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节
作者:死磕      更新:2024-05-25 15:07      字数:4847
  “不!”彭其说,“你不要怪他。老赵,他讲的我懂,我懂,唉!不好办哪!人人都不好办哪!唉——!”长叹了一声。
  赵开发望望彭其,又望望儿子,莫名其妙地眨眨眼睛,他估计这里面有一言难尽的许多原因,便不再插嘴,留待以后慢慢了解去。
  “哎,你跟着那两人去了吗?”他问儿子。
  “去了。”赵大明说,“他们跟医院的负责人谈着谈着,嗓门大起来,发生了争论,我听到一些。”
  “怎么样呢?”
  “他们坚持要把彭司令员转到空军总医院去……”
  “谁呀?是谁呀?”彭其急问。
  “是这么回事,”赵开发解释道,“我们刚才进大门的时候,遇见两个空军,跟值班的说是为你的事来的,我叫大明跟去听听。”
  “他们怎么讲?”彭其问赵大明。
  “他们说……”赵大明犹豫了一下,决定说简单些,“反正他们是要把您转去,医院不肯,说这时候转院不利于治疗,争论起来了。”
  “他们到底讲了什么,你告诉我。”彭其坚持着问。
  “他们说您……”
  “我怎么?”
  “说您是反党分子,又是叛徒,不能当做一般病人看待,不能单纯治病,要跟您斗争。所以要转回空军总医院去,便于掌握。医院负责人拿出毛主席语录来对付他们,‘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坚持不同意把您接走。最后达成妥协,由空军派两个人来陪着您。”
  “哼!”彭其轻蔑地一笑,“真高明,我又多了一条罪状,叛徒。现在连腿都断了,还不放心,如临大敌。”
  “老彭,你甭着急,”赵开发愤愤不平地说,“他们来陪你,我也来陪你,你是我送来的,我有理由。你放心,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不治好病,咱不走。”
  “你也放心,老赵,”彭其咬紧牙说,“我要认真把腿治好,还要练出劲来,身体要练得劲板板的。你讲得对呀!就当我还是个烧炭的,我还有党籍,还有军籍,比烧炭时的政治地位还高。打算他们把我的党籍军籍都搞掉,掉得精光一身,也不比烧炭的时候差。他们越想我死,我越不死,我要活到九十岁,还有三十来年。三十年总能看到这出戏的结果吧!好戏啊!死了可惜呀!老赵,多活几年,跟我一起看戏吧!”
  腿伤又在剧烈作痛,额上的汗珠在闪着亮光,由于激动和微笑,使亮光跳动起来。
  护士进来了,问他感觉怎么样,他回答说:“很好。”问他要不要止一止痛,他坚强地说:“不要。”
  这时候,赵大明忽然扭过头去,剧烈地抽泣起来,使两个长辈吃了一惊。彭其拉拉赵开发的手,暗示他不要去打扰他,让他畅快地流掉那早已噙满眼眶的眼泪吧!将军知道,像大明这样的青年人,在这个时候回想起自己一年来做过的事,会哭的!懂得哭,证明他是聪明的。不过,还有一点,将军是不知道的,他大概以为,湘湘与大明还是经常在一起弹琴唱歌,哪里知道,那一对冤家已经有半年不说话了!
  赵开发老头打破沉默,抱起暖瓶问彭其说:
  “老彭,还吃饺子吗?”
  “先放着,等一下再吃,一回吃多了,不好消化。”为了引开赵大明的注意力,他吩咐说,“小赵给我买一条烟来,差点的不要紧,我现在是烧炭的了。再给我买点洗脸漱口的用具。你如果能找到那本小说。叫什么?叫……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给我找来,我闲着没事在床上看看。”
  赵大明应了一声,擦干眼泪,取下挎包,将辣椒酱和苹果拿出来,放在小柜抽屉里,转身出门了。
  赵开发老头又用毛巾给彭其擦汗。彭其露出孩子般友爱的笑容。
  阳光透过窗口射进病房来,天气复晴了。无论大风雪来势多么猛烈,它只能逞凶于一时,只有阳光才是永恒的。即使在昏黑的风雪天,也并非阳光不存在了,不过暂时被浓云挡住了而已。浓云一散,阳光还是阳光,多么明亮的阳光!
  第三十一章 铜像
  早春的南隅。阳光明媚,万物复苏。农人们已脱下臃肿的衣着,打赤脚下田了;躲在洞穴里度过冬眠的蛇、蛙、蛤蚧也在探头张望,勇敢的早就出来游耍了。
  这已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三个年头。
  陈镜泉政委的小院子一切如故,安静得像深山里的孤庙。警卫战士们习惯于小声说话或干脆默默无言,小心谨慎地守卫着这个地方。
  一阵格格的笑声冲破宁静,同时听到楼梯嘣咚嘣咚一阵急响,接着便看见陈小炮拖着彭湘湘从楼梯口出来。
  “你来看,你来看!不相信啊!你眼睛长哪儿去了?喏,看吧!”
  她拽着彭湘湘直往菜地跑,湘湘被拖得一路趔趄,不停地喊:“慢点!慢点!”
  陈小炮穿着她妈妈遗下来的军装,尽管有些大,不太合身,她为了纪念妈妈,不愿意改小。目前时节说不上热,她过早地卷起了袖子,将丰满结实的小半截手臂裸露在外面。彭湘湘似乎已起了一些变化,衣着不如从前讲究了。上身是灰色的薄棉袄,下身是深咖啡色的料子裤,虽也还保留着裤线,却不是那么刀刃一般鲜明了。她大概接受了陈小炮的意见,今天没有穿白袜子,走到了另一个极端——黑袜子和黑布鞋。
  “你看,我吹牛没有?”陈小炮指着面前的一片白菜地说,“是不赖吧?”
  “赖是不赖,你说比郊区菜农种的菜还好,那是吹牛。”
  “走!看看去!”陈小炮又把湘湘一拖,“出去不远就能看到,他们的白菜比我的小多了。”
  “算了!你行!”湘湘不耐烦地说。
  “哼!不知道行不行,反正我的白菜种成功了,没有白干。”她弯腰拔去一根杂草,“氮肥是长茎叶的,白菜全是叶子,多浇人粪没错,有空儿我就浇它一回,哪个生产队有我这么充足的肥料?我这是用肥料堆起来的。”
  “你干吗不种卷心大白菜?”
  “我干吗要种那玩意儿?还得用草去捆,长得别别扭扭,拘束得喘不过气来。这个多好!自由自在,四面张开,见太阳就晒,见雨就淋,不躲闪,不害羞,手臂伸得直直的,爱长多长就长多长,谁也奈何不了它。”
  “跟你自己一样。”湘湘冷不防揶揄她一句。
  陈小炮也不示弱,立刻回敬:
  “那卷心大白菜跟你一样。”
  墙脚后面钻出一群小鸡,啾啾叫着,直奔陈小炮面来。
  “嘘!”陈小炮驱赶着它们骂道,“尽想吃现成的,不行!虫子出洞了,找虫子去!”
  “你还喂鸡呀?”湘湘很诧异。
  “怎么?我不能喂鸡?”
  “营区不准喂鸡。”
  “他准不准喂鸡我不知道,反正谁也不能反对我自力更生,自己养活自己。”
  “公鸡格格地叫,还像个军营吗?”
  “到它能叫的时候我就宰了吃,怕什么!我不光要喂鸡,还想喂猪呢!”
  “你拿什么来喂呀?”
  “喏,白菜,我有这么多白菜。”
  “光白菜也不行啊!还得要粮食呢!”
  “粮食?……粮食我没有。可我……我不能自己少吃一点儿?”
  湘湘被引得发笑了,评论说:“你太天真了,简直是小孩儿办酒席。”
  陈小炮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可笑,跟着湘湘无邪地笑起来。忽然看到一棵长得特别肥大的白菜,惊喜地蹲下去,扶起最长的一片叶子赞叹道:“哎呀!你看,你这一辈子见过这么大的白菜吗?”湘湘没有说话。小炮也不在乎,想起来要用尺量量,便调头对楼上喊:“哥哥!哥哥!哥哥!你打开窗户,听见没有?打开窗户。”
  陈小盔推窗露出头来。他的头发大约已有一个多月未曾修剪,长得盖住耳朵了,茂盛程度不亚于陈小炮的白菜。他的眼镜已滑到了鼻梁中部,框子的上边与眼睫毛发生了冲突。他动手将眼镜往上推了推,不耐烦地对妹妹喊道:
  “叫什么?有话快说,颜料快干了。”他舞动了一下手上的油画笔。
  “你有尺吗?给我一根尺。”小炮喊。
  “你不会自己上来拿?”
  “省得跑路,你扔给我吧!”她说着跑到窗口底下去。陈小盔缩进去不久,拿了一支五十公分的有机玻璃尺扔下来,又把窗户关上。
  陈小炮伸手接住透明尺,惊叫一声:“哎呀!沾了我一手的油画颜料。什么透明尺啊!一点儿也不透明。”说着,顺手扯了一把野草,将透明尺揩了个半透明,再擦擦手,便回到菜地去量白菜。白菜叶子是很脆的,需要特别细心才行,她一边拉直菜叶,一边不停地念念叨叨:“慢点儿,慢点儿。你可别淘气呀,别那么娇不滴滴儿的。伸直,伸直,对了。你知道么?你是我的救命草,我要靠着你们活命的。我爸爸是糯米团长,靠他靠不住,别看他今天没有倒,明天会倒的。他倒了我怎么办?我难道去要饭不成?人家也是自己劳动得来的,我去伸手白要好意思?我也有手,我不会劳动?……好家伙!这么长啊!我要是能把稻子也种得这么好,那就不愁没饭吃啦!你别骄傲,有什么了不起!只有你长得好?将来我种的稻子比你还棒。瞧着吧!我很快就要当农民去,就要种稻子了,不定今年,不定明年。我要把你们结的种籽带下乡去,分给社员们,一人种一点。等我又会种粮食又会种菜了,我爸爸倒了就不怕啦!没有人给他饭吃,我给!他养活过我,我也来养活他。”
  当她说到“他倒了我怎么办”的时候,彭湘湘脸上罩上了阴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眼神变得痴呆起来。听了一会儿,她挪动脚步走向门岗去。黑色的布鞋上带着一根小草,由于脚步很轻,久久没有抖落。
  陈小炮的话还在背后传来:
  “……好好儿长吧!那个糯米团长在指望着你们呢!连我哥哥也要指望着你们呢!他画的那些萝卜白菜是只能看不能吃的,肚子饿了还得靠你们。湘湘,你将来要是没法儿活了,我支援你。听见吗?湘湘!湘湘!”
  到这时她才扭头来望,不见了湘湘。她站起来,向四周扫望了一遍,还是不见。最后她望岗门外面,才看见湘湘正在柏油小路上无力地拖动着步子。她扔掉手上的尺,抽身追了出去。
  “你怎么啦?不说一声就走了。”追上以后,她问。
  “唉!”湘湘头也不抬地叹了一声说,“你真快活。”
  “不快活又怎么办呢?把自己愁死?”
  湘湘没有回答,问起了别的话:
  “你爸爸一点信儿都没有?”
  “跟你说了,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还不知我爸爸现在怎么样了,去了半年啦!连信都不让他写一封回来,那些人真狠!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我爸爸也是,”小炮抱怨说,“在北京住什么地方也不告诉我一下,想给他写信都没法寄。他要是死在北京了,还不知到哪儿去找呢!”
  “你别说这些了,好不好?”
  湘湘听不得“死在北京”这一类不吉利的话,这些话只能使她忧心更重。陈小炮一时想不出什么安慰她的办法,只得默默地送她一段路。
  一部深灰色的轿车在前方拐弯处一闪,朝这里开来了。
  “我爸爸的车!”陈小炮惊叫一声,接着说,“难道我爸爸回来了?他们怎么没告诉我一声呢?”
  轿车开到了她们跟前,刹住。陈政委推开车门说:“到哪里去?”
  “爸爸,”陈小炮拉着彭湘湘的手走近车门说,“湘湘正要问你事呢!”又转对湘湘,“你快问吧!”
  “什么事啊,湘湘?”陈政委主动问她了。
  “陈伯伯,我……”刚刚开口,她已哽咽得说不成话了。
  “你什么事啊?”
  “我爸爸……他怎么样了?”
  “他……”陈政委迟疑着,“他的情况我会告诉你妈妈的,你莫着急。”
  “干脆点说吧!”陈小炮插话,“他是不是能活着回来?”
  “你讲些什么!”政委训斥他的女儿,“怎么不活着回来呢!乱插嘴!湘湘,回去告诉你妈妈,要她放心,具体情况我会告诉她的。”
  说完车就开了。彭湘湘无可奈何地走回家去。陈小炮也无精打采地往回走。走了几步,忽然调头追上湘湘说:“让我去问,问到了我就来告诉你们。”
  陈政委登上楼梯来到走廊上,被那里的变化吸引住了,原来走廊两壁挂满了油画。大的约有半公尺见方,小的只有巴掌大。有的画着茶具;有的是煮饭的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