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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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磕 更新:2024-05-25 15:07 字数:4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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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该万死的范子愚真正害怕了,开始认真考虑老婆将跟谁去,孩子的出身成分填什么的问题了。这不仅是个人的生死关头,而且将决定子孙后代的命运,他不敢再抱侥幸心理,决心想一切办法来解除危难。他日不食,夜不眠,面容憔悴,身体瘦得不成样了。
有一天,他提出要回家刮刮胡子,经两个看守人开恩,陪同他回到家里。他一进门就寻找自己的孩子。孩子在幼儿园,他要邹燕马上去抱回来。他颤颤抖抖打开一个抽屉,发现东西都不在原来的地方,知道是抄家了。找了半天才把刮胡刀找到,在脸上横一下,竖一下,没有条理地胡乱刮了老半天才把胡子刮净。
邹燕把四岁的孩子抱回来了,范子愚扔掉手里的东西,扑向门口,接过孩子来紧紧地搂在怀里,一边亲,一边把眼泪揩在孩子的脸蛋上。孩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害怕起来,哭着要妈妈抱,妈妈也在流泪,并已泣不成声。两个看守人心肠软下来,没有硬催范子愚快走。范子愚打开柜子这里寻那里找,找出了小半瓶桔子汁。他让孩子坐在自己腿上,用小汤匙一勺一勺喂给他吃。一边喂,一边掉泪,拿汤匙的手激烈抖动着,不能控制。由于手在抖,桔子汁滴了一些在孩子的身上,他又用湿毛巾仔仔细细擦干净。小半瓶桔子汁全部喂完了,放下瓶子又亲孩子的脸,还叫孩子不停地叫爸爸,叫了几十声还要叫。孩子的衣服有一粒纽扣开了,他给他扣好;孩子的小腿被蚊子咬了一个小疙瘩,他用手指蘸着自己的口水给他擦了又擦,摸了又摸……
怎么办呢?总不能让你就偎着妻儿不走了,你还得到你的囚房去。看守人在催了,不能再磨时间了,他又把孩子亲了一轮,紧紧搂着,抱去送给邹燕。邹燕接过孩子,望着丈夫,丈夫也望着妻子,泪如雨下,心如刀纹,谁也没有做声。望着望着,互相都望不见了,只剩一个泪影,转脸离开。出门时,范子愚回头喊了一声:“再见了!”
当晚,邹燕写了一张醒目的大字报贴在礼堂大门正中处。标题是:“警惕反革命分子范子愚玩弄自杀阴谋”;下面的内容便是他回家刮胡子的一系列反常表现。那位以“大老粗”为荣的最革命的排长最先看到这张大字报,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下说:“自杀?知识分子就爱犯这些毛病。自杀了活该,自绝于人民。”
过了几天,自杀事件并没有发生,人们也就不特别注意了。就在这时,范子愚采取了行动。上次回家刮胡子的时候,他趁人不防将一块刀片装进衣兜里了,拿回囚房以后,又转移藏到《毛主席语录》的塑料封面夹层里。这天天将亮的时候,他趁两个看守人坐在走廊上聊天,门又正好关着的好时机,偷偷从床上爬起来,将被子伪装成仍像有人睡着的样子;拿出刀片来,将纱窗一格的左、下、右三方划开,从窗格里钻了出去。
他决定,是死是活就在此一举了。首先去找江醉章,想用叛徒一案威胁讨好双管齐下,看能不能有点效果,使他出面周旋,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若不成便再不回来了,投河、卧轨、悬梁,自杀的方法有的是。连绝命书都已写好装在身上准备着。他跑到高干招待所,正好有人开门,因不认识范子愚,只听他说有急事要找江主任,便放他进去了。
江主任听见有人这么早来敲他的门,满不高兴,磨了半天才穿好衣服,趿拉趿拉走出来。把门一拉,他大吃一惊,心里咒骂道:“这具死尸怎么跑来了?”
范子愚还像过去一样,行了礼,不等允许便挤进门来坐在沙发上。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江主任脸色不悦地问。
“我要找主任谈谈。”
“你们文工团不是正在搞运动吗?擅自偷跑出来,这不对呀!”
“没有办法,我多次提出要见江主任,他们都不肯,只好这样做了。”
“他们知道你到这里来了吗?”
“当然不知道。”
“要告诉他们一下,免得人家着急呀!”江醉章说着,顺手拿起了电话。
范子愚机敏地走过去按住电话机说:
“主任,等一下,我要说的话不长,但不能有外人干扰,您听我说完了再打电话吧!”
江醉章只得将电话放下。
“你要说什么?”他问。
“汇报一件小事。”
“什么事?”
“我在北京遇见一件怪事。”
江醉章暗暗吃惊,知道他要讲叛徒的事了,全力以赴做好应付的准备。
“我在北京一所大学里住了两天,”范子愚密切注视着江醉章的表情说,“看到一个叛徒的交代材料,里面提到您的名字。”
“讲什么?”
“说同他一起写悔过书的一共是三个人,其中一个就叫江醉章。”
“胡说!”江醉章暴跳起来,“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北京哪个大学里的人,我历史上从来没有被捕过。”
“那上面说,被捕的地方是在上海,当时是为了搞学生运动。本来抓了五个人,只有三个人写了悔过书,这三个人目前都活着。”范子愚不慌不忙地说。
“同名同姓的多得很,谁知那个江醉章是谁。”尽管他气壮如牛,而语气总是硬不起来,“你可不要乱讲,扰乱了阵线你要负责的,这关系到严肃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
“就是啊!”范子愚转变口气说,“我当时就想,这个叛徒江醉章肯定不是我们的江主任。但是,为了把这个情况告诉您,免得将来一旦误会到您头上来了,您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我所以把有关的部分抄了回来。”
“拿给我看看。”
“您听我说呀,”范子愚胸有成竹地接连说下去,“我从北京回来以后,非常谨慎,守口如瓶,对任何人都不露一字。早就想把那个东西交给您看看,但没有机会单独见到您的面。有时在路上遇见了,我那个东西又不在身上;而且,路上也不便谈这些事。跟您约过两回,您总说工作很忙,没有时间,所以一直搁下了。前一段,我预感到文工团要整风了,我是头头,有可能挨整,并且可能要抄家。为了不让那个东西落到别人手里去,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我偷偷把它背下来记在心里,抄来的材料一把火烧了。”
“是烧了吗?”
“烧了。”
“那就算了,不要再提起它,完全是同名同姓的误会。”
“我知道,决不会胡说八道的。”
“你要跟我讲的就这个事吗?”江醉章看看表。
“还有。”
“快讲吧!他们会到处找你的。”
“我说。”范子愚稍微思考了一下,“主任,现在他们给我加的罪名您知道吗?”
“我不了解,他们没有向我汇报。”
“简单地说是这样:一条是所谓书写反动标语,那是牵强附会扯到一起的;另一条是有一个人揭发我,说我议论过江青同志的私生活。这一条完全是假的,我根本不知道江青同志的个人历史,连半个字都没有听说过。那个揭发的同志肯定是记错了人。主任,我现在背着冤枉,有话不许我说,我是不甘心的呀!我想请主任跟联合宣传队说说,让他们实事求是一点,您看行吗?”
“这……”江醉章紧急思谋着对策,“这个联合宣传队不是我们政治部派的,运动直接由兵团党委领导,我虽然是一个常委,只怕人家还是要听陈政委的呀!”
“主任,”范子愚好像并不着急的样子,从从容容地说,“身上背着冤枉的人,晚上连睡觉都睡不好,尽做恶梦,都是奇奇怪怪的。你看怪不怪,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这样的梦:梦见我跟一个好朋友同路走,走着走着来到一条河边上。河里水流很急,往下一看,眼都花了。河上面只有一根独木桥,我那个朋友说不要两个人一起走,他先过去,我后过去。他因为怕不小心掉下河去把命送了,就把命交给我给他拿着。后来他过去了,一过去就回头把独木桥拆了,还要我把命扔给他。我正准备扔,旁边不知怎么突然跑来一个老头子,张着大嘴像要吃人的样子,对着我大喊:‘蠢猪!他过河拆桥,你抓着他的命还要扔给他。快给我吧!扔到我嘴里来,我一口就把他结果了。’我当然不愿意背叛朋友,就跟那老头子打起来,打着打着就打醒了。一醒,我就到您这儿来了。您看怪不怪,简直跟神话一样。”
“怪,怪,真怪。”江醉章很不自然地随口应付着。
“主任,”范子愚再一次提出,“既然是宣传队听陈政委的,那您就把真实情况向陈政委反映反映吧!别让我冤枉到死啊!”
“呃……这样,”江醉章态度和蔼地说,“你这个情况……当然……要实事求是。这样好吗?我把邬中同志找来,你当着我和他的面把真实情况详细讲清楚,让邬中同志记一记,他是党委办主任,上传下达的工作是该由他做。到时候我跟他两个先后去找陈政委谈,两个人谈的情况一样,作用要大一些。你看这样好不好?”
范子愚想了一下,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阴谋,便同意了。
江醉章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说:“是邬中同志吗?……哦!我是江醉章,我想请你到我这里来一下。……范子愚天不亮就一个人跑到我这里来了,谈起他背了冤枉,我认为他那些情况值得重视。他们文工团连门都不让他出,还要偷跑出来才能见到我,你看这像话吗?所以请来一下,越快越好,行吗?……哦,哦,好,我等着,在二○九号。”他放下电话,对范子愚说,“他就来了,你等一等。”说完便走进盥洗室去洗脸。
范子愚没有任何表情地呆坐着,好像江醉章的命果真操在他手上,正在静等他付出代价将命索回去。
江醉章洗漱完毕,穿上皮鞋,问范子愚说:
“你是没有吃早餐的吧?”
“没有。”
“我去跟服务台讲一声,让他们多送一份早餐来。哦,不,还有邬中,他肯定也没有吃饭。”江醉章说着,懒洋洋地走了出去,并将房门带上。
范子愚仍旧坐着静等,等着等着,心情不安了:“为什么邬中还不来呢?从他家里到这个地方并不很远,就算他需要洗漱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哪!是不是吃饭去了?不会吧?这里有急事,他是军人,不会那样拖拉的;况且江醉章在电话里讲了越快越好,他应该来了。江醉章呢?他只到服务台说一声,怎么去了这么久?有鬼!有鬼!”范子愚一下子变得十分紧张,身上战栗起来。因为他很清楚,如果这一着失败,他立刻就得去死,不能让别人抓回文工团去。“看来没有希望了,上当了!上当了!完了!”他从心里发出了几声绝望的悲呼,僵硬地站起来,脸色惨白,目光无神,突然一转身,扑向房门,准备拉开门向死亡奔去。正在这时,门响了。
“笃笃!”
范子愚刹住脚步,发愣地听着。
“笃笃笃!”
他战战兢兢地往后退缩。
“笃笃笃笃!”
他往前走了一步,想开门,又迟疑不前。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他终于拿定了主意,走去把门闩拧开。
嘭!门被推得撞在墙上,外面站着凶神恶煞似的“大老粗”排长,后面跟上来一大群人,像饿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