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节
作者:死磕      更新:2024-05-25 15:07      字数:4755
  领了那张车票回南隅去,那一天就走了,后来的不幸都可以免除。他想着想着,想出了最后一个办法,便去寻找空军政治部文工团的驻地。因过去从来没有去过,他先找到一个地方文艺团体打听到地址,再往那里走——现在已经不能坐公共汽车了。
  在空政文工团,他还是凭着那份造反组织的介绍信联系上了。他在那里把自己的造反组织的情况,怎样积极斗彭其以及此次来京的目的一一做了介绍。接待他的人考虑到在斗彭问题上他们是一致的观点,便表示愿意帮他的忙,当时就热情留他吃住,并且不收他的饭钱。但当他提出要借钱并且数量还不小时,人家坦率地把难处告诉了他,他到底没有带身分证和正式的军人通行证,仅凭一纸造反派介绍信是不好借钱的。后来又为他想出了另一个办法,由他们出面与上头联系,上头的回答仍是说可以给他一张火车票,借钱不行,要见首长更不行。范子愚只得向现实低头,在那里领到了当夜上车的火车票,由于碍着面子,不敢再找人麻烦了,虽已身无半文,也硬着头皮离开了空政文工团。
  他步行在繁华闹市,无心看那些“爆炸新闻”和“最新消息”。每遇上饭馆时就绕开走,害怕闻见那饭香、菜香和酒香;每看见人们大包大包地在商店买东西他就产生嫉妒,希望也有一个扒手把他们的腰包掏光;每当一群一群的操外地口音的造反者擦身而过时,他就暗自给他们算命,看看离倒霉的日子还有多远;每当有一部漂亮的无轨电车从身边开过时,他就幻想将来总有一天是不需要买车票的,眼前非买车票不可,最好突然停电,大家都坐不成。范子愚从来不知道肚子和钱包一齐空空是什么滋味,这回扎扎实实地尝试了一下。他想起,那些在外流窜的农民,站在饭桌边痴愣愣地望着人家吃饭,希望剩下一个骨头,一口残汤或一口饭,人家一站起他就伸过手去,那样的羞辱是怎能忍受的?也许因为他们没有文化,没有确立起羞耻观念吧?他又想起那些万恶的扒手,他们是怎样思考问题的?专门做着损人利己的勾当,于心何忍?也许那一百多块钱早就不在扒手身上了,多半交进了饭馆售票员的钱箱子里。到此,他又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觉得可以到任何饭馆去找那些售票员姑娘,对她们说:“同志,你那钱箱里有我的钱,请随便给我一点东西吃吧!”他苦笑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已经想入非非了。这时,从旁边的小胡同里走出一个姑娘,范子愚不小心踩着了她的脚尖,那姑娘怒目瞪眼熊了他一句:“看着点儿!”范子愚没有回答,望着她昂头挺胸一扭一摆地走远去,类似刘絮云穿便衣的时候那种不可一世的卖弄风骚的派头,他在心里骂道:“什么了不起!还不一定是哪个小工厂里叠纸盒的呢!要是我范某人没有结婚,你求还求我不上。哼!我演起外国特务来派头比你足多了!又是一个刘絮云,他妈的!”接着,又碰上一个戴眼镜的,张着大嘴在街上哈哈大笑,范子愚迎面走去,他也不让道,一直到几乎撞上满怀了,范子愚只得自己闪开。心里又骂道:“他妈的!活像江醉章,瞧他那洋洋得意的样子。也不知是哪个倒霉的跟他走在一起,今天笑,明天闹,后天气得你驴子叫。看着吧!准是那样。”忽然,他又老远地望见了一个人的身影很像邬中、瘦长个子,小脑袋,穿的是便衣。不看不像,越看越像,心中不禁生起一把无名火:“他妈的!害得我满街流浪,到处不让进,准是你搞的鬼,小脑袋的人都是阴险的家伙!老子不能放过你。”他放开脚步跟随那人追去,快要追上时,从后面开来一部公共汽车,正停在小脑袋的前方不远处,小脑袋跑了几步,最后一个挤上了车;而范子愚也在这时赶到,不问青红皂白,拽住那个人从车上拖下来。那人回头一看,互不相识,转身再要上车,车已经开走,便发火了,大声喝斥道:“你长了眼睛没有?”“对不起!对不起!看错人了。”范子愚只得忙赔不是,不等那人消火,忙红着脸走开了,老远还听到背后在骂骂咧咧。这一系列的遭遇,使范子愚得出了一个结论:北京人坏透了,没有一个好的。他悻悻地暗自嘀咕:“瞧着吧!等我回到南隅,吃饱了饭,穿上我的军用响底皮鞋,也到街上去抖抖威风,他妈的!不在你们这北京丢人了!”忽而又想起,也许穿上军装会好些,便拐进一家照相馆,装着等候照相或照完相出来的样子,从容不迫地拉开旅行包,取出一件新军装来穿上,站在镜子面前一照,效果不太好,一来军装皱得不像样子,二来面容憔悴,像犯了错误的人。也许总比穿便衣好些吧!“要是能吃点饭就精神抖擞了。”他这么想着,走出了照相馆。
  来到火车站,他抬手看了看表,原来忘了上发条,表早就停了,幸而北京车站有很大的钟楼,那里随时都有标准时间可以对表。对好表以后,他算了一下时间,离开车的零点三十分还有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怎么度过呢?要是身上有钱,可以躲进小饭馆去,一角钱一杯的啤酒买上他三杯五杯,再来点腊肠、叉烧或火腿,独自找一个偏僻的座位,“他妈的!老子就在这里享福啦!”想起这些,口水就来了,越来越多,越来越通畅,简直每一秒钟都要咽一次。口水咽得越多,肚子便越是饥饿难忍,这时候要是能有五分钱买一根冰棍吃吃,那也是极大的享受,但那五分钱从哪儿来呢?他又把所有的衣袋裤袋摸了一遍,的的确确身无半文。平时并不经常吸烟的范子愚,现在陡然产生了烟瘾,极想得到一支哪怕是最低级的香烟,于是产生了一种侈望,想在车站混熟一个会抽烟的人,以便从他那里得到一两支香烟的赠予。可是话又得说回来,一两支香烟怎么能使你挺住五十多个小时不吃饭坐回南隅呢?他一面在车站广场上低头漫步,一面在做着一个奇怪的算术题。有回他随小分队下部队演出,汽车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抛锚了,到了该吃饭的时候没有饭吃,饿了整整五个小时。他清楚地记得,头一个小时饿得咕咕叫,喉咙眼里快要伸出手来了;第二个小时感到四肢无力,既不想喝水,又不想抽烟,一心想啃一个硬馒头;第三个小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脑子嗡嗡地叫,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火花,但并不觉得肚子怎么饿;第四个小时几乎已不省人事,像害了大病似的,只希望能静静地躺着,全身每一个骨节都要有所倚靠就好;第五个小时又到了下一个吃饭的时间,糟了!浑身颤抖起来,一时想逮住从头顶飞过的麻雀,一时又希望从草丛里钻出一条蛇来,不管是什么,能够逮住的就要拿来吃,哪怕是吃生的也好,哪怕是喝一点血也好。那五个小时就是这样的难受,那么五十多个小时又怎样度过呢?一共有十一个这样的过程,抗住了一个过程,还有十个过程,不断地看到别人吃饭,不断地闻到糖香、果香、糕点香……范子愚担心着,他可能会在第三或第五个饥饿过程时不顾一切去抢别人的东西吃,于是,人家就要愤怒,差点挨打,后来一看,是解放军,便原谅了。然后就问起原因,大家都表示同情,解囊相助,于是,钱哪,面包啊,水果啊,巧克力糖啊,烧鸡啊,烤鸭啊,葡萄酒啊,让你吃都吃不完,真美!美极啦!……他露出了微笑,抬头看了看路灯,“这是北京车站,不是在车厢里,周围没有一张同情的面孔,没有钱,没有面包,没有水果、巧克力,什么也没有,只有水泥地,梦,完全是幻想出来的美梦……”他这么想着,快走了几步,盲目走进了售票厅。
  售票厅里排着若干长队在买车票,也有不少军人夹杂在其中。范子愚在专售南方车票的几条队伍中挨个儿打量每一张面孔,特别是军人的面孔,又特别是空军的面孔,希望能找到一个熟人,借几块钱在车上好吃饭。几条队伍都查完了,没有一个是曾经见过面的。怎么办呢?他又想出一个主意来,决定站在窗侧附近等着,看看哪一个空军人员买票到南隅去,然后相机而行。等了约半个小时,终于有一名穿蓝色军裤的战士买了一张南隅车票,他立刻凑上去跟他打招呼:
  “同志,你也到南隅?”
  “是啊,你呢?”
  “我也是,咱们同路。”
  “是哪趟车?”
  “零点三十分的。”
  “咱们正好一道。”
  “到候车室去吧!”
  “不,我还要到招待所取东西,早着呢!”
  那个战士很有礼貌地挥挥手走了,可是范子愚在心里骂了他一句:“他妈的!”转念一想,也罢,反正他还会来的,就到候车室去等着他吧!好容易找到一个对象,可不能叫他轻易溜走了。来到候车室,那里坐满了人,范子愚担心错过与战士接头的机会,在进口处挤出一个位子来坐着,又用旅行包为战士占据一个空位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外面,等着他的债主到来。有时他也抽出一两秒钟来向后面扫一眼,无意中发现在最靠里面的一角好像有一双眼睛在对他闪着光,他心里嘀咕:“不会又是一个扒手盯上我了吧?没有关系,现在我没有钱了。”不过他还是提高了警惕,用手护着旅行包,不敢挪动一下。
  “革命家!”
  范子愚听到背后有人叫了一声,差点回过头去,因为在南隅时,有不少人是这么叫他的,但他不相信在这里也会有人叫他“革命家”,便只当与己无关,仍旧望着债主将要出现的方向。
  “革命家!”
  又叫了一声,嗓音低沉嘶哑。
  “耳朵聋了?”
  还是那个声音,看来的的确确是叫范子愚,他这才回过头去,一看,又惊又喜又难为情,原来是他!
  “胡处长!”范子愚羞红着睑叫了一声,避开他的眼光。
  “你到哪里去?”胡处长问。
  “回南隅去,您呢?”
  “也是的。”
  胡处长穿着一身宽大的副一号军装,手上提着小旅行包,还有一只线网袋背在背上,里面装有一些纸盒纸包之类的东西。范子愚朝线网袋瞟了一眼,想道:“那里有吃的。”
  “把东西提起来,我坐坐。”胡处长提出要求说。
  范子愚虽然身无半文,又正好遇上一位财神爷,岂不是太好了!可是他情愿不碰上他,因为在公审大会上,斗他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要是这老头提起往事来怎好说话呢?即使他不提往事,范子愚也害怕与他目光相遇。但现在,他竟然主动提出要跟你坐在一起,你难道能不理他吗?只得连忙把旅行包拿开,让胡处长坐下去。
  “你是来搞什么的?”胡处长问他。
  “我?呃……”范子愚目前所干的任何一种工作都不宜向胡处长提起,他只得随便撒了个谎,“到北京来看样板戏。”
  “看到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
  “好看吗?”
  “好看,好看。”
  “你们自己也演一个嘛!光看别人的?”
  “是啊,要演哪!”
  一问一答,只听见声音,没有看脸色,革命家成了个腼腆的乡下姑娘。
  “你来了几天了?”胡处长又问。
  “好几天了。”
  “住在什么地方?”
  “住在……呃……”可怎么好说呢?
  “吞吞吐吐,又是搞阴谋,走到哪里,阴谋就跟到哪里,娘卖X的!我还说碰到个熟人,这两天坐车有话讲了,又是阴谋,跟着你屁股追,算了!我还是坐到我那个角落里去。”胡处长说着,站起身,提着东西要走。
  “别走,别走!处长,”范子愚连忙站起来把他拉住,到这时,双方才互望了两秒钟,“您坐吧!我也怪寂寞的,有些事咱们在车上慢慢说吧!”
  “不坐,我到我的老地方去,我怕你们,阴谋诡计太多。”固执的胡处长坚持提着东西走了。
  范子愚惋惜地望着他的背影,一直目送他走到最靠里边的一个角落。他回头又看了看门口,还不见债主到来,有点心慌了,经过一段犹豫,只得厚着脸皮找到胡连生那里去。
  “处长,您别生气,”他靠近胡连生坐下说,“我们那回对您太……唉!我们太幼稚了,现在想起来,真是不该那样做。那一阵子也不知道怎么了,革命啊,当左派呀,什么都干得出来,真是,唉!真是……您可别记我们的仇,我们年轻哪!”
  “记仇?记什么仇?我要是记仇的人,就不会找上你来讲话了。我记你们的仇?要不是参加革命去了,我的儿子比你还大,我记你们的仇做什么!你们当了几年兵?懂得什么革命?搞错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