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节
作者:死磕      更新:2024-05-25 15:07      字数:4748
  运动中成为保守派。冲锋在前的多半是一些党外青年。根据形势的发展,党的组织必然要进行大整顿,你不要担心这些问题。”
  赵大明无话可答。
  “怎么样?”江主任追问。
  “我……”赵大明知道已不能推托了,“如果主任有这个意思考验我,我怎么能说不干呢!”
  “对,接受任务要爽快。就这样定了,你去。给你一个班的战士,拨一部吉普车给你,伙食你们自己开。地方离这里有二十多公里,具体工作安排邬中会向你做详细交代。要准备坚守较长的时间,文工团的事你不要管,全心全意完成好你的任务。有什么困难吗?”
  赵大明摇了摇头。
  “要记住我跟你讲的政策和策略问题。到那里看到情况以后,你要每事联系政策和策略问题想想。你是聪明人,应该能够领会。记住!这一点一定要记住!”
  “我记住了。”
  “明天邬主任会带你去熟悉环境,过几天把准备工作做好了,你就带着人先搬去住上,以后自然会有人把彭其送来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还能有什么不明白呢?一切都明白得很,这是一个最要命的考验。也许江醉章至今还记得赵大明曾经跟彭其的女儿关系比较好,虽然早已断绝联系,惟恐在内心还有藕断丝连的感情,特意给他安排了这项特殊任务,看他怎么样表演。“真毒辣呀!”赵大明暗想,“看来他是真正要用我了,想把我变成他的工具,又怕我怀有二心,所以要出这个难题。怎么办呢?”他内心的焦急不安已达到顶点,而表面上只能演戏,让自己沉着,不慌不忙,不暴露真情。他努力寻思着,好像是在争取把问题考虑得更周到一些。不料最后他谈出了一个使江醉章吃惊的问题。
  “主任,”他稳重地说,“无产阶级司令部对我这样信任,我很感动。我想,我自己只有绝对忠诚老实才能对得起毛主席。有一件事情我要向主任汇报一下。”
  “什么事情?”
  “关于我父亲的问题。”
  “你父亲有政历问题吗?”
  “不,他是一个老工人,地地道道的工人,政治历史都没有问题,只是觉悟不高。这次彭其跳玉带河,被一个老工人救起来,那个工人就是我的父亲。”
  “是这样?!”
  “您没有听说过吗?”
  “没有。”
  “当时我和范子愚正在北京,这您是知道的。范子愚的目的是想把彭其抢到手,争取继续立功,他硬把我拉着同去,住在我们家里。年三十晚上,我父亲把彭其背回家来,范子愚马上就要动手,想把彭其劫到桂林去。我父亲为了表示反对范子愚的做法,把火发在我身上,扎扎实实打了我一耳光,然后他就把彭其送进医院去了。送医院我认为是应该的,但是我父亲太人情味儿了,完全不管彭其是不是走资派,没有阶级观念,太没有路线觉悟。我告诉他,这是反党集团的骨干分子,他跟我吵起来,我一气之下,马上跑去买了张火车票,年初一晚上就坐车回南隅来了。我刚才在想,既然主任要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必须把在北京发生的事向主任讲清楚,我父亲的觉悟情况也要使主任知道。”
  江醉章很重视这个问题,伸出一个指头在空中画了半天的直线、曲线和圆圈,这表明他正在进行深入的思索。想了一阵以后,他问:
  “情况就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唔,这不要紧,关键在你自己。你自己通过下一段的工作画出你的面孔来。”
  谈话结束了,赵大明走下政治部大楼,一路踉跄回文工团去。刚刚被一场勾心斗角的谈话憋得喘不过气来,又要走到那正在发生不响枪的杀人悲剧的地方去,二十四岁的赵大明好像觉得自己已经早衰了,并且害上了陈镜泉政委那样的心脏病。手和脚都是麻木的,冰冷的,心悸,出虚汗,呼吸短促。这时候要是能找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有一张床可以躺下去永远不起来,那就好了。不能起来,再不要见人了,没有意思,没有脸面。江醉章虽然丑恶,你赵大明就不丑恶吗?你暗里是人,明里是鬼,人的那一面看不见,鬼的那一面丢人现眼,人鬼混合构成这架躯体。你想摆脱这种命运吗?不行,命运找你来了,像癞痢一样生在你头上了,你怕丑?那你就怕丑吧!他不知道明天会要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跨进文工团大门会见到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该想的没有想,该见的看不见,好像有人用黑纱蒙住他的眼睛,用烈酒麻痹他的神经,在莫名其妙之中把他送回文工团来了。刚刚踏上走廊的地面,耳边一声大吼,把他惊醒了。
  “打倒反革命分子范子愚!”
  吼声一浪一浪响过去,只见范子愚被几个反戈一击的造反勇士以架飞机的传统方式推出会场,迎着赵大明走来,又从他身边经过,送进了一间原不是住人的小黑屋。
  赵大明发抖了,又像头一次看见范子愚他们斗陈政委时一样。他身体失重,大楼旋转起来,楼梯,墙壁,天花板,人群,翻着跟斗的疯狂的人群……
  第三十七章 别墅
  有一条公路从南隅背着海岸往大陆深处延伸,行至二十三公里处遇见了岔道,将汽车拐上岔道的简易公路,前方是一片山区。在这些长着茅草和小树的山地里左行右绕,再拐上一条更小的岔道,便来到一个隐蔽的山谷里,再没有路可走了。这里曾经是一个空军弹药库,后来作废了,现在变成了彭其的“别墅”。
  这个别墅不以风景优美见长,而以荒凉孤静为特色。房子建在陡峭的石山坡底下,周围长满了一人深的野蒿和芒草。每天上午要到九点半钟才能见到一点阳光,而下午四点不到,山谷又变成阴暗的了。山沟里没有溪流,却到处是湿流流的,地底下日夜不断地在冒出水来。水出的很慢,见不到流动的闪光,因而也没有形成水潭,只有一个人工开凿的水井可以提供饮用。
  这里有一座平房,规模跟许淑宜迁居后的那座房子差不多。房子很有特色,完全是用石头砌成的。窗台以下,墙的厚度约有八十公分,上面稍薄一些。据说是为了防止核爆炸的冲击才有意把房子修得这么坚固的。弹药库作废以前,这里住着守护部队的战士,废弃以后,本来可以将房子拆除,但拆下来又有多大的意义呢?所以至今留着,平时常有放牛的小孩在里面避雨和打盹。门窗早就不见影了,是最近重新启用时装上去的。第一间住着战士,第二间也是战士,第三间、第四间都是战士的宿舍,再过去便是伙房,然后就没有房间了。那么彭其住在哪里呢?
  在房子对面的石陡坡上,顺山沟往上走一百多公尺处有一个山洞口,没有门,洞口敞开着,里面漆黑,不知深浅。这原是一个天然溶洞,里边十分宽敞,过去是土匪出没的地方,听说最初来探洞时,还在洞底发现两副完整的尸骨。利用天然山洞做弹药仓库本来是经济、安全、十分理想的,后来因经过一次地震,洞底忽然冒出水来,只得将弹药抢运转移,仓库作废了。彭其并没有住在这个洞里。
  山洞口外有一个土地庙似的小石屋,原来是警卫洞口的岗亭。一面靠着石壁,三面用石头砌成,屋底的面积约有四平方米,高度刚好够一个人在里面站直,要蹦跳是不行的。小石屋共有两个窗洞一张门。窗洞的形式和大小跟碉堡的枪洞差不多。门是对着天然洞口的,用铁条做成门框和栅栏,上面挂着大铁锁。彭其的住处就在这里。
  里面陈设简单,只有一块硬床板和一个痰盂,没有桌子,没有椅子,床上也没有蚊帐,墙壁上更没有字画或地图。躺在床上看见屋顶的石块,坐在床上看见脚头的石块,从床上下来就会把前额撞在石块上。经常给彭其做伴的只有哨兵跟蚊子,此外没有别的。不,有时还有癞蛤蟆因追捕蚁子从铁栅栏底下钻进去,不久就出来。
  这就是彭其的别墅!
  这就是彭其的别墅!
  自从这个地方成为彭其的别墅以来,放牛的不许走近,割草的不许走近,就连飞鸟——要是能挡得住的话——也不许走近。这里虽然偏僻,却有很好的照明设备。不知是江主任还是邬主任,决定专门给警卫班拨来一台柴油机,每天晚上发电,除了供普通照明以外,还要点燃一盏两千瓦的聚光灯。那聚光灯安放在小石屋的对面,强光从铁栅栏射进去,照得屋里通明。
  赵大明来这里上任时,邬主任向他交代了几条铁的规定:一,关于伙食,彭其每天的粮食定量为七两米,分两餐吃,第一餐上午十点,吃二两米饭,第二餐晚上九点,半斤米饭。菜不准见荤,分量严格限制,特备了一个酱油碟为他盛菜用。第二,关于饮水,规定不许随要随给,一天只给一次,时间在早晨七点,只给生水,严禁开水和茶。水的分量也有限制,特备一个儿童漱口杯,每天只许给一杯。第三,夜晚的照明问题,自天黑起,柴油机开始发电,到晚上十点停机熄灯。然后每过半小时发电一次,每次持续时间十五分钟,其他灯一律关掉,只亮聚光灯,要直射到彭其床上。第四,彭其的起居生活用品除现有的以外,不许增加任何一样东西。邬中将以上各项规定向全体监护人员宣布,要求每人都背下来,不许写成条文贴在墙上。此外还有一条,监护人员不管干部战士都要互相监督,发现有违犯规定或同情彭其者,应立即回兵团机关直接向他邬中报告。凡是回去检举揭发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阻挠,吉普车应马上给揭发人使用。最后,邬中将监禁彭其的两把大铁锁钥匙全部带走,如有特殊情况需要开锁时,必须回机关去取。
  彭其住进他的别墅了,邬中交代完一切要走了,临走前他对赵大明说:“这些规定是铁的规定,但又是灵活的,你有权掌握一定的灵活性。比如开饭的时间,有时可以根据情况变动一下,菜的质量除了不许见荤以外,你还可以灵活掌握,放不放油盐,是新鲜还是陈腐,是冷是热,你都有权决定。其他也是,只要对斗争有利,你去做就是了。”
  赵大明留下来了,跟他的一个班的战士隐居在山谷里了。当天晚上,他决定把宿舍调整一下,腾出一间专房来由他自己单独使用,理由是,需要有个办公室。他把自己的床铺在办公室里,将窗玻璃用纸褙上,使外面看不见里面。
  天黑了,柴油机在山洞口扎扎扎地响,山谷震动起来。电灯亮了,聚光灯亮了,废弃已久的弹药库忽然恢复了生机,荒僻的山谷像正在进行一项秘密的地下建设。夜行通过山间公路的人们隐约听见柴油机马达的响声,又望见异乎寻常的光亮,只在心里猜测,不敢走过来看一看。原来栖息在山洞附近的小鸟遗弃了它们的旧巢,迁居到较安静的地方去。聚光灯强大的光源被各种小飞虫当成了太阳,很快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凸镜前面来,飞翔,旋转,相撞,不断葬身于灯箱底下。站在小石屋旁边负责警戒的哨兵紧闭着嘴,以防小飞蛾被吸进嘴里去。他不断摇头,不断跺脚,不断地在身上脸上拍得叭叭地响,每一秒钟都在忙于驱赶蚊子。
  马达扎扎地响。赵大明将门关上,扣紧,独自躲在办公室,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一会走走停停,焦虑不安地团团转。一会儿抬起手臂看看表,一会儿扣住胸口探探心脏的跳动频率,一会儿又拿起毛巾在脸上臂上反反复复地擦汗。天气闷热得很,他却不愿意开门,既不组织战士们学习一下,也不召集他们开会,任他们睡觉也好,下象棋也好,爱干什么干什么去。他在江醉章和邬中面前只能唯唯诺诺,表示特别的忠诚老实;他在战士面前也不能讲一句真话,暴露丝毫内心的痛苦,便只好关起门来,一个人呆着,放一放心中的闷气,想一想问题和办法。他所以要设立一个办公室,目的正在这里。怎么办呢?江醉章所说“运用各种对我们有利的策略”,其意图已经很清楚了。“不能拿枪把他杀死”,而要用“策略”把他慢慢地折磨死,所有这些安排和规定都是属于“策略”,而且还交代可以“灵活掌握”,但要“对我们有利”。多么残忍!多么卑鄙!是空前的,很可能也是绝后的,只有江醉章他们能做得出。他们要考验你,就把这样的题目交给你来做,真要经得起他们的考验,这个人也的确是非凡人物了。怎么办呢?坚决执行他们的各项规定?亲手将这个老头子杀死?不是人,是禽兽,是魔鬼,才能做得到。那么怎么办呢?逃跑?跑到哪里去?只要不出中国,江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