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节
作者:
死磕 更新:2024-05-25 15:07 字数:4763
“小杨!……”彭其感激地伸出手来,要与这纯朴的战上握手。
“不,”战士摆手说,“司令员,我们不能够握手,你们讲吧!快讲吧!时间不多啊!”说完,他重新站成原来的姿势,果真像泥塑木雕的菩萨,纹丝不动。
他的举动使彭其一家人哑然,互相望着,半晌无言,心中的感慨不知从何谈起。许久,彭其才打破沉默,问起了家庭生活小事。
“是不是从那个地方搬出来了?”
“搬出来了。”许淑宜回答。
“搬到哪里?”
“修地下工事住过警卫排的房子里。”
“还好吗?”
“好什么呀!”湘湘气愤地抢着说。
“不,”许淑宜扯一扯女儿的衣服给了暗示说,“当然不能跟原来相比,但也还可以,不比别人差。”
“旁边有邻居吗?”
“有,是个好人,我们出来,有人给我们看家。”
“唔。”彭其深深点一点头,“要跟邻居搞好关系,不要摆架子,我们没有什么架子摆。湘湘,你尤其要注意,泼辣一些,要跟邻居的孩子打成一片,邻居是什么人?”
“军人服务社修鞋的朱师傅。”湘湘说,“朱大娘是没有工作的,天天呆在家里,对我们挺不错。”
“是啊!这些人对我们都不错啊!是啊!是啊!”彭其深有感慨地说,“我在北京也碰到一个好人,是个修机器的工人。你们想不到他是谁吧?”
母女对望一眼,意思是说,这怎么能猜得到呢?
“就是经常到我们家来的那个小赵的父亲。”
“是他?!”
妈妈说:“我们倒是听小炮说了,是一个工人救了你,可没有想到是他。”
“我也没有想到那样凑巧,”彭其说,“真是无巧不成书啊!看起来,我们这两家人注定要成为亲戚。那一家子人真不错啊!赵开发老头,是个好人哪!不管时世怎么复杂,好人总归是好人。小赵也去看我了,当着我的面哭了!那个孩子,实在,有感情,跟他父亲一样,不错啊!都不错啊!湘湘你要原谅爸爸,那时候,我当着那个司令员,心难顾家,身不由己,做了一些刺伤你们的事,爸爸知道是对不起你。”
湘湘忍不住又失声痛哭起来。
“孩子,不要哭,我们大家都冷静一点,想想过去的事,很值得一想啊!”彭其叫女儿不要哭,他自己也忍不住眼泪汪汪,“一个人,身上担子重,手上权力大,很容易忽略体贴人哪!弹指一挥,信口一句话,说不定就要造成多少悲欢离合呢!我自己当了这个囚徒,晓得要爱惜人了!当官的时候,身边的人总难如意;倒了霉,身边的人都可爱呀!我现在变成一个糍粑心了。孩子,爸爸不反对你们好,你们就好下去吧!钢琴再不要锁起来了,想弹就弹弹,想唱就唱唱。爸爸愿你们幸福。”
湘湘哭得更厉害了。爸爸哪里知道这一对青年人之间的伤心事!半年多以来,湘湘恨着他呀!下决心再也不见他了,永远永远不见他了!但她每天都要想起他,偷偷地躲在自己房里寻找最刻毒的词句,写信去骂他。她至少写了三十封信,全都烧了!她担心会让人看出写信人的笔迹,给他带来政治上的不幸。又恨他,又怕他倒霉,这是一种什么心情啊?今天,爸爸又提起他,夸奖他,爸爸是多么了解又多么不了解女儿的心啊!她想倾诉,想告诉父母,可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哟!谁知那颠簸的小船,是顺风,是倾覆,还是永远飘流在无边无际的海上?
外面在敲门,杨春喜将门打开。保卫干事伸进头来说:“要吃饭了,还有什么谈的快抓紧时间。”
他把头退缩回去,杨春喜重新关上了门。
“你们没有别的事吧?”彭其问妻子和女儿。
那母女俩好像面临生离死别一般,拉着他无言地抽泣。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彭其站立起来,比他没有倒台时更显得威严稳重,“要把这看成好事,我们有多年不跟普通老百姓接触了,有了官气、骄气,还有那个娇嫩的娇气,不光是我,也有你们。我现在体会到文化大革命的好处了,要不是这个革命,我不会认识赵开发,你们也不会跟朱师傅成邻舍。他们身上有值得学的,跟他们在一起会改变我们自己的喜怒哀乐。我们想不通的,他们觉得好笑;我们讲不清的道理,他们随便讲一句老实话,你就明白了。从现在起,你们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官,我是烧炭出身的,现在九九还原了。你们也要跟着我变,你是炭黑子的老婆,你是炭黑子的女儿,我们从头来过,再从第一步走起。烧炭的要经常碰到困难,有时要饿肚子,有时要碰上老虎,有时大风大雨会把你的炭棚子掀掉。没有见过一个炭黑子被这些困难吓得不想活,一个个都养成了一副有劲的瘦骨头。你们放心,我不会死的,我是烧炭的,不会为这些事去寻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是一座青山,还不到六十岁,头发虽然掉光了,汗毛还在,汗毛要比头发多。只要不怕冷,少穿点衣服,汗毛还会越长越粗的……”
“爸爸……!”湘湘想说话。
“孩子,”父亲抢了先,“你的钢琴弹得怎么样了?还要练,练好一些,那也是一门本事,跟烧炭一样。我过完这一段,要回来听你弹琴的,你弹一首有劲的给我听。哐!哐!叮叮叮叮哐!”他模仿着弹琴的动作,突然收住,“你们回去吧!”
第三十六章 翻云覆雨
赵大明早就料到有翻云覆雨的一天到来,这一天果然来到了。
这一天晚上,文工团来了一些陌生人,深入到集体宿舍找大家聊天。有工人,有战士,也有年轻的基层干部,还有保卫部的部长。只有这位部长是大家熟悉的。这些人大都说不好普通话,言语不利索,带着各种各样的乡音。有些人显然是头一回见世面,发现文工团员都那么能说会道,吓得不敢吭声了,问一句,答一句,问到不能回答的时候就闭口不答。但他们都练好了一套台词,诸如“兵团党委对文工团的运动很关心”哪,“要我们来和大家互相学习,共同战斗”哪,“要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哪,这些话都说得很生硬。本质的问题,内在的联系,那就说不清了。也有个别人是自认为很清楚的,他声称自己是“大老粗”,口口声声“知识分子就是不直性”,一进门就表现出他是来领导你们的,他虽然没有文化,却可靠地掌握着真理,他“没有你们那样复杂”,他也“不会风吹两边倒”,一眼就能看出阶级敌人,说来说去,在他的眼里知识分子就是阶级敌人,你是接受改造的,他是来改造你的,你是贱民,他是贵族。这样的人不多,典型的只有一个,是个排长。此外还有半个。文工团的知识分子也确实臭得可以了,偏偏对这个最革命的“大老粗”排长不感兴趣,说着说着,人都走光了。
在另外一些无人访问的宿舍里,惊慌失措的造反者们三人一堆,五人一伙,窃窃议论不止。有的说这些人主要是来促进大联合,有的说是来帮助搞斗、批、改,有的猜想肯定要抓坏人,有的什么话也不说,光听别人议论。正在精神紧张的时候,有人传出消息说,楼下走廊里出了一个通知。于是,楼梯上,走廊里,脚步声劈劈啪啪地啊,有的跑去看通知,有的看完通知回来,肩碰肩,臂撞臂,到处骚动起来。围看通知的人也有念出声来的,他念道:“为了促进革命大联合,帮助文工团搞好斗、批、改,落实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兵团党委决定组成工人、战士联合宣传队进驻文工团。现定于明天上午七时半在小礼堂召开全团大会,请同志们按时参加。”
第二天早上,还不到七点半钟就全团集合齐了,大多数人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想尽早了解宣传队的真实来意,看看与自己何关。也有少数人是预先交过底的,他们都表现得很平静。七点三十分,保卫部长领着江主任来了。江主任动作潇洒,笑容可掬,他不让喊“起立”的口令,也谢绝给他泡茶,讲台后面有藤椅他也不坐,在台前走来走去,边走边讲。
“同志们,”他正一正眼镜说,“兵团党委的决定大家已经知道了。党委下了决心,要把文工团的问题解决好,我相信绝大多数同志是拥护的。文化大革命已经搞了两年多,就全国范围来说,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我们文工团的运动在某些方面也取得了不小的成绩。兵团党委决定派联合宣传队到文工团来,是为了帮助大家总结经验,找出问题,促进革命大联合,进一步发展大好形势。我向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政治部的保卫部张部长,大家认识吗?好,他就是联合宣传队的负责人,是兵团党委直接委派的,他代表党委来和同志们一起工作。具体做法,请张部长跟大家谈,我还要赶去参加一个会议,不多讲了。好吧!再见!”
江主任匆匆来到,匆匆演讲,匆匆离开。那么轻松,那么友好,那么随随便便。这使得原来有些精神紧张的人松了一口气,会场气氛趋向正常了。接着是张部长讲话,有些人根本没有认真听,以为反正是老一套的道理,谁都能说得出来。不料张部长说着说着,口气强硬起来,嗓门大起来,所说的内容也越来越耸人听闻了,全场屏住了呼吸。
“……我是保卫部长。”他瞪起眼睛说,“党委为什么叫我来,你们知道吗?保卫部就是对敌斗争部,没有敌情是不会叫我来的……”
赵大明在想:“早就知道来者不善,果然是这样。那么敌情在哪里呢?会不会轮到我的头上?要仔细从他的话里听出话来。”
“部队不是生活在真空,部队的‘四大’单位阶级斗争很激烈。”张部长腔调越来越高,“谁敢保证我们这里没有特务?谁敢说我们文工团没有新生的反革命分子?不能麻痹大意,高枕无忧,敌人很可能就睡在你身边,你还在称他做同志。”
“显然,”赵大明想,“这回挨整的既不是走资派,也不是叛徒,而是‘同志’,要在同志当中找出人来整,要当心点儿。”
“……你们还记得冲击政治部大院的事吗?地方上那些人是怎么来的?那里面有些什么人?我们保卫部不是吃闲饭的。”
赵大明暗自庆幸:“还好,我一直是反对地方来支援的,这件事轮不到我的头上。”不过,他担心着范子愚,调头望了一眼,见范子愚脸色像猪肝。
“……把彭其抢到一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单位去。你们知道吗?那个单位尽是牛鬼蛇神,已经把我们军内斗争的情况送到台湾去了。难道我们这里没有内线吗?为什么偏要把彭其关到那里去?这是偶然的巧合吗?”
赵大明吃了一惊,心想:怎么把这个问题也提出来呢?那次绑架事件不是江醉章直接指使的吗?邬中是主要策划人之一,他要不要受到审查呢?可他们都是最新提拔的领导干部,一个是政治部主任,一个是党委办公室主任,谁也惹不了他们。是不是斗争形势发生了变化?陈政委因为受到林彪的接见而产生了勇气,要把江醉章、邬中这些人整一整?不大可能,陈政委没有这样的胆量,他明知江醉章背景很深,是惹不得的。看起来,还是要整文工团。江醉章虽然暗中指使了绑架事件,但他并没有说要把人关到植物研究所去。与研究所的造反派发生联系的人是范子愚,又是范子愚!
“……有人背着领导,瞒着群众,私自跑到北京去,在那里搞了什么鬼,你们知道吗?口里说的是革命,实际干的是反革命,与反革命勾勾搭搭。”
赵大明感到全身一麻,想道:“来了,轮到我头上了。在北京与反革命勾勾搭搭的是谁?这可不是范子愚了。是我,我跟彭其勾搭,我父亲与他勾搭。糟糕!糟糕!大难临头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自从范子愚劫持彭其没有成功,连夜从赵家出走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的事他全都不知道了,而且也没有任何一个旁人知道,怎么会暴露赵大明与彭其勾勾搭搭的内幕呢?难道自己的父亲告密了?绝无可能。至于父亲反对范子愚把彭其劫走,及时将他送进医院治疗,这对江醉章他们并没有坏处。相反,如果让彭其又落到文工团造反派之手,江醉章是不会放心的,他早就对范子愚怀有戒心,这是事实。到底怎么回事呢?是一个谜。
“……敌人用两面派的手法把自己伪装起来,”保卫部长继续在说,“骗取群众的信任,混进群众组织担任重要角色。”
“这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