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节
作者:死磕      更新:2024-05-25 15:07      字数:4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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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子愚越说越激动,便从床沿上跳起来,呼呼喘气,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口里还在反复骂道:“想起来就恨,想起来就恨……”
  彭其看他这样,暗想道:“这个人不能干大事,决不能干大事,纸条算了,不要叫他递了。”
  “哦!”范子愚忽然意识到他是在跟走资派谈话,马上坐回床沿上去,转变成严肃的态度说,“话虽这么说,实事求是不等于不要交代问题,你的问题还是要好好儿交代。已经写了一点没有?”
  “记起一点就写一点,还没有整理。”彭其冷冷地说。范子愚拿起桌上的纸张,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下,扔回原处,很不满意地说:“你的态度还有问题,这样的东西还要你写什么?我提醒你,不要辜负了我们的好心,这是好机会,不要错过了。现在这年头,谁能这样耐心跟你谈话?你是碰上我们了,要不啊,哼!你看着办吧!”说完走了。
  彭其变得非常失望,在范子愚走了以后,他一个劲地抽烟,开始怀疑这件事是不是陈镜泉干的了。决心从现在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写,倒要看看下面将如何发展。一下午过去了,一个晚上又过去了,第三天上午,有个文工团员进来问他写的情况怎么样,他只摇了摇头。晚餐时给他送来的是一碗面条,上面盖着厚厚一层鲜美的鸡肉和蘑菇,面汤表面浮着一层黄油,显然是鸡汤面。他一边吃一边想,越想越糊涂,到底是搞的什么鬼呢?像招待上宾一样,生活上对你这么好;写的检查材料又不满意,非要捏造事实不可。是恶意还是好意呢?是害你还是护你呢?是陈镜泉搞的还是别人搞的呢?左猜右猜猜不透。他看到那个准备递给陈镜泉的纸条还放在桌上,感到不妥,吃完面条便用打火机点着,放在烟灰缸里。
  忽然,外面走廊上像炮兵阵地开火了似的一阵轰响,彭其一噤,烟头从手上震落在地上。接着,嘭的一声,房门被踢开,冲进来好几条大汉。一张张恶煞似的面孔用打雷般的嗓音一齐吼道:
  “彭其!你这个反革命分子,到今天还不老实,走!见群众去!”
  话音刚落,几个人像饿虎似地张牙舞爪扑上来,拔掉领章,夹起他就走。军帽掉了,衣扣拉开了,皮鞋也踩脱了一只。耳边轰轰地作响,都是滚雷般的口号声。他不知人们夹着他是从哪里走的,经过哪些地方,来到了什么所在,只觉得好像忽然从悬崖上推下来,噗的一声摔得趴在地上。轰隆轰隆像山崩地塌,压顶而来,不知是什么声音,眼前直觉得金光一闪,便再也听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彭其清醒过来,睁眼一看,眼前是水泥地,有零零落落的木屑铺在地上。灯光通亮,但听不见耳边有声音,暗想:“是把我换个地方关起来?”想还没有想完,已看见前面有脚了,一双又一双,大的,小的,都是皮鞋和解放鞋,零乱地站着。稍一抬头,又看见了蓝色的军裤,接着便是军衣,再然后才看清面孔,男的和女的,都是将要吃人的面孔。原来是他们——文工团的造反者。他强撑着地,颤颤抖抖地企图站起来,没有成功,这时,有人从两边提着他的胳膊帮了一下忙,使他直立起来了。他看见,这是一间从来没有见过的六角形房子,里面十分杂乱,有破家具,有烂筐子,有木屑、锯末、刨花,也有一些完好的凳椅。墙上贴满了标语和漫画,全部是与彭其有关的,尤其是那些漫画,秃顶的大脑袋,打着赤膊,口里喷出鹅蛋大一滴的口水。正前方一块墙上没有贴这些东西,只有一张毛主席画像,用图钉钉在很高的地方。彭其仰头望着,痴呆地望着。
  “向毛主席请罪!”
  有一个人带头,其他人也跟着吼了一声。
  “我……请罪!”他吐字含糊但很响亮地说了这三个字。
  “低头!”
  “会……低头的。”说完把头一勾,腰身却挺得笔直。
  “彭其!”挽着袖子、把军帽戴在后脑勺上的范子愚走到他面前恶狠狠地说道,“你这个顽固不化的反革命分子,竟敢把群众当成阿斗,欺我们心软,对你太客气是吗?群众是不好惹的!今天晚上要跟你算总账!你要是知趣的,就老实交代你的罪行,否则,我们今天就拼上了!”
  “打倒彭其!”
  “打倒反革命分子彭其!”
  “彭其,交代!”
  “交代!”
  “交代!”
  一声喊,愤怒的人们把他团团围住,无数个拳头挥到他头顶上,额前,眼前,鼻子跟前,只是还没有一个是挨着了皮肉的。彭其像庙里的判官一样,板着面孔,连眼都不眨地站着,任他们怎样张牙舞爪,他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当怒吼的高潮过去以后,他仍旧仰头望着毛主席,更加含糊不清地说:
  “毛主席,我向你……交代!”
  “说!”
  “快说!”
  “我们等不及了!”
  “没那么好的耐性。”
  “同志们!大家安静安静。”范子愚喊道,“彭其已经表示要向毛主席交代了,我们就听他交代吧!耐心一点,暂时不要喊口号,让他坐下说好不好?”
  “坐下吧!”
  这时,有一个女学员给他把掉了的那只皮鞋拿来了,他望了那女孩子一眼,是一张带着稚气的面孔。又有人以平和的声调提醒他:“把扣子扣上。”一看,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同志,脸上并无敌意。彭其的心里闪动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念头,说不清是什么意思,尝不出是什么滋味。
  人们搀着他走到旁边去,那里不规则地摆着好几条凳子,让他坐的是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他平稳地坐下了,简直是坐在刨花堆里。面前是一个高高的破竹篓,堆满了刨花,左侧地上是木屑和刨花混在一起,脚下也是踩着松软的刨花。他开头有点奇怪,后来一看别人都坐在刨花里面,也就不奇怪了。大概是仓促安排的,没有来得及收拾吧?
  “说!”
  “快说!不要搞鬼!想到什么说什么。”
  彭其像嚼什么东西似地动了几下嘴,然后张开口,用手指着嘴里:
  “啊……啊……啊……”
  “怎么啦?”范子愚问。
  “啊……啊……”
  有几个人走来看了看,都说:“舌头硬了。”
  造反者虽然个个像凶神恶煞,其实多数人都是肉做的心,看到这位昨日的司令员今天变成这样,许多人默默不言了。他们在想些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也许有人正在内心叹息,但这叹息是不能出声的。岂止是彭其受难!斗他的人想叹息不能出声,憋在心里难道就好受吗?
  大家自然而然同意彭其休息一会儿再讲,有人还把他的茶杯端来,他一饮而尽。
  舌头恢复正常以后,他开始交代了,断断续续地说:“我,骂过吴法宪是……猪……猪司令。我……说过,搞政治的人,不……不懂军事,不能……当司令。我讲过,要为……国家着想,要为空军……着想。我们空军……很年轻,实战不多,还在……建设……发展阶段,要有一个……真能干事的人……来领导。我说过,政治不能……代替军事。部队光喊口号不行,人家……不怕你,你要真能打两下子,还要能把敌人打败,他才不敢来侵犯。我们越不搞军事训练,敌人越欢喜。你看,前儿天就跑到骰山基地来剃了一个光头。我是一建空军就穿了蓝裤子,空军搞得好不好,我怎么能不关心呢?”
  “等一等,你是在放毒!还在用资产阶级单纯军事观点来蛊惑人心。”
  “我不是资产阶级,我是烧炭出身的,十五岁开始烧炭,烧到十八岁,搞共产去了。我连资本家都没有见过,见得多的是国民党的俘虏,有很多现在还留在我们部队。我……”
  灯光师从门外进来,把范子愚叫了出去。
  “江部长叫你快去。”
  “干什么呀?”
  “他发火了。”
  范子愚跟着灯光师下了一道楼梯,走进六角房底下的那一间房里。
  “你们是怎么搞的!”江部长气鼓鼓地劈头责问。
  “怎么啦?”范子愚不解。
  “你听听,他在讲些什么?”
  江部长指着一部正在转动的录音机,送话线从窗户外面牵来,显然是连在楼上六角形房间里的。录音机旁站着邬中、刘絮云和掌管录音机的灯光师。录音机监听喇叭里传出彭其的讲话:
  “……我的思想根源是农民意识,我们红军里头,一百个人就有九十九个是农民,要不就是农民出身的,读了几年‘人之初’的……”
  “要他讲这些干什么?……咹?”江部长近乎愤怒,“简直是浪费磁带,我下午是怎么跟你交代的?你都忘了?”
  “这个老狐狸,真狡猾!”刘絮云卖弄本事地说,“可惜我不能在场,我要在呀,哼!得叫他老实点儿。”
  邬中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来,撕了一页交给范子愚说:“就按这上面提问,不要让他啰里啰嗦。”
  “要抓住要害,抓住要害。”江部长强调说,“早就对你讲了,要害是有计划、有组织地搞罢官夺权,你忘了?”
  范子愚被训得无以对答,他在这里变成笨蛋了,跟平常呼风唤雨的气派大不相称。他接过邬中给他的那张纸,仔细看了一遍,装进衣袋,慌忙上楼去。这一顿挨训使他窝了一肚子火,他把它全部发泄给彭其。
  “彭其!”他踹开门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老狐狸,是想死还是想活?你把我们当阿斗,胡说些什么?”又喊了句口号,“打倒彭其!”
  “打倒彭其!”
  “不许胡扯了!”他想了想纸条上面的题目说,“我问你,你们是怎样阴谋勾结,策划篡夺空军领导权的?”
  “我没有阴谋,我不想当空军司令,我在党委会上发表意见错了,路线觉悟不高,不懂政治。”
  “你不老实!”
  “如果我不老实,就会顺着你们的意思来,那不行,同志们,那样做对党的事业没有好处。”
  “还在耍他的臭威风!”有人喊。
  “这不是威风,这是态度冷静,越是压力大,越要冷静对待。”
  “他妈的!”范子愚咬牙切齿冲了上去,“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顽固不化的反动派,站起来!别太舒服了!同志们,彭其这么不老实,我们怎么办?”
  “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几个惯于动手动脚的人,吼了一声冲上去,就要动武了。
  “同志们!”赵大明猛然间挺身而出,站到会场中间大声说,“彭其在耍阴谋,我们不要上他的当。他刚才说压力大是什么意思?是为以后推翻今天的交代打埋伏。到时候他会说,你们用武斗来压我嘛,压得我只好乱说一通嘛。同志们!彭其是老奸巨猾的,我们的头脑要复杂一点,不能上他的当。”他说着,感到全身的血管都在膨胀,额头上沁出毛毛汗来。他弄不清自己的冲动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斗争的需要,还是为了使彭其少受皮肉之苦?说完后,他在心里嘀咕着鼓励自己:“不管怎么样,这是对的,毛主席早就说了,要文斗,不要武斗。”
  那几个准备动武的大力士,听赵大明如此一说,便恶狠狠地吼了几声,也就作罢,各归原位去了。
  楼下那间房里,江部长正在着急地走来走去。他听到有人气势汹汹地吼叫起来,准备搞武斗,急得把脚一跺,嚷道:“这些草包,除了这,再也不会别的。用武斗对付彭其,蠢家伙!这一手能使他屈服?”他正想再把范子愚叫来开导开导,却听到了赵大明的声音,部长喃喃自语道:“就这么一个有头脑的人了。”
  楼上的六角杂屋里,斗争在继续进行。彭其正在不慌不忙地说:
  “……我是一个大炮筒子,人家都叫我彭大炮,我心里有意见就藏不住,定要讲出来才舒服。但是,我没有组织,没有计划,我没有找其他人串联过。”
  “其他人是一些什么人?”
  “就是同我一起犯同样错误的那些人。”
  “你们那些人是一个阴谋集团。”
  “坐在一起开会,提的意见又差不多,看起来以为是一个集团,实际上谁也没有通过气,你是你,我是我,各讲各的。一个人带了头,大家意见相同,就跟着讲了。”
  “是谁带的头?”
  “这个,北京晓得,不要我讲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