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节
作者:
死磕 更新:2024-05-25 15:07 字数:4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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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理睬门口的哨兵,下了台阶往山洞方向走。一出门就能看见雪亮的聚光灯光束投射在小石屋的栅栏门上,石屋里面的情景从这个角度看不见,但已可想而知。这么大的响声,这么强烈的光线,彭其要在里面睡觉,除非他已经死了,否则是不能闭眼的。白天,赵大明不敢去看他,他害怕,他惭愧,他尴尬,因此避免与他正面相见。只有这时可以看看他去,他在强光中,你在黑处,你能看见他,他却不能看见你。但要小心,轻轻地走路,要避免与哨兵说话。哨兵不知站在哪里,强光中看不到他的影子。赵大明蹑手蹑脚向小石屋靠近,没有弄出任何一点响声。哨兵出现了,是从山洞口出来的,快步走到强光中,挡在铁栅栏门口,扭头看了看左右,将一只手伸进栅栏门里面去。“是在干什么?”赵大明略微吃惊,悄悄摸到小石屋墙外,从小窗洞里偷偷往里看。
彭其根本没有睡,坐在硬板床边上,不停地挥手驱赶着蚊子和小飞虫。
“司令员,接住!”哨兵伸进铁栅栏的手拿着一支点着了的香烟。
“不要,你快走开!”彭其摆了摆手,情绪紧张地说。
“我向柴油机手要来的,快接住!”
“不要,不要。”
“你是吸烟的,一下子没有烟吸了怎么受得住啊!”
“这算什么!要是连这一点也受不住,我怎么活得成?哼哼!”他轻蔑地笑了一声,“真狠毒!想把我活活折磨死。我不会死的,你放心!要是我还是司令员,那就会死;我现在不是了,回过头去成了烧炭的了,炭黑子,骨头贱,死不了的。我要活下去,不把这出戏看完我不死。你快走开,快走开!烟我不要。”
“我给你挡挡光吧!”战士缩回手,颤颤抖抖地说。
“不,这很危险,让别人看见了你不得了的。”
“我站远一点挡着,你睡吧!”
那战士退到聚光灯前面,用自己的背挡去一多半光线,彭其的小石屋里黑了。战士为了驱赶小飞虫,身子不断动弹,露出一线线光亮在小石屋里晃来晃去,当光线晃到彭其脸上时,能看出他泪眼晶莹。
赵大明悄悄地贴墙壁溜走,轻轻快走几步,将身影隐蔽到蒿草后面去,再躬身走向营房。他一路在想:这个战士怎么那么大的胆量呢?他不怕别人看见了揭发他?他怎么那样同情这个被打倒了的司令员?他知道这场斗争的内幕吗?他也是高干子弟,自己的父母有过同样的遭遇吗?奇怪!同时他还想起,战士的烟是向柴油机手要来的,难道他已经跟柴油机手串通好了?奇怪……!
查哨的发现使赵大明受到了鼓舞,他心中激荡。原来还有这样的战士!他的胆量比你赵大明大,他的见义勇为是你所不能及的,你应该向他学习。
从此,他每天晚上都要多次起床查哨,接连不断发现了一些问题。仍旧是那个送烟的战士,每次站岗都背着水壶去,一见旁边无人,就悄悄把水壶递进小石屋。有回还发现他溜进伙房摸了几个馒头带去站岗。他经常争着给彭其送饭,趁人不防,将好菜压在饭底下。对于他的举动,别人似乎都没有发现,也许是发现了而不愿意检举。赵大明非常感激这位战士,本该他做的事被这战士代替了。他不记得战士的名字,一打听,才知道他叫杨春喜。
赵大明由一筹莫展变得有了希望,便决定干脆顺势装糊涂,每天故意睡到很晏才起床,吃了饭就跟战士混在一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聊天聊得太晚了就挤在战士的床上边聊边睡。战士下棋,他在旁边观战,刺激他们一定要决个雌雄方肯罢休。战士捉蛇,他就赌他们吃蛇胆,喝蛇血。每天晚上照例像念经一样将邬中的各项规定念一遍,但从来不督促检查,随便战士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战士们当中有心的也看出了赵大明的意思,只是不说,大家都装糊涂。
有一天,杨春喜下岗回来,把赵大明拖进办公室,郑重地说:“赵干事,我有个事要请示一下。”
“什么事?”
“老头子说他写检查,要求给他几张纸,一支笔,这行吗?”
赵大明想了想说:“邬主任的规定是说生活用品不许增加任何东西,纸和笔不是生活用品,他要写检查,这应该可以吧?”
“那我就拿给他去?”杨春喜说着要走。
“不,在我这里拿。”
赵大明使了一点小小的计谋,他明知要纸笔不是写检查,而是另有目的,为了证实,他点数扯了二十二张材料纸交给杨春喜说:“没有用完的拿回来。”
第二天下午,杨春喜把彭其的检查材料和剩余的纸张送回来了。赵大明首先看了看检查材料,是属于表态性质的,没有什么新内容,一共只用了四张纸。再一数剩余的材料纸,仅剩十一张,还有七张不知干什么用了。
就在这天晚上,杨春喜宣布身体不舒服,请假没有放哨。次日早晨,他饭也没有吃,要求请假回去看病。赵大明用手探了探他的前额,并不发烧,但同意了他请假的要求。
“要吉普车送你一下吗?”赵大明问。
“不,不要。”杨春喜有点神色紧张,“我坐班车去,很方便。”
赵大明也并不坚持要用车送他,随他自己去了。杨春喜走后,他暗想:“一定有要事。”
有一天晚上,赵大明给战士们讲故事,讲个没完没了,一直拖到零点才睡,睡得特别香甜。忽然,只听见哨兵在紧急捶门,赵大明从梦中惊醒,拉开门急问:
“什么事?”
“邬主任突然来了。”
“在哪里?”
“到小石屋那里去了。”
赵大明赶紧穿衣,手忙脚乱,怎么样也穿不好那条裤子,原来是一只裤腿翻过去了。他刚刚把裤子穿好,准备出门,邬中迎面走进来,电筒光直照在赵大明脸上。邬中找到拉线开关一扯,灯亮了。赵大明惊慌地站在床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神色不对呀!”邬中注视了半天,阴险地说。
“我……我不知道邬主任会深夜到这里来。”
“哼!要是你预先知道,就不会是这样了。”
赵大明不吭声。
“我问你,”邬中咄咄逼人地说,“那些规定都严格执行了吗?”
“执行了。”
“柴油机发动几次?”
“每半小时发动一次,每次持续十五分钟。”赵大明熟练地背道。
“为什么一个多小时没有听见柴油机响了?”
“那不会的。”
“住嘴!”邬中拍着桌子说,“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在山口上,从你们熄灯以后就等起,等了这么久,柴油机不响,刚才见我去了才响的。”
“我睡着了。”赵大明低头说。
“我再问你,为什么在小石屋外面煨一堆熏蚊子的烟火?”
“这是因为……”赵大明理直气壮地说,“战士们提意见,晚上站岗蚊子太多,咬得受不了,要求煨一堆烟火,我同意了。”
“为什么这里的岗哨又不要烟火?”
“这里……这里蚊子没有那里多。”
“哼!都有理由,不错,你的任务完成得不错嘛!”
“我失职……”
“去把你的兵叫醒来,紧急集合。”
赵大明吹了紧急集合的哨子,在台阶底下站好了队,进来报告说:
“报告邬主任,集合好了。”
“把人带进来。”
睡眼惺忪的战士挤在办公室这间小屋里排队站着,惶恐不安地望着板起面孔的邬主任,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你说,”邬中突然指着排头的班长问道,“有关的规定都执行了吗?”
“执……执……执行了。”
“为什么吞吞吐吐?”
“我……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点害怕。”班长说。
“你说。”邬中又指着第二个。
“执行了。”第二个答得干脆。
“你说。”问第三个。
“执行了。”这是杨春喜,语气更肯定。
邬中一个个挨着问下去,每人都回答执行了,只是有的答得肯定,有的答得含糊一些。问完,他又突然提出一个问题:“是谁要求在小石屋门口煨烟火的?”
没有人回答。
“是谁?”
仍没有人回答。
“你们谁也没有提出过吗?”
“我提了,”杨春喜说,“那个地方蚊子太多,晚上站岗咬死人。”
“就你一个人提了吗?”
“我也提了。”另一个战士说。
“我提了。”
“我也跟赵干事说过的。”
接连有好几个战士证明是他们要求煨烟火的,邬中一看这样,没有话说了。他最后命令班长把柴油机手叫来。
不久,惊魂未定的柴油机手走进屋来,立正站在门口,准备挨批。
邬中劈头就问:
“为什么那么长时间不开机?”
“机器出了故障,”柴油机手回答,“我一直用手电筒照着在修,您来时刚刚修好。”
“谁能证明?”
“我是上一班的哨兵,”杨春喜说,“我看着他在修机器。”
邬中对所有这一切都非常怀疑,冷笑了一声,宣布将柴油机手带走,再不说话了,钻进吉普车,摇摇摆摆地爬出了山口。战士们目送吉普车走了以后,默默无声地重新睡觉去,不敢对刚才发生的事议论半句。
赵大明关上门,坐在床沿上发呆,连蚊子叮在脚背上都没有感觉。邬中的突然袭击,表明江醉章对赵大明不放心,而且又正好被抓住了把柄。虽然已经勉强对付过去,但这是没有用的,如果邬中是相信这些解释的话,他不会将柴油机手带走。柴油机手将遇上怎样的事情呢?肯定要逼问他,这是无疑的,他如果抗不住逼问,一切都会暴露。危险!赵大明急出一身汗来了,无法再上床睡觉,一直呆到天明。
这一天天气非常闷热,水泥地和墙上的石块到处是水珠。赵大明用冷水冲了一次凉,借口晚上没有睡好觉不去吃早餐,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考虑对付江醉章和邬中的办法。如果不采取可靠的措施,下一步将是极端危险的,文工团正在搞运动,只要授意贴你几张大字报,就可以立刻把你搞回去,然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保护自己,又要保护彭其,惟一有点希望的是去找陈政委。可是陈政委自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屡次吃文工团的亏,他对你们早有戒心,能够信你的话吗?他要不乐意接见你,你连门都进不了,还谈什么问题呢?而且事情关系到彭其,陈政委目前对彭其是什么态度,谁也不知底细,只知道他受到了林彪的接见,也许正是因为他立场站得很稳才能得到这种荣誉的。由于情势急迫,赵大明只好决定冒一次风险了,他想起湘湘跟陈政委的女儿要好,打算写封信寄给湘湘,通过湘湘转到陈政委女儿手上,再交给陈政委。这样,至少不会把信件落到别人手里去,成与不成是没有把握的。如果失败,前途是死路一条,死路就死路吧!总比永远不明不白,窝囊地活着要强。
主意拿定了,他走回办公室去写信,刚跨进门,听见一声枪响,便赶紧走出来问哨兵。哨兵说,响枪的地方离这里较远,也许是民兵打靶。
赵大明关上门埋头写信。他不准备在信上请湘湘原谅了,写也是写不清楚的,干脆只谈大事。要简单明了把一切写清楚是很困难的,他反复写了两次都不满意,越急越没有条理。耳边听到一阵摩托车的响声,他也没有出门看看,直到后来听见哨兵和什么人发生了争吵,才引起了注意,匆忙把纸笔收起来,开门走出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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