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节
作者:死磕      更新:2024-05-25 15:07      字数:4793
  陈小炮接着赵大明的话说:“小芽,他说得对,爸爸妈妈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的。只有我们还在往上长,越长越高,越长越壮实,将来的世界是我们的,一切都要由我们说了算,我们当家的日子还没有来,别把自己搞垮了。小芽,别哭!老头子老太婆开始死了,我们显身手的时候就快要到了!做好准备,别到时候没有用。听见吗?我们到湘湘那儿去,好好儿商量商量,我们自己做主,自己决定,自己走出自己的路来。抬起头!看前面!别老往后面看,以为没有父母就活不成,没那事儿!我们偏要活得好好儿的。”
  陈政委走回办公室拆信,信封口封得紧紧的,他向正在忙着打电话的徐秘书要了一把小刀子,将信封衔在嘴里,用小刀子去挑。这是一封死者的信哪!是最后的纪念品啊!他的手颤抖得厉害,费了好一阵工夫才把信封裁开。
  信纸只有一张,上面端端正正地写道:
  陈镜泉同志:
  我为了党的事业去学飞行,为了忠于党而坐牢,又遵照党的指示,我从监狱出来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以前,我全部精力都用在党的航空事业上。现在,又为了打倒刘少奇的需要,我领会到必须贡献生命了。我一生无憾,只可惜没有死在天上。
  请向党转达我的临别衷言。
  李康 一九六八年建军节
  落款的日期离现在已有三个多月了,原来他是早就决心自杀,只等机会到来。
  陈政委垂下拿信的手,昂头望着窗外夜空,心中掀起狂涛激浪。原来如此啊!“为了打倒刘少奇的需要,我领会到必须贡献生命了”!同样是蹲过敌人的监牢,叛变了的可以飞黄腾达,没有叛变的倒要逼死为止!是非的客观标准是什么呢?是党章吗?是党的纪律吗?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吗?我们党的生活正在发生着什么?谁能理解?谁能直言?
  “江醉章到哪里去了?他到哪里去了?一天死了两个人,他连影子都不见,你给我把他喊来!”陈政委怒吼着。
  “江主任带着刘絮云到滨海温泉去了。”徐秘书平静地回答。
  “什么?”
  “到滨海温泉去了。”
  “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你赶快叫邬中到温泉去,要江醉章马上滚回来!”
  徐秘书正要打电话,电话铃先响了,他拿起话筒一问,肃然立正,报告陈政委说:
  “周总理要跟您直接通话。”
  房里房外立刻安静下来,柔和的海风拂动窗帘轻轻飘摆……
  第四十二章 温泉夜
  一部灰蓝色式样过时的华沙牌轿车在公路上奔跑,从南隅开住滨海温泉。轿车的车灯照得树影歪歪倒倒,在海滩上和田野里横扫过去。公路上车辆稀少,行人绝迹,时间已是午夜,海水安详地躺在远离海堤的地方。
  车上坐着无精打采的邬中,将头歪在右肩上,随车子的颠簸而晃动。同车的只有司机,无人与他说话,他自己也根本没有话兴,眼皮耷拉着,脸上的肌肉松弛地往下垂着,像打了败仗的样子。
  他刚从李康家里出来,那躺在血泊里的尸体始终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心中发生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联想:死,一个恐怖的字眼一种幸福的人间事物,死是解除痛苦的最好办法。自我枪杀在肉体上是没有痛苦的,神经直接遭到破坏,一切感觉都没有了。……青蛙砍掉头部,剥了皮,掏尽内脏还可以跳,是因为脊椎神经在起指挥作用,用一根小签子往脊椎孔里一捅就再也不跳了。人的头部穿过一粒子弹跟青蛙的脊椎孔捅进去一根签子大致是一样的。死,只能恫吓别人,对死者本人没有什么意义。最可怕的是血,蚂蚁死了没有血,所以人看了不怕;一部机器坏了没有血,所以人看了不怕。最可怕的是同类的死,人死了人怕,而人死了猫不怕,猫死了人也不怕。要想不怕同类的尸体,必须把他看成异类,比如是猪,比如是狗,又比如是一只蚂蚁。小的动物死了,大的动物不怕,如一场霜冻要冻死多少昆虫?而人却既没有看到,也没有想到,根本不会产生怜悯之心。要想不怕看见和听见死人的悲剧,必须把自己看成伟大的人,其他人不过是昆虫而已。邬中颇有这种伟大气概,他惟一不高兴的只是因为血腥气味干扰了他的正常嗅觉。
  陈政委一定要他连夜去把江醉章叫回来,他不大乐意,埋怨那老头子多事。埋怨他无能,长了一副凡夫俗子的骨头,一见死人就不得了,像死的是他自己,真是平庸的蠢人。刘絮云跟江醉章去了,去了就去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她是一个女人,她有非凡的魅力,对某些男人有特殊作用,那就让她发挥作用嘛!当然顶好是不知道她究竟做了什么。无论她怎么做,她不会因此变丑了,也不会带回来什么异样的气味,更不会从此变得不是女人了。她喜欢打扮得妖气十足,那也好嘛!别人能欣赏,丈夫也能欣赏,丈夫欣赏是不要投本钱的,别人有时为了这种欣赏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陈镜泉是个迂腐不堪的老头子,非要这么郑重其事不可,使邬中为难,使大家都要为难。
  既然要去那就去,不去有不去的好,去也有去的好。去了就不要白去,见机行事,事在人为。一切都很平常一切都很淡漠,一切都是形状不同的物体以及物体跟物体的组合,精神是空虚的,没有价值的。比如这车子——一个铁壳的物体,加上司机——肉皮包着的物体,二者组合起来就能很快地跑路。他把司机看成某种物体,所以不跟他讲话;他把不久将要在温泉遇上的人想象成物体,所以不需要有精神上的反应。
  他耷拉着眼皮,什么也没有看见,只觉得自己这个物体被铁壳物体装着,颠簸摇晃是没有关系的,即使摔碎了也还是物体,因为物质不灭是普遍真理。
  车子跑得很快,树影歪歪倒倒地横扫过去。
  滨海温泉。
  晦暗的灯光从东零西落的窗洞里射出来,一眼望去,只见黑暗的几何块上乱缀着一些橙红色和淡绿色的方块,一会儿消失一块,一会儿消失一块。
  有一个方块在发出狂笑的声音:
  “哈哈哈哈!来来来!刘副处长,我也敬你一杯。”江醉章举起一只高脚玻璃杯,凌空越过堆满菜盘的小圆桌,送到刘絮云嘴边。刘絮云媚笑了一下,抬手挡着,将脸摆到一边去,细嗓儿说道:
  “江主任呢!您真逗,什么刘副处长!还不是以前那个小刘!”
  “不!不不不,”江醉章将杯子暂时收回来说,“谁敢还叫你小刘?谁敢!秘书处副处长,有几个人能够对你指手划脚?啊?还叫小刘?”他模仿着《沙家浜》里道白说,“‘人也多了,枪也多了,今非昔比,鸟枪换炮啦!’哈哈哈哈!鸟枪换炮啦……!不过,我,我江主任,我还是要叫你小刘,小刘小刘,这样亲切些,是吗?啊?你看是吗?嗯?……”他站起身,从桌面上伸过头来,狎亵的丑态不堪描述。
  “江主任!”刘絮云故作正经地挺一挺脖子说,“您酒气熏天的!”
  “哦!对不起,对不起,”江醉章坐回原来姿势说,“你们女同志呢,烟味也怕,酒味也怕,最好去跟和尚结婚,哎呀呀呀!……”
  “那么不正经!”刘絮云斜瞟了一眼。
  “对于这种现象,”江醉章用一个指头指天,画着圆圈说,“我……能够理解。为什么会怕烟味呢?就因为你自己不吸烟;为什么会嫌人家吃了大蒜口臭呢?就因为你自己没有吃蒜;为什么会怕酒气熏人呢?也就因为你自己没有喝洒。小刘,你暴露了一个秘密,刚才陪我喝了这半天的酒,样子做得很像,原来你是一滴也没有进口。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在江主任面前不忠诚老实,我白提拔你了,看错人了!嗐!你看怎么办?你想想吧!欺骗了江主任,怎么办?”
  “主任,”刘絮云求情道,“您可要原谅我,我是真不能喝酒的,沾酒就醉,过去又不是没有在一起吃过饭的,您还不知道吗?在大问题上,小刘不敢欺骗您,这一点儿小事骗一骗又有什么关系呢?哪个喝酒的朋友不是又骗又吹的?我还没有学会呢!”
  “对!酒朋友都是又骗又吹的。但是,当被骗的人一发现自己受骗了,也是不会饶过对手的。来来来!”他又举起那只高脚酒杯,起身绕过小圆桌,重新送到刘絮云嘴边说,“小刘,这一回逃不脱,你不要再玩花招了,我站在旁边看着你,要一滴不漏。”
  “江主任!”刘絮云妩媚地哀求。
  “叫得再好听也不行,今天是专门为你,你忘了吗?你又入党,又晋升,双喜临门。喝一杯还不够,要连喝两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怎么能当副处长?喝!快喝!”
  “主任,我会醉的!”
  “有点醉更好,脸一红,像搽了胭脂一样,多引人喜爱呀!”
  “会醉倒的!”
  “倒了有我在,江主任来扶你。”
  “会要呕吐的!”
  “呕吐?那也不怕,我有办法叫你醒酒。”
  “您有什么办法?”
  “等你醉了以后我再告诉你。”
  “要我一口喝下去?”
  “一口。”
  “那简直跟吞刀子一样,主任,您也可怜可怜我吧!”
  “你看怎么办呢?”
  “我分几回喝好吗?”
  “好,原谅你,那就先喝第一口吧!”
  刘絮云端起杯子,做出十分为难的表情,又望望江醉章,笑了笑,最后将眼睛一闭,杯子空了三分之一。
  “好!哈哈哈……!痛快!刘副处长,痛快!哎……好!”江醉章高兴得发疯了,给自己倒了一满杯,一饮而尽,“小刘,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今天我们是酒也知己,话也投机呀!”他哼哼呀呀地连吃几口菜,又喝了一杯,“呃……舒服呀……舒服……!”打了一个嗝,把这句话变成样板戏来唱,“好哇!呃……哈哈哈!你喝!你快喝!光我一个人高兴,不行!……哎,对对对!喝得痛快!絮云哪,你要是我的妻子多好啊!他妈的!邬中那小子,怎么那么好的福气呀!真走运,他妈的!”
  刘絮云见江醉章如此,暗暗高兴。自从他们之间在政治上紧密联结以来,一切都是如意的,只有一点她始终不很放心。江醉章是有背景的人物,这一点很清楚,但他的背景到底是什么,谁也不能确切知道。刘絮云过去曾多次试探,江醉章不愿明说,总是含含糊糊搪塞过去,越是这样,越显得他背景很深。如今,她靠着与江醉章的关系,一下子从普通护士变成了政治部秘书处副处长,两人瓜葛之深是显而易见的。好处已经得到,但是能不能持久,能不能继续一帆风顺呢?关键在江醉章身上,他的靠山要是可靠的,便可以高枕无忧,他要是偶然碰着好运,那就要考虑自己应该怎么办了。所以,十分必要把江醉章的背景摸清。眼前机会正好,他醉了,他心里产生了邪念的苗子,正可以火上加油,顺势诱导,引他说出真话来。
  她为了把真实企图隐藏起来,故意从很远的地方引起。
  “主任,”她态度自然地说,“家里死人了,我们躲在这儿吃喝玩乐,要是陈政委知道了……”
  “知道了怎么样?不要管他!那个老头子算什么,他目前只是对我们有用于一时。空四兵团的干部多数是彭、陈二人的部下,彭倒了,陈暂时不能倒,如果让他们一齐倒掉,就会树倒猢狲散,所以要把陈镜泉稳住,稳住了陈镜泉就稳住了全兵团的部队,这对争取文化大革命的彻底胜利是非常需要的,决不可少的,你懂得吗?但是要知道,他只是有用于一时而已,他在这里的作用就是神龛上的菩萨,不要真怕他,不要因迁就他而放弃我们该做的工作。这你一定要心中有数,不要太天真了!絮云啊!你还年轻,政治上难免幼稚,有很多复杂事物你还不清楚呢!像他这样的神龛上的菩萨何止一个!比他更大的还有的是呢!”
  “可是林副主席还接见了他,还送了他一个铜像呢!”
  “欸!这个……嗐!”江醉章将手一摆,“你不懂,你不懂啊!”他夹了一点菜送进嘴里,“他刚把那个铜像抱回来的时候,我也紧张了一阵子,但是只有几天,后来我就不紧张了!”
  “为什么呢?”
  “为什么?哼!”他不愿意说,喝酒去了,抿完一口酒,又哼起了一种样板戏的腔调,“为什么呀为什么,谁来告诉我?哈哈哈哈!絮云,快喝酒啊!对酒当歌!朗格里格朗格里格朗……”
  刘絮云很着急,心里在骂:“这个狡猾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