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节
作者:
死磕 更新:2024-05-25 15:07 字数:4873
正在这时,许淑宜扶着墙壁微笑着,困难地向她走过来。
“老嫂子,你还不做饭啊?时间不早啦!”
朱大娘见这位新邻居亲热地称她“老嫂子”,又感动,又惊慌,不知怎样回答,连忙又搬条凳子出来。
许淑宜没有坐,继续跟她说话。
“老嫂子,朱师傅回来吃午饭吗?”
“回,下班就回。”
“儿子女儿呢?”
“儿子在工厂,不回,女儿在学校造反,有时回,有时不回。”
“哦!……以后咱们就是邻居啦!”
“是呀!我一个人守庙,好孤单哟!”
“以后就不孤单了,我女儿会弹琴,可热闹着哩!”
“是呀!是呀!”朱大娘总是摆不脱拘谨,很难找出更多的话来说。
许淑宜攀着门框扭头朝朱大娘屋里看了一眼,见里面的家具式样和成色都很旧,布置也很简陋,床上的蚊帐颜色不太明亮。她试图走进里面去坐坐,刚刚提脚,被朱大娘拦住了。
“我屋里好脏的,对不起呀!”
“老嫂子,这有什么关系呢!”
许淑宜拨开她的手,移步进去,坐在一张木框镶竹片的凉床上了。
这个举动使朱大娘很受感动,一下子鼓足了勇气,把她原先不敢讲的想法讲出来了。
“同志,”她确认对许淑宜以同志称呼为最好,“你看我这个房间还好吗?”
许淑宜没有听懂她问话的意思。
“我是讲,”朱大娘进一步说明确,“比你们那两间干燥些吧?”
“是干燥些,好多了!”
“你看,床脚都没有沤坏的。”朱大娘指着床说。
“是啊,这两间屋靠外面一些,离山边远一些。”
“这样,我们跟你们换一换好不好?”
“什么?”许淑宜吃惊,“你要把好房子让给我,你住潮湿的?”
“对呀,好不好?”
“老嫂子,那怎么行呢!”
“不要紧的,”朱大娘尽可能模仿普通话,想把道理讲清楚,以说服对方,“我们不要紧的,一个个都没有病,湿一点不怕。你腿痛,我知道,扯不得湿气的。跟我们换一下吧!老朱回来我就跟他讲。不怕,不要不好意思,我们老朱会同意的。”
这一席纯朴感人的话,使许淑宜受到一种刺激,她好像回忆起什么来了。是什么呢?是过去见过的人还是曾经遇过的事?不知道,反正有一种旧情、旧景,值得缅怀的经历在活跃起来。也许是抗日时期的事吧?可又不像;也许是大军南下途中……?也不是。这位朱大娘是从未见过面的,她那别扭的语言是不常听到的,可她有一种力量能像无线电波一样传给许淑宜,使她产生感应,激动起来,振奋起来。她一把拉住朱大娘粗糙的手,嘴唇先翕动了几下才说出话来:
“老嫂子,你真是个好人哪!”她失去控制地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我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你这么好的人,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嫂子,现在这个时候还有你这么好的人,真没有想到,真没有想到……”
“不要紧的,同志,不要紧的,互相帮助啊!”
“不!”许淑宜语气坚定地说,“老嫂子,不能这样做。你不要看错了,我们并不比你们高一等,我也是什么苦处都尝过的。我们的钢琴不能受潮,你们的竹片床也不能受潮。你放心,老嫂子,我们自己会解决的,现在潮湿,过几天就不潮湿了。”
“还是换一下吧!”
“不,不,不换,不能换。”
当她们在说话的时候,那边房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玻璃窗擦得干干净净了,窗框洗刷得现出油漆的本色来了,水泥地不但扫刮一净,而且被散石灰铺成洁白的了。一部分没有散团的石灰块堆在墙角,正在迅速吸收屋里的湿气,空气开始变得干燥了。司机战士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其余的人们正嗨哟嗨哟把钢琴抬进屋去。
“战友们,大家辛苦了!”陈小炮像文化大革命初期在街头参加大辩论的勇士一样,站在矮凳子上发表演说,“今天的活儿干得很好!很漂亮!棒极了!我们战胜了困难,我们胜利了!”又突然改变腔调,“不过别骄傲,战斗还没有结束,大家不能松劲儿。我们还要把墙壁粉刷一遍,屋后要开一条沟,还够咱们干几天的。可是现在不能干了,肚子在闹饥荒,没劲儿了。大家很清楚,这个地方是没有饭吃的,各人回自己家去吧!义务劳动就是这样儿的,不管饭。喂!下午休息,明天来,不来的开除!”
大家笑了。有人提出:
“下午为什么不来?”
“下午要做准备。”小炮说,“刷墙要不要技术的?还得拜师傅。开沟要不要工具?还得去借。砌沟要不要砖的?还得去偷。这些事儿我来办,需要有人帮忙的时候我会来叫的。走吧!别啰唆了!”
像学校放午学一样,那些“战友们”一哄而散,蜂拥出门,各自回家去了。
陈小炮往躺椅上一倒,跷着腿,嚷嚷起来:“湘湘,过来过来!”
彭湘湘正在细心地洗手,不知有什么急事,来不及揩干便甩着水走过来。
“干什么?”
“现在该你伺候我们了!”
“要我怎么伺候?”
“你看,这里还有几个人没有走的,我、我哥哥、李小芽、妈妈,还有你自己,一共是五个人,得要吃饭。”
“哪儿有饭吃啊?”
“我不管,你去想办法,不给饭吃,咱就罢工。”
许妈妈从朱大娘家里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门口,见陈小炮叫叫喊喊,快活得要命,深受她的情绪感染,陪着孩子们笑起来。她提醒女儿说:“你不会到街上去买点包子来?”
“哦!对了。”
湘湘这才明白,赶忙擦干了手,找了一个塑料薄膜袋,对陈小炮说了一句玩笑话:“请首长等着,就来了。”便提步小跑买包子去了。
画家陈小盔见眼下无事可做,又想起了他的业务,连忙打开画夹子,拿出铅笔来削。
“你要画什么?”小炮问。
“画速写。”
“什么叫速写呀?”
“速写就是……”陈小盔忙于做画前准备,已经无心说话了,“你不懂就别问。”
李小芽对画夹子产生了好奇心,躬身站在陈小盔背后,仔细看他拿出每一样东西。
陈小炮想到了一个主意:
“喂!哥哥,你会画人儿吗?”
“刚刚开始练人物速写。”
“画个美人儿好吗?”
“什么美人儿?”
“瞧!你背后有个美人儿,把她画下来。”
李小芽听说,马上害羞了,捧着脸跑到许妈妈身边去,把头埋在许妈妈怀里。
“画就画,”陈小盔摆好绘画纸说,“可她不让啊!”
“不让?看我的。”陈小炮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将李小芽拖到自己怀里,抱住,“画吧!她愿意做怪样子你就给她画一个怪样子。”
“别动!别动!”画家喊着,就要动手了。
李小芽拼命地挣扎,但挣不脱陈小炮铁钳一般的双臂。
“这样的话,我只能画漫画了。”画家宣布一声,迅速抓特点,勾线条,行动很快。
大约不过两分钟,一幅漫画已经完成了。画家喊了声“好啦!”扔掉画夹子站起来,将他的杰作高高举过头顶,立刻引起了一阵大笑。画面上的美人儿仍是美人儿,不过进行了很大的夸张。睫毛相当于本来长度的五倍;眉毛像弯月儿,跟鬓角连到一起了;鼻尖本是稍有一点翘的,现在翘得又反常又极端可爱;因为正在生气,小嘴也翘起来,快要跟鼻尖相撞了。李小芽表示强烈抗议,企图把漫画抢过来,可她无论使多大的劲跳起来,也够不上陈小盔举着手的高度。
越是抢得认真便越是笑得厉害,连许妈妈都喘不过气来了。笑够了以后,许妈妈把李小芽拉到自己跟前问:
“孩子,你在这里玩得高兴,可你爸爸……”
“我爸爸的心情比以前好多了。”
“是吗?”
“真的。他现在有时还小声唱歌,唱抗战时候的歌。也不见他写什么东西了,好像是人家不叫他写了。很久没有对我讲过以前那些伤心话,也不提叛徒的事,只是要我多到外面去跑,多认识一些人,要我学会自己洗衣,自己做饭,还要参加劳动。今天我来这里搬家,我爸爸很高兴,催我快点走,还嫌我动作太慢。”
许淑宜在深深思考。陈小炮在躺椅上打磕睡。画家陈小盔则正在抓紧时机将妹妹的瞌睡姿势移到速写本上去。
彭湘湘提了一袋子吃的回来,是八分钱一个的叉烧包。开饭了。想问题的断了思路,画画的扔掉本子,打磕睡的早就醒了,饿坏了的人们争先恐后拿包子。
陈小炮又出了一个鬼点子。
“不行!”她夺掉湘湘手上的包子说,“你还得伺候伺候。”
“要我干什么?”
“给我们弹琴。我们一边吃包子,一边听音乐,好好儿享受享受。”
“没有曲子可弹。”
“怎么没有呢?琴谱那么多。”
“都是资产阶级的,不能弹,能弹的只有一个钢琴伴唱《红灯记》。”
“不要不要不要,听腻了。”
“孩子,”许淑宜插话,“要弹就弹《红灯记》,要不就不弹,免得惹麻烦。”
“妈妈,”陈小炮站起来说,“您已经麻烦到这个地步了,再来点麻烦又怎么样呢?还叫您搬家?不怕!湘湘,弹洋玩意儿。”
“只有练习曲。”
“练习曲也行。”
彭湘湘迟疑着开了锁,掀开琴盖,把琴谱搬过来挑选,忽然发现其中一本薄琴谱,高兴起来。
“有了!”她说,“这儿有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列宁在世的时候,有段时间每天早晨必须听一次。虽然也是资产阶级音乐家的作品,但列宁喜欢的我们就有理由,谁反对,可以跟他辩论。”
“好!好!最好了!”陈小炮说,“你变聪明了。咱们就弹这个,弹响一点,看他们怎么的。”
湘湘把琴谱搁上,揉着手指说:“过去练过,很久没有弹了,有点啃不下来呀!”
“不要紧。”陈小炮给她打气,“弹错了没有关系,只要情绪好,快一些,对付不了的地方就混过去。”
《热情奏鸣曲》的旋律恰同苏东坡的散文,不择地而出,滔滔汩汩,如万斛泉流涌来,随心适意,奔放无羁。音珠儿成串地四散飞溅,像畅雨浇身。房子太小,装不下,破窗而出,夺门而出,声浪闪着光芒,撼醒了荒僻的山脚,冲破周围的沉闷低空。旋律在唱:
我们心地光明,我们是强者,我们热爱生活,像破土而出的野艾蒿蓬。
风来吧!雨来吧!阳光曝晒吧!我们生根于沃土,不是飘飘无着的风筝。
我们曾经是有翅的种籽,随风顺水,流离无定,终于随尘埃溶进了泥层。
与众草为伍,与土地相亲,不分类别地攀根连结,草莽的信心要战胜恶云的险心。
无论哪种肃杀之气,总不能将大地一夜剃光;绿色是地球的永恒本色,有地球就有我们的子孙。
风来吧!雨来吧!阳光曝晒吧!越经磨洗,越是茂盛葱茏……
第三十四章 密探
刘絮云像放好了排钓的渔夫,在等待收获之前有一段清闲的时间。她明知十拿九稳,不需要呆呆地守着,何不串串门儿,聊聊天儿,随便在哪里寻点儿开心呢!她走路更快了,腰身扭得更轻松了,从后面看去,会觉得她是一只逮不住的画眉鸟儿。由于她的故意冷淡,老远与她打招呼的人比过去少多了,但只要迎面碰上,仍免不了要与她亲热几句。她原先对男人们的态度一般是娇中带媚的,现在她成了男人们的丈夫。因为她已经预感到,这些人可能都是她的部下,其中年轻有为的某个小伙子也许会成为她的秘书。她想:为时不远啦!要从各个方面做好准备啦!她心中很不平静,血流过速,需要不住地动弹。可又非常矛盾,太轻飘,有失身分;太严肃又寂寞难忍。她曾经埋怨江主任说:“干吗不要我当护士?担些个责任在身上,别别扭扭的。”江主任当然是了解她的真意的,万事都能迁就,惟这一条不能由她。
现在是晚餐后的空闲时间,日子正长,太阳迟迟不落,营区道路上行人不多。文化大革命的热闹高潮早已过去了,树上墙上再没有新贴的标语,大路小路都是畅通无阻的。树影贴在地上,长长地伸向东边,要避开阳光必须在路基下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