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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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的思索 更新:2024-05-25 15:12 字数:5019
“如果被枪击中的是心脏,移植了别人的心脏,你大概会很容易接受事实。刚才也说过了,根本不必把脑视为特殊的器官。”
“那个捐赠者……我想知道为我提供脑的那个人的情况。”
博士闻言皱起眉头,鼓起脸颊。
“不行吗?”
“这基本上是秘密。我们也没跟捐赠者家属说起脑移植给了谁。话虽这么说,可只要查一下当天被送到医院的病人,就很容易弄清。你真的很想知道?”
“它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想知道。”
他摸着下吧,迟疑片刻,用手轻轻敲敲桌子,然后说:“好吧,但禁止外传。”
“明白。”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最下面的抽屉,从塞得满满的文件夹中抽出一本,哔啦啦地翻开,递给我。
文件最上面写着名字:关谷时雄。二十二岁,学生,双亲健在。
“遭遇交通事故,被夹在汽车和建筑物之间,刚送到医院就死了。我们与他亲属联系,发现他做过器官捐献登记,就是表明死后愿意提供脏器或身体的某些部分供移植使用,便调查了你俩的脑配型。”
我叹了口气。想到无数的幸运成就了现在的自己,不知不觉中全身充满力量。“我想去他的墓前祭拜,去谢谢他。”
他摇头:“这可不行。脑移植潜在的问题大如山,其中之—就是‘个人’是什么。这个问题解决之前——大概本世纪内是解决不了了——不该去追问脑原来的主人。”
“‘个人’是什么呢?”
“有一天你会明白。”他说,“看看报上的报道就知道,现在连你的姓名也没公开,这是和媒体的约定,直到人们能正确理解脑移植。”
“有什么被误解的吗?”
“误解……是不是该叫误解呢……”他避开我的眼睛,欲言又止,“如果完全是误解的话,并没问题。假设人有灵魂……”
“灵魂?有死后的世界?”
我稍梢放松脸颊,相反,他的表情严肃起来。
“不可轻视。世上相信灵魂存在的大有人在,说它支配着肉体。但这么想的人并不强烈反对脑移植,因为他们相信脑也在灵瑰支配之下。”
“肉体的一部分变成怎样无所谓吗?”
“没错。其实,所谓灵魂不过是错觉——问题的重要性在这儿。” 他看着我,咳了咳,“关于这个就不多说了,你还没准备好。”
“我听什么都不会吃惊的,请说吧。”
“时候到了会说的,现在说只会让你混乱。总之,希望你能理解的是,要解决的课题很多,至于谁的脑移植到谁的脑袋里,这问题还没到挑明的时候。”
他的语气变得很不友好,这让我觉得不满足,但没有追问。
“我们禁止媒体与你接触,条件是向他们提供你的恢复状况等信息。曾经有两个家伙无视这一约定,想方设法潜入这儿。”
“所以才那么严密封锁出入口?”
“目的不是紧闭你。”
我点点头,把脑提供者的相关资料还给他:“对了,报上写着医生团队,还有哪些医生?”
“还有从其他大学过来支援的,这所大学里相关的只有我们三人。”
“请代向其他医生问好,转达我的谢意。”
“一定。”他的眼皱皱起无数细纹,“还有想问的吗?”
“最后一个问题,手术最终怎样?能说是成功的吗?”
他舒服地靠着椅背,话里充满自信:“这一点你自己应该最清楚。”
8
无聊的日子持续了数周,其间我一个不漏地接受了种种检查和测试。博士和两个助手什么也不肯告知,我究竟恢复得怎样呢?换绷带时在镜子里看看枪伤,至少外观正在恢复原状。据说外科整形技术进步很大。
这些日子,每次醒来都觉得体力在一点点恢复。身体健康了,精神是不是也同步呢?我想过也许脑移植手术会带来意外效果,但堂元博士说几乎不可能。我也是信口一说。
午饭后我问橘小姐:“什么时候能出院呢?”最近这句话已经成了我的口头禅。
“快了。”她回答,这无疑是她的口头禅,但后面的话跟往常不同,“不过今天有礼物哦。”
“礼物?”
她两手端着盛碗筷的盘子,看着我笑眯眯地往后退,站在门边,说了声“请进”。
门慢慢打开,出现一条纤细的胳膊。
“啊!”我叫出声来。
细胳膊的主人探进头来,短发,还有鼻子上的雀斑,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嗨,”阿惠说,“心情怎样?”
用博士和若生的话说,我的前额叶语言区出了问题,完全说不出话,只是动着嘴唇,看着橘小姐。
“从今天开始可以会客了,”她说,“媒体除外。我赶紧第一个通知了叶村小姐。”
“早点告诉我就好了。”我终于能出声了。
“动机很单纯,想给你个惊喜哦,很久没有兴奋了吧?”她挤挤眼睛,“好了,你们慢慢聊。”
她走出去,关上了门,我和阿惠还在默默对视,我想不出一句恰当的话,语言区还是有问题。
“惠……”
我刚开口,阿惠便飞奔过来,长长的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带着雀斑的脸贴了过来。我紧紧抱着她瘦弱的身体,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拥抱过后,阿惠跪在地板上,拉过我的手贴着她的脸:“太好了,果然还活着。”
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活着呢。你该听说我得救了吧?”
“嗯,但难以相信。你受了那么重的伤。”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被打中脑袋的?”
“上班时,臼井告诉我的。”
臼井是住我隔壁的学生,我们常去喝酒,有点儿交情。
“吓坏了吧?”
“以为要死了——说我自己哟。太受刺激,心跳都要停了。”
“听说你每天都来。”
“还说呢!”阿惠把我的手使劲往脸上贴,“担心死了,根本睡不着。医院的人说你不要紧,得救了,可是不亲眼看见怎么能放心?看到你的信和照片,我高兴得哭了呢。”
我抱紧她,再次长吻。放开她的唇后,我看着她问:“知道我为什么能得救,做了什么手术吗?”
“当然知道。”她眨着眼点点头,变替看着我的两只眼睛,“你被送到这家医院后,马上就有了世界首例超强手术的爆炸性新闻。报上写的是某公司职员A,我想,知道你被袭的人都猜出来了。但知道确切消息是在接到你来信的时候,一个姓若生的人告诉我的。”
“原来在此之前没有正式通知你。”
“说是规定只告知直系亲属,但你没有亲人,就破例告诉了我,若若先生真好。”
“虽然有点儿神经质。”我笑笑,分开她的刘海,摸摸她漂亮的眉毛,“我的脑袋里,装着别人的零件。”
“真不敢相信。”
“毛骨悚然?”
阿惠闭上眼摇摇头,短短的茶色头发摇得像小鸟羽毛。“很了不起。你将走过两个人的人生。”
“这么说我责任重大呀。”
“可是,”她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看透什么,“什么感觉?有什么和原来不一样吗?”
“没有呀,什么都没变。”
“哦……”她一脸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大家都好吗,新光堂的大叔他们?”
新光堂是阿惠供职的画具店。我和那里的小胡子大叔已经认识四年了。
“大家都很担心,可是也有些兴奋。”
“兴奋?我遭了那么大的罪还兴奋?”
“不对不对,说兴奋不合适。我是说,虽然名字没被公开,但你不是成了世界名人吗?光是想到身边有这样的人,就总觉得难以平静呢。”
“哈哈……”我能想象大家的心理。假如我和大叔交换立场,大概我也会有一样的心情。
“差点忘了,”阿惠拿起放在地板上的纸袋,“我想你大概会觉得无聊,就从店里带来了。顾不上买花了。”
纸袋里是大大的素描本。我欢呼起来:“不愧是阿惠,知道现在我最想要的东西。”
“出院前能画几张素描呢?”
“我想在这些纸用完之前出去,真的谢谢你。”我抚摸着素描本的白色封面对她说,似乎马上就有了灵感。
而后我跟她聊起了住院的日子,说到半夜发现自己的脑片时,她屏住了呼吸。
“不好,都这时候了!”谈话告—段落时,阿惠看了看手表,顿时睁大了眼睛,“我是上班时间出来的。”
“溜号了呀。”
“突然来了电话,一听说能见你,我二话没说就飞奔过来了。”阿惠拉着我的手站起来,将我的手贴在她胸口,“看,还在怦怦跳,像做梦一样。
“我活着呢。”我盯着她,像在发表宣言,“我还不会死,还有很多想做的事。”
“嗯。”她像放下什么珍贵的易碎品似的轻轻放下我的手,然后再次看着我,“你好像比以前靠得住了。”
“哦?”没想到她这么说,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事实上最近心情很好,有重生的感觉。”
“我进屋第一眼看见你就是这种感觉,原来不是错觉呀。”她满脸开心,“我明无再来。”
“等着你。”我说。
她走出房间后,我不觉哼起了小曲。
9
准许探视的第三天,同事葛西三郎来了。葛西一进病房就嚷嚷开了:“什么呀,不是好好的嘛。还住着宾馆似的房问,真是白为你担心了!”他是跟我同一拨进工厂的,性格活泼,这点和我正相反。我说给大家添了麻烦很抱歉,他的腔掉和往常一样:“你根本不用在意,这种机会可难得有哦,休息个够就是了。这次休假是带薪吧?这么小气的厂子,这次还真让我没想到。”
“厂里情况怎样?有点变化没有?”
听我这么问,葛西沉下脸挠挠下巴:“老样子,什么都没变。”
“嗯……也是,这么短的时间,什么都不会变。”
“酒井他们在背地里动不动就说,要马上炒了工厂的鱿鱼、走人时要揍厂长一顿什么的。可酒井这家伙在我们看来没干什么大事,也没什么清楚的想法,只是装模作样掩饰自己混混日子罢了。”
“可不,还是老样子。”我叹气。
从去年开始,我们对厂长及其他上司越来越不信任,此前大家都闷在心里,没有表现出来。和上司关系恶化的导火线,是厂里生产的某种产业机械集中出了问题。我们机械师马不停蹄地奔赴客户那儿处理,结果发现,是机器附带的电源有问题,必须全部召回。具体产品缺陷并没公开,我们也被指示对客户要严守秘密。
我们连日来熬夜作战,问题看似解决了,但还有些地方总弄不明白。我们的疑惑有增无减。
出问题的电源是从某公司购入的,我们怀疑上头可能有人和那家公司扯不清。这并非只是简单的猜想,以前有过好几次类似情况,还有几次明显是和竞争对手串通一气,并且每次受命擦屁股的都是我们这些一线工人。
反抗是理所当然的,明显的是接二连三有人辞职,年轻人居多。还有些人暂时没辞职但在等待机会——葛西等人大概属于这一类。剩下的人整齐地分为两类:一种人无意辞职,但也没干劲;另一种人不管发生什么,都忍耐着默默工作。后者中的多数人是从厂里借钱买的房子。
我虽没借钱,但无疑属于后一种。我有时随大溜生上司的气,却没有勇气表明态度。这也是因为自己从职业学校开始受人帮助,从没想过其他道路,所以大家叫我“老实蛋”。
“我说阿纯,你赚老板的印象分可以,可别做间谍呀。”休息时大说上司坏话的老员工注意到我也在场时经常这么说,大概是因为我不跟他们一起说坏话,只是默默听着的缘故。
有人问过我:“你就没有一点牢骚?你究竟在想什么,觉得这样下去行吗?”
我并非没有牢骚,也不是觉得这样挺好,只是一想到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就觉得无力回天,于是日复一日、得过且过。
“可这样是不行的。”
听我唐突地来了这么一句,葛西一愣:“啊?”
“说厂里的事呢,总这样下去还是不行。”
“你小子说什么哪,人家正说电影呢,怎么一下子又回到前面的话题了?”葛西苦笑,看似吃了一惊,随即又恢复了认真的表情,“说得就是,这样不行,越来越离谱。”
“咱们不能做点什么吗?”
“越级上告?可工厂这么大,都不知道往哪儿告,并且告状得作好被炒的准备。”
“斩断万恶的根源固然重要,但我们首先该做的是改变自己,应该争取正当权利。如果因为上头胡作非为,自己就不好好工作,就和他们成了一丘之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