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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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磕 更新:2024-05-25 15:07 字数:4794
别的也没有什么要求。一定要整死他做什么?他这一世吃的苦还不够吗?让他坐一坐汽车,吃点合味的辣椒菜,这就看不过去了?把他那部轿车拿来公用,你们也坐不下呀!顶多能坐四个人,何苦呢?何苦呢?”
“不要讲这些了。”政委坐在藤椅上插话。
“好,我不讲你,我讲我自己。我这个人跟他不同,没有他那样的涵养。我是有脾气的,是一个犟人,要不是犟,我也不会搞革命了。你们拿我戴戴高帽子试试,也给我涂点墨水试试看,我身上有枪。”他激动得不可遏制地把小手枪掏出来,往讲台上一放,“这家伙不是进攻武器,是自卫用的,我要自卫了,我就要放,谁碰上谁就倒霉。”
陈政委见他讲些这样的话,急得坐立不安,想提醒他一句,又当着这么多人不便说,只得反复催促道:
“吃了饭再讲吧!吃了饭再讲吧!”
“不,我不吃饭,我肚子饱得很。大家也陪陪我,受点饿肚子的锻炼。军队打起仗来是要经常饿肚子的,餐把饭不吃,小事一桩。我要把话讲完,不讲完心理过不得。”他又回复到原来的话题上去,“不要欺人太甚,逼人太狠,把人逼到死路上了,就会不顾一切的。人在生死关头力气最大,年轻时同敌人拼刺刀,能把刺刀挑弯,把枪托打断,平时你要我挑弯一把刺刀我做不到,只有在那个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我身上的劲不知从哪里来的。到了那个时候,去他娘的!拼死一个不亏本,拼死两个,我赚一个。万里长征都走过来了,反正这条命是捡来的,快到六十的人了,死了也值得。兵团司令,我不稀奇,当了好多年了,什么味道我也尝过了。你以为这司令好当,是美差吧?这是一个苦差,苦得很,麻烦得很,还不如解放战争时候当那个骑马的纵队司令好过,硝烟里滚,火光里钻,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上下级,同志间,都很亲密,谁也不给谁戴高帽,谁也不夺谁的权,要死就死在敌人的炮火底下,不死就杀得他尸横遍野。我这个人只爱过那样的日子,不爱现在这一套,看起来,我是过时了,是没有用的了。我真想打个报告辞职,去他娘的!九九归原,回家种田去。但是,我辞掉不干,谁来干?要你范司令来干?那我不放心,讲实在的话,我不放心。你们没有打过仗,敌人一来,你们只会瞎搞一气,你的口号喊得再响,敌人也不会吓得跑回去,你大喊砸烂他的狗头,他才不怕哩!还不一定是谁砸烂谁的狗头。我不放心,我们这上千架飞机不能叫你来指挥,也不能叫你们江部长指挥。他只会写文章,写的那文章我看不懂,也不晓得好在哪里。我是一个蛮人,是莽汉,只晓得一些简单道理,只晓得人民要我们守住这块天,我不能把它丢掉。你那个文章能把敌人吓退,我这个司令就让给你当,你吓不退,我就不能让。所以,我不辞职,我要干下去,我明天还要下部队去检查战备。最近一段时间,部队只晓得敲锣打鼓,唱语录歌,放鞭炮欢呼最新指示发表……”
陈政委在旁边使眼色,彭司令员只顾望着会场讲话,没有注意到。政委又是咳嗽又是弄得藤椅吱吱地响,他仍是没有注意到。最后,从来不吸烟的陈政委站起来走近讲台去拿烟,彭司令员见有一只手伸向他的烟盒,这才注意到了,侧脸一看,是他,觉得奇怪。
“你怎么也吸起烟来了?”
“熏一熏,脑壳清醒一点。”他说着,接过彭司令员的半截烟头来点烟,借机背对会场,挤了两下眼睛。
彭司令员领悟了他的意思,赶快补救说:
“当然,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这是应该欢呼的,敲锣鼓,放鞭炮,唱语录歌,都应该,应该。我不是讲这些要不得,我只是讲,鞭炮要放,高射炮、机关炮也要放一放,过久了不放,会放不响的,炮管里会生锈。我要到部队看看去,明天就去,要同干部、战士商量商量,能不能抽点时间来放放高射炮?我是司令你是兵,职位不同,责任是一致的,都是为人民守住这块天。”他忽然提高声调,“同志,你晓得农民种田好辛苦?你晓得这飞机高射炮是怎么造出来的?你到农村去参加一期抢收抢种,到工厂去看看翻砂工人的劳动吧!我们要对得起他们,口号要喊,事情也要做,战备还要搞。农民顶着黄火大太阳在插田,满以为一个月给你四十五斤米,养活你了,在守卫,不要担心祸从天降,没有想到我这个司令挨斗去了,你那个兵喊口号去了,敌人的飞机把炸弹扔到了农民的背上,他死了还不晓得是怎么死的。你就那样无心肝,不晓得可怜可怜那些老老实实的农民?你我都是一些混世魔王,混账鬼!同志,我告诉你,我不怕你斗,你斗得我只剩一口气了,我还要进指挥所,你要我死,我就死在岗位上。我打了四十年仗,死了无数回,死了又活,活转来又打,打不死的程咬金。你说我犯了错误我就改,说改就改,下回再不那样搞了,你不相信我,我自己相信自己,一定改好。当了四十年共产党,连个错误都改不了吗?那样不争气?那样没有骨头?”他再次提高声调,“同志们,我请你们下部队去走走,排一点鼓舞斗志的好节目,像抢渡庐定桥那时一样,把行军鼓动一搞,部队嗷嗷叫,一天一夜走完二百四十里,饿着肚子打胜仗。去给部队鼓鼓劲吧!把战备搞好,把训练抓起来。我老头子跟着你们一起去,要斗,你们就在路上斗,我不坐专机,也不坐轿车,跟你们一起坐在卡车上,斗起来方便。斗完了,我们跳下汽车就合作,鼓动部队搞练兵……”
“坚决响应兵团首长的号召——!”
忽然有人领头喊起口号,司令员一看,是邹燕,她涨红着脸,显得很激动。有些人跟着她喊了,有些人没有反应过来。接着又有人喊:
“学习老红军的革命传统!”
“加强战备,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接二连三地响起了一片口号声。心情复杂的江醉章举手也不好,不举也不好,左右为难地跟着喊声举起一半,口虽张开着,却没有声音。他终于耐不住了,站起身走出礼堂去。一背过脸来,颜色就变得极端难看,牙巴骨咬得紧紧的,眼镜快滑到鼻尖上来了。他急急忙忙走进文工团办公室,有一个值班员坐在那里。
“去把范子愚喊出来。”他气冲冲地对值班员说。
值班员应了声“是”,起身欲走,江部长把他叫住,补充说:“告诉他,接电话。”
“到哪里接电话?”值班员不明白地问。
“就在这里。”江部长指着未曾响铃的电话机说。
值班员显然还是没有懂,望望电话,又望望部长,最后终于醒悟了似的,“哦”了一声,走出办公室。
第十五章 云吞月
经受了初次挫败的新兴革命家范子愚离开会场一头撞进办公室,抓起电话机就喊:
“喂!喂!见鬼了!是谁给我打电话?”
“在这里。”江部长推开里间的房门,向范子愚招了一下手。范子愚开头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放下电话筒走进了里间。
“你有什么收获?”江部长扣紧房门问道。
“收获?”范子愚想了想,坐下说,“抓去住了几天临时招待所也好,吃一堑,长一智,今后讲究点策略,免得让人抓辫子。”
“那你很感谢他啰?”
“谁呀?”
“彭其,整个圈套是他一手布置的,又是他突然决定把你们放出来的,既往不究,宽大为怀,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
“赶快代表你们那些被捕的在会上表个态吧!”
“这……”
“犹豫什么!快去!向他投降,向他学习,响应他的号召,下部队演出去,文化大革命不要搞了,去吧!多喊几句口号,同彭其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去吧!”
江醉章说着,往藤椅上一坐,跷起二郎腿,拿出一支烟来在烟盒上擂得叭叭地响,眼睛望着窗外,发出一声冷笑。范子愚知道江部长话里包含着曲折,一时慌了神,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竭力思考着整个事件的各种含义,揣摩江部长话中的真实意图,脸上蒙了一层羞愧和蠢笨的颜色。他望着江部长独自抽烟,很想伸手要一支,却不便开口,尴尬异常地坐着,把两只手压在大腿底下,希望听到这位高明的部长能进一步把话说明,以便做出适当的反应。
“你怎么还不去?”江部长转过头来鄙夷地望他一眼。
“我们……很……幼稚,”范子愚吞吞吐吐地说,“缺乏政治斗争的经验,请江部长……”
“要我干什么!我有什么用!你们去向老红军学习嘛!他们有四十年党龄,参加过长征,资本足得很!性格又直爽,革命责任心又强,还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讲话能打动人心,通情达理,富有人情味,克己奉公,又是爱民模范。找他请示去吧!他能给你指明正确方向。听着他的,大家都可以平平稳稳按照常规过口子,官是官,兵是兵,一团和气,多好!你看是吗?”范子愚终于明白过来了,接着江部长的话做出了果断的回答:
“这不好。毛主席说,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哲学。”
“哦,你还懂得这个?哈哈哈!……”江部长笑了几声又忽然收敛起来,望了望窗外。
小礼堂传来混杂的地板响声,接着,走廊里也有了脚步声,没有人大声说话,更不像往常一样,会一散,歌声朗朗。范子愚小声说:
“散会了。”
江部长抬手看了看表,哼了一声说:
“从下午四点到晚上八点,整整四个小时,精神足啊!从来没见过他是这样,从秋收起义讲到文化大革命,从死人讲到活人,从北京讲到南隅,从工人讲到农民,……”他突然回过头来盯住范子愚的眼睛问道,“你看他这是为什么?”
“为了……”范子愚思索半天,找不出一句能够高度概括的话来。
“垂死挣扎!”江部长把烟头往地下一扔,站起身在小房里走来走去,得意地狞笑了一阵。
范子愚吃了一惊,全身震动了一下,望着江部长的动作和表情,像木头一样痴呆了。“垂死挣扎”四个字在他心里翻腾:这个成语一般是用在敌人身上的,难道这个老头子就是敌人?他不是说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谅解他了吗?他不是表示要坚决改正错误吗?怎么回事呢?究竟还有些什么不明白的底细呢?
“哼哼!”江部长望着外面的路灯,阴森森地自语道,“他连肚子都不饿了。”
※※※
“你吃点东西吧?”
陈政委走进自己家里的办公室,对随他一起进门的彭司令员提出建议说。
“不吃,不想吃。”彭司令员坐进沙发里,把军帽取下来。政委没有依他,复又走出办公室,准备叫警卫员通知厨师给司令员做饭。正好遇上小炮,便截住她说:“你去告诉厨房准备一个人的饭菜。”“给谁吃啊?”“你彭伯伯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彭伯伯?那好,请他尝尝我自己做的吧!”“你那个不行。”“怎么不行?去吧!去吧!你们说话去,十分钟就来了。”陈小炮手忙脚乱地走进自己房间开始折腾起来。
“你今天……”政委回到办公室,指着彭其说,“讲得太多了。”说完坐下。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讲了就讲了,我就是这个样子。”司令员脸上有点发红。
“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呢?”
“跟你打招呼?依得你什么也做不成,前怕狼后怕虎,抬脚怕踩了蚂蚁,不能跟你商量。”
“你晓得现在是什么年月?人家还听你这个司令的?”
“不听?我们变成什么了?还是不是军队?是羊群?鸭群?连羊群鸭群都还有个头羊头鸭。只要不撤我的职,我就要当好这个头羊。”
“唉!……”陈政委深叹一声,“你把事情办坏了,办坏了,办得不好收拾了。”
“坏在哪里?”
“你何必讲那些?信口开河,还怕他们抓不到你的辫子?”
“要抓就抓,躲是躲不脱的,砸烂这个脑壳只有两斤半。”
“你还在硬,真是不识时务,如今不是打土豪的时候了,那个时候被敌人捉去杀了头,是光荣的烈士,现在呢,你跟谁硬?情况变了,我们的脾气也要变,要压住一点,压住一点,争取有个好一些的结论。”
“是什么就是什么,革命的成不了反革命,反革命的也冒充不了革命。”
“不行,你不行,你到这个时候了还转不过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