地来开矿,也是为了避开丹青,免得因为和江家的旧交情,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手下不犯错误的办法是,不要给人犯错误的机会。殿下永远这样周到体贴,赵温心悦诚服。
来酉阳之前,曾经偷偷去了一趟“漱秋斋”。店内一片狼藉,几个泥水匠正在干活。原来白掌柜举家回乡,店铺兑给了别人,伙计也都散了——赵温想:动作真快,他还是那样干脆利落,滴水不漏。这样看来,那两个字他应该猜出来了。只是明明意料中事,真正面对,却依然苦涩难当,这一段十多年的交情,就此画上句号。
隆庆十三年春,江家分号在短短几天之内全面撤出南方,其他分号也停止一切临仿作业,只经营正常的字画生意。两大临仿基地:越州王宅和銎阳湖东大宅都搬到雍州乾城。这里是江氏故里,当年江留渡起家的地方。江姓在当地根深叶茂,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容易应对。
王梓园、张开、林下以及楚州分号撤回来的供奉胡不归,四个老头子安心颐养天年。几位老先生早已看惯兴亡,乐天知命,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只是王梓园常常挂念丹青,江自修赌咒发誓,说一定竭尽全力接应,让他安然返回,才哄得老人家放下心来。
承安洗去一路风尘,刚刚坐定,贺焱和照影已经等着了。
照影手里捏着一叠梅枝水印素笺。承安接过来一看,一笔写经小楷,十分火候,筋骨挺拔,血肉丰润,满纸端丽妩媚。
丹青本来并不喜欢这样装饰性很强的字体,水墨却说:“小楷最为实用,写经字体好看却难见个性,讨人喜欢,不漏底细。你总有人前动笔的时候,用它最合适。”师兄的话,那就是圣旨,所以丹青颇用心练了练。这不,果然用上了。
“明胶二斤、朱砂二两、雄黄一两、赭石二两、蛤粉五钱、珍珠粉三钱、云母三钱、铅粉五钱、鸽血红粉三钱、星光石粉三钱、泥金一钱、泥银一两、黄栌木一斤、栀子一斤、茜草半斤、花青二两、胭脂二两……”头三页都是调制颜色的原料,很多还在后边注明了种类、产地或者专售店铺。
翻到第四页,是所需工具和其他材料:“八尺青檀双层夹宣纸一张,象牙色斜纹水云绫一丈,三寸田黄石料两块,寸半青玉石料一块,铜碾子一套,|乳钵一套,天平一杆,中号白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