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莫莫言      更新:2024-05-25 15:11      字数:4739
  简看到她今日换上了一身粉红,虽然沾了少许泥巴,仍然娇俏可爱。“为什么这里的人只有你一个每天更换不同颜色的衣裳?”薛暗总是穿红,而他现在居住的房间内,“那个人”的衣柜中也是清一色的紫。
  “因为这里特殊。”彤云说。
  简苦笑一下。是啊,这里是真特殊,恐怕没有再比这里更加怪异的地方了。
  彤云想了一下,问他。“你到底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一个与这里截然不同的地方。”
  “可我们却语言相通,证明至少你的国家没有比稚或者丕元离契冲更远。”
  简叹口气。“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东西是你所无法想象的。”像他,在没死之前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遭遇这般神奇。
  彤云沉默很久,简正在考虑要不要打断她的沉思好结束长时间的沉闷时,她却忽然开口。“在契冲,你可以穿任何你喜欢的颜色,只除了四种。红,紫,黑,黄。”她盯着简身上的紫衣,眼中出现了一种怀念。“这四种颜色只属于他们。”
  红,当然是薛暗的颜色,虽然不知道黑与黄的意义,但简也根本没有心思打听,他的心里急迫地想知道“那个人”的情况。“他叫什么名字?”
  彤云知道简指的是谁,但却不肯透漏。“没有王的命令我怎敢冒犯。”
  “薛暗的名字你不说我可以理解,但他又不是王你为什么还要避讳?”
  彤云像看怪镆谎乜醋偶颍笤妓焙粞Π得涞木俣斐闪瞬恍〉木取!澳愣云醭逭娴囊坏愣疾涣私饷矗俊?
  简很受不了彤云把他当作无知蛮人的样子,声量夹着火气不自觉地便提了上去“不了解!一点都不了解!天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彤云皱皱纤细的眉,倒并不介意他的吼叫。“他,也是王。”
  简一愣。“什么?”
  彤云看着他身上的紫,眼中重又凝满了怀念。“他是契冲的王,也是我们最引以为傲的战神。”她的脸上几乎是闪着梦幻般的神色。“王的颜色,即使千年的尘埃也不曾教它减损分毫艳丽。”她像面对着自己的信仰一样,想要亲近那份紫却又怕冒犯了它,只得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简不动声色地稍稍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彤云现在的样子让他很不舒服。“既然是他的颜色,又为何让我穿上他的衣服?”
  彤云像是没听见他的问话,看着他的眼神变了。她喃喃地自语,像祭祀的献歌。“那根长矛贯穿了你的身体,鲜血从你肩上喷洒而出,染红了天地,与王的红衣融为一体。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在满眼的红中,世界上只剩下这高贵的紫。”
  简闷哼一声,肩窝处突然剧烈地疼起来。他右手捂住痛处,眼角却抓住士兵手中森冷的长矛不放。彤云的话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清晰地记得那场纷乱的梦中,那把穿肩而出的锋利长矛和伤处疯狂喷射的血,还有真实的疼痛。他弯下腰,肩膀疼得他有些意识不清。彤云扶住他,手摸上他的肩胛处,那根矛贯入的地方。简浑身一颤。
  她的手,冰冷。
  简闭上眼,脑中乱极,一些模糊的片断又像一出快进的电影般闪过,他只来得及捕捉一些残像。有和煦的风吹动一头金黄的长发,轻抚上他的脸,与他的黑发暧昧地纠缠。还有一片漫天飞扬的雪,遮住他远眺的视线,落在绯红色的肩头,他将自己身上的紫色毛氅披在那身绯红上。还有还有,他站在城下,一身的乌黑箭翎,鲜血浸湿的战袍竟然还是一片艳紫,他微笑着看向自己的胸口,一只银色的箭没入他背心处,箭尖刚好露出他胸口,他启唇,无声地赞美:好箭法!
  心头一阵绞痛,盖住了肩头的疼,简捂住肩窝的手下移来到左胸,那里痛得他撕心裂肺,眼皮不住抖动。“薛暗……”他在心里叫到,无比渴望记忆中那寂寞的红。
  一双有力的臂膀环抱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不够粗壮却很安全,简放心地顺着它们的力道倒向一边,撞向一片温暖的胸膛。他闻到了一股花香,陌生又熟悉。
  “睡吧。”他听到一声轻叹,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而来,幽幽的哀愁。“我等着你醒来。”
  简的眼眶一热,心痛更加剧烈。“薛暗……”他不知所措,唯有念着他的名字。
  “睡吧。”他说。“我等着你醒来。”
  那是他的誓言,简知道他会信守,一直等到他醒来。骄傲的眼泪终于利落地涌出,即使他闭着眼也一路汹涌。忍耐到了极限,眼前的黑暗更加浓密,他终于昏厥。
  薛暗坐在地上,抱着晕倒的简,忍着心口上的疼痛。他支起左腿撑住简的重量,空出右手摸上胸前。那里用红线拴着一块洁白的玉,此刻正微微颤动。他记得简刚来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心痛,也是这样的颤动促使他向城门跑去,才发现了躺在门外的简。这说明了什么?他看向简虽然英气十足却不算俊朗的脸。可能吗?可能是他回来了么?他不停自问,却不敢轻易下论断。不是没有怀疑过,当他将不省人事的简安排到那个房间时,当简穿着紫袍揽镜自照时,当他问他有没有经历过战争时,当他将那双被暗器磨损了的手举到他眼前时,他都曾激动非常。可他忍了那么久,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的感情安静地等待,若是认错,叫他情何以堪?!用力压下那块玉佩,却发现它震动得更加剧烈。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剩下突突的心跳。他不可思议地按住自己的心,却并没有跳动。
  “王。”一直没说话的彤云开口叫他,但没有看他,而是伸手抚摸简的脸。他抬起头看向这个同样等待了千年的女人。“他回来了。”她说。声音平静,却那么温柔。“他终于来了。”
  第七章
  天暗云厚,残阳如血。狂风卷动沙尘,扶摇直上,满眼狼狈的黄。
  薛暗跳下马,在一处沙丘背风处就地坐下,静静地欣赏大漠落日的雄壮。他从十五岁起便四处游历,由帝都陵城开始,途经稚,朵吕,丕元,费,梁五国,见过温婉的吴湖,灵秀的东故山,威严的祠岳,霸气的特川,而这沙漠的粗犷壮阔,他还是第一次领略。
  他深吸一口气,微寒的风携着细小的沙钻进鼻腔中,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一阵狂沙飞卷而来粗糙的砂砾打在他脸上,划出了几道血丝。
  风向转了。
  他起身,想找一处新的背风地点休息。眯起眼睛阻挡疯狂的飞沙,他看见远方目穷处有一个小黑点缓缓移动。风吹得更加猛烈了,扬起满天粗沙。不时形成的几道龙卷游移在视线中,然后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苍莽天地间,一人一骑孤身独行,毫不理会漫卷了整个视野的风沙。
  薛暗静立在原处,等待着他的靠近。
  他走得极慢,像是在吴湖畔踏花赋诗一般悠闲自在。不知过了多久,他来到薛暗身前,勒住缰绳,却并未下马。他俯视着薛暗,散开的黑发在风中狂乱地舞蹈,神情睥睨。“你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薛暗仰头看他。他有一双紫色的眸子。五官深刻,皮肤黝黑,一股深沉的霸气显而易见。他是他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我从帝都陵城来,要去海源。”
  “你是费国人?”他问,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是。”
  “现在兵荒马乱,你一介书生不该乱跑。”
  书生?薛暗看看自己的右臂,又仰头冲他笑笑。“到处都在打仗,已经没有可以读书的地方了。”
  他望向远处,仿佛可以透过这片黄沙看见千里之外的海源。“快了。”他说。“很快就会有个地方让你可以安心地读书了。没有战争,没有杀戮。”
  薛暗的心猛地一震。也许是这片大漠的雄壮感染了自己,当他眺望前方,用着那笃定一切的语气跟他讲出那句似乎是遥不可及的梦想的话时,薛暗迷醉了。
  这是个注定为王的男人!
  “你愿意与我同行么?”薛暗问道。
  “我要去荣城。”他拒绝。
  薛暗转身上马,掉转马头与他平行。“我也要去荣城。”他笑,牙缝间立即灌满黄沙。
  他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再次策马缓缓前行。薛暗便紧跟住他,落后半个马身。
  风渐停,砂石不再暴走,荒漠中一片难得的安静。斜阳几乎落尽,撒下一片金红,将一切笼罩在一种圣洁之中。薛暗看着前面马背上挺拔的身姿,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是个硝烟弥漫的年代,发生战争是家常便饭。不是没有想统一各国的人,他甚至见过很多,但他们要么是企图独霸天下坐享荣华,要么是空口吹嘘,有心无力。而他,这个一身紫衣的男人,单枪匹马,却带着掌控一切的气势,跟他说出了他的理想。
  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杀戮的地方。
  他注定成为帝王,却绝不是为了成就霸业而征战,他只是因为有梦想,给他这样“没有反抗能力的人”一个安稳的居所!
  前面的马突然停住,薛暗也勒缰绳,与一身紫衣平齐,看向他视线聚焦的方向。无风的大漠上扬起了一片黄,是一队狂奔的战马。
  “走开,找个沙丘藏起来,不要出来。”紫衣男子说道,他的声音很沉,没有一丝慌乱。
  薛暗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紫衣男子回头,皱眉轻斥“不想死的话就赶快走开!”
  薛暗笑笑,抖了抖右臂,一把乌黑漆亮的弓神奇般地出现在他手中。他从褡裢中取出同样乌黑的箭筒背上肩,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却是夺目的银。他拉满长弓,箭尖略微朝天。“没有战争,没有杀戮的世界,是要靠无数的战争和杀戮才能换来的。”右手食指与中指一松,利箭急速射出,在无际的黄中留下一道耀眼的银,越过了最前方三骑,直贯入后面奔驰马匹上的一人额头中间。一群人顿时慌乱起来,被紧急勒停的战马由于强大的惯性而纷纷直立。很显然,被一箭毙命的人是他们的头目。
  “好箭法!”紫衣男子眼露激赏,不禁重新审视眼前的人。即使经过了风沙长时间的蹂躏,他的皮肤仍然白皙干净,体形也偏瘦,何况面相又精致细腻,这样模样的人,竟是个神射手!“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一箭又飞出,他边抽箭边回答“薛暗。黑暗的暗。”发力拉弓,竟没有气喘。
  “宴离。离别的离。”紫衣男子说道,双手同时一甩,前方两人随即栽下马背,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死于什么武器。
  马队人数越来越少,死了主人的战马没有方向地奔向四方。而手握刀剑的他们对于远距离攻击毫无还手之力。薛暗的箭从不落空,即使侥幸没有成为他的阻击对象而冲在前的人,也被宴离看不见的兵器解决。五十多人,根本还没近身便已全没。
  “死去!”最后一人将手中大刀奋力投向那身紫衣,瞬间响起一声金属撞击声,而后一支银色长箭结束了他的生命。他瞪大眼,盯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刀死去。他死的满足。原来,紫衣人使的是一种通体金黄的镖……
  薛暗抖了抖右臂,那张乌黑的长弓竟掩入他的衣袖中。宴离挑眉,为这神奇的表演而暗自赞叹。经过一番激战两人却都脸不红气不喘,要不是地上一排长长的死尸,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曾并肩而战并配合地天衣无缝。经过尸体旁边时,薛暗一一拔出插入他们额头中的银色箭,箭尖锋利,血凝成流滑下尖头,在沙地上溅出点点的红。宴离跳下马,手抠入沙中取出自己的镖。薛暗笑了。他们的兵器都是固定数量,失一个便少一个,所以才有意放弃大面积射杀而形成一列长队便于顺路捡回箭与镖。
  “你带多少镖?”他问。
  “四十。”他答。“你的箭呢?”
  “四十。”他说。然后两人相视一笑。
  薛暗想,宴离真的是他见过最有男子气概的人了。即使笑起来,也是豪情。
  宴离想,薛暗真的是他见过最美丽又诡异的人了。即使笑起来,也是神秘。
  风又起,残阳也失了风韵,渐渐隐入地平线。宴离收齐四十枚镖翻身上马。这次,两人齐肩并行,不再错开。身后,黄沙将那列新死的人马掩盖,夜色降临时,一切重又恢复平静。两人无语,一路沉默地在黑暗中缓行……
  荣城,那里将是他们梦想的开始。
  薛暗看到简的嘴角收缩,形成了一种怪异的弧度,虽然不像,但那的确是一个笑容。他做梦了。是什么让他如此高兴?他还记得看见过的宴离的第一个笑容,带着壮志,豪情万千。低下头,轻抚简半长不短的发,薛暗的手有一点颤抖。他的样貌完全变了,只有这一头浓密的发,还是一样的黑色。想象着简的脸配上一头长发的样子,薛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想简会疯掉的。
  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