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作者:
死磕 更新:2024-05-25 15:07 字数:4774
“那很难讲,我控制不了他们,还有点怕他们,他们一发脾气,就不管你张三李四。”
“不能够怕,就是给你戴高帽,你也要戴着高帽做工作。”
“我尽力来办。”
一时无话了,江醉章看样子有点坐不住,像有什么急事挂在心上似的,屁股在沙发里磨来磨去。一看陈政委,好像他的话并没有说完。江醉章终于不顾他了,忽地站起来说:“政委,我走了。”没有等政委说是与不是,他已经走出了门,也不再跟陈小炮告别,急步下楼去,匆匆出了小院门。
陈政委目送江醉章出去以后,自语了一句:“他这是什么意思?群众……群众……群众会怎么样?会把彭其活吞了?”他想起了彭其,他的老战友,四十年同路走过来的老战友。他回忆起那段往事来:
彭其十五岁就死了父亲,母亲改嫁,他自己养活自己。一无田,二无土,租了人家的柴山来学着烧炭,像野人一样,住在山上的窑棚里度过了好几年。陈镜泉比他幸运,双亲都在,还读了四年书,但后来因缴不起学费,只得回家做工。做工得要找条门路,正好彭其来邀他入伙,条件是,彭其教陈镜泉烧炭,陈镜泉教彭其认字。在山上朝夕相处整整三年,文化水平相等了,烧炭的本事也相当了。有时用绳套套一只鹿子吃烤肉,享天福;有时挖几个笋子煮白水,一样吃得香。那年搞农会,两兄弟商量下山来入了伙,发挥的作用还真不小,又能写标语,又能算账;又会烧炭,给自卫军打梭镖,什么事情都干过。每天夜里,两人头挨头睡在一起,谈起共产来想得天花乱坠,好像明天就是共产世界了。后来听说共产还并不容易,搞得不好就要被捉去杀头。兄弟俩实在太喜欢那个共产世界了,便决心不顾一切,一定要干到底,谁也不许半路开溜。为了建立一种信用,用鹿皮做了两个连在一起的皮荷包,你一针我一针,一天缝几针,便把它缝好了。又用扒火的铁筷子烧红,在鹿皮荷包上烫了几个字,左边:“努力共产。”右边:“努力共产。”中间:“死结同心。”用剪刀从中间一剪开,便成了两个皮荷包,每个荷包上都有半个“死结同心”和一个“努力共产”。剪开鹿皮荷包的时候,两个人还说了几句这样的话:“这一世,我们兄弟砍头一起砍,分田一起分,有饭各一碗,无米两肚空,革命革到底,誓死结同心。”
现在,革命革到底了吗?可是那死结的同心先要散了,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年轻的时候做些可笑事,但年轻的时候心地也真单纯哪!人到老年,恐怕很少有人记得青年时候的盟约,因为时代变了,条件变了,双方的处境都变了,对世界和人生的理解也大不相同了,会觉得那只是小孩子的儿戏,不可认真。而彭、陈两个的同心,实在与一般的儿戏不同。四十七个只剩了三个,这对同心还没有散,多不容易啊!同心的目标是要努力共产,共产还没有实现,工作还同在一起,大可以继续努力干下去,这样宝贵而又符合实际情况的同心,为什么也要遗忘,也要叫它散了呢?陈政委想起这些,难过得心如刀绞,想去找谁说说话,又无人知道这一段历史,只有那胡连生是可以说说的,他又成了“疯子”,难道还能找彭其去说这个吗?那就真正是小孩子了!他产生了一种古怪心情,好像庙里的孤僧一样,寂寞得不知怎样打发日子,竟毫无目的地敲开了儿子小盔的门。
小盔埋头在画石膏像,见爸爸进来也不理睬。陈政委看着他画了一阵,忽然提出说:
“你画个烧炭的试试看。”
“什么烧炭的?”
“就是那山上烧柴炭的,搭一个人字棚住上,在里面烧起火,一条鹿子腿,腌了盐的,用藤条吊在火上烤,烤得喷香,两个青年人,一个撕一块肉在吃,还抢,你抢我的,我抢你的,笑得要死。”
“这我画不了。”小盔说,“美术是空间艺术,不是时间艺术,还要画出过程来,不成了动画片?”
“什么空间时间!”政委感到扫兴,自语一句出了门。他慢慢地在走廊里移步,感觉到走廊很宽,又很高,回声嗡嗡地响,像教堂一样,特别令人寂寞,又特别耍故谷颂乇鸶械娇湛盏吹矗械阈幕拧J导噬希飧鲎呃鹊母叨群涂矶榷几室耍皇墙裉焖嫒说男那楸浠浠樟恕Uε抡飧鲎呃龋愣憬∨诘姆考淅锶ァP∨谠谀抢锎┱胍撸ё叛栏傻谜鹁ⅲ欢ㄒ炎约耗撬蚜丝诘慕夥判购谩U挥卸运男形巳ぃ痪醯谜庋芎茫膊痪醯谜馐嵌嘤啵粘盏赝潘┝思刚耄蝗晃实溃?br />
“小炮你也跟别人结过什么同心吗?”
“什么?铜心?”
“咹。”
“还铁心呢!铜心!”
陈政委没有笑,像耳聋听不见似的,觉得无味,站起来又走,只得仍旧走回办公室,这里站站,那里站站,最后决定去摸电话。好像那电话是漏电的,把手一伸,又收回来,又一伸,碰了一下,又收回来。后来还是勇敢地抓了起来,拨了号码问:“彭……彭……”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电话里响起了邬中的一串机关炮似的回话声。
“是政委吗?司令员暂时不在这里,不知到哪里去了,只说叫我守电话,没有叫我跟去。我还以为到您那里去了,老战友谈谈知心话,不便叫我听见呢!他没有去,那我就搞不清楚了。您有什么指示能给我讲的我就记下来告诉他,要是不能对我讲,等他回来要不要请他到您那里去一趟呢?政委,如果需要保密,最好是请他到您那里去,现在阶级斗争复杂,电话不保险啊!”陈政委气得嘴唇发乌,一个字也没有说,将电话筒使劲一惯,许久没有动弹。
第十四章 老人心
彭司令员的黑轿车开到文工团那座丁字楼前停下。
他躬身走出车门,把墙上的标语扫了一眼,便踏上台阶。他的步履在什么时候都是有劲的,最近以来尤其是这样。使人感到他目前时运正好,一切都顺心如意,牢牢地掌握着中国南方一大片制空权。他眼睛平视,像箭一样犀利地射向被他看见的地方,表情总是那么严肃,最近以来尤其如此,使人觉得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强健、机敏、尊严可畏,是不容侵犯的。他走着笔直的路,进入小礼堂。宣传部有位正在文工团领导运动的副部长,叫了声“起立”的口令,全会场肃然站起。司令员听完副部长的简短报告,便走到讲台前去。
“坐下!”
他下完命令,挺直腰干端坐在藤椅上,将一百多名文工团员依坐位顺序一个个打量清楚,二十分钟内没有开始说话。会场的气氛显得很紧张,表情丰富的文工团员们全都板着面孔,一动也不动,像两军对垒,正要开火之前。过细审视每个人的神态,却各有不同,有的是严肃,有的是矜持,有的是过分紧张,有的显露出畏惧心理,有的怀有敌意,有的像是愤愤不平,有的闪着挑衅的眼光,有的在勉强掩饰心中的不满,有的好像处于睡眠状态,有的类似悲哭以后的痴呆,有的简直以为自己是被告席上的罪犯,有的在竭力以冷静的表面态度掩盖着得意洋洋的内心活动。人是复杂的动物,人群更加复杂得多,无论你多么复杂,无论你们相互之间的区别是多么微小,也蒙混不了司令员那十分老练和敏锐的眼光,将你们一个个区别清楚。
他把眼光移到最后一排末尾的位置上,看到一个微胖的女演员手里抱着一个孩子。
“怎么开会还要带孩子啊?”司令员说了第一句话。
“报告首长!”那个女同志抱着孩子站起来,“孩子的爸爸被抓去坐牢了,成了反革命,托儿所的阿姨对他另眼相看,我只好抱回来。”
“他的爸爸是谁?”司令员问旁边的副部长。
“范子愚。她是范子愚的爱人,叫邹燕,话剧演员。”副部长回答说。
“托儿所的阿姨会这样做吗?”司令员问。
“我没有说假话。”邹燕仍站在那里说。
“你,”司令员指着副部长说,“带着邹燕同志把孩子送回托儿所,告诉那里的阿姨,司令员讲的,这个孩子的爸爸不是反革命。今后,就是对反革命的孩子,也要一视同仁,孩子不负父亲的政治责任心,”他一字一板地说,每个字都经过了考究,就像在指挥作战中,口头发布命令,报务员直接译成电文发拍出去时一样。
邹燕说的未必是真话,她是带着气说话的,也许是故意这么做出来给司令员看的。这一点,文工团有一些人心里明白,那位副部长也有所感觉。司令员也同样觉得蹊跷,他权且把这件事当成真的,认真对待,妥善处理。倒使邹燕感到十分意外,副部长领她到托儿所去,她迟疑慢走,有点慌张。司令员看着她离开会场的表情和动作,心里暗笑了一下。
一部有车篷的卡车开到小礼堂旁边停住,首先跳下来的是背枪的战士,后面便是那八个被捕的文工团造反者。高炮连连长走出驾驶室,简单说了几句,便由每一个战士押一名罪犯,从侧门走进小礼堂。会场第一排座位是预先为他们准备好的,一个挨一个地坐下。连长向司令员行了礼,报告说:
“请首长指示,我们还有什么任务?”
“没有了。你们回去吧!”
战士们在连长带领下离开了会场。
司令员又更加过细地将这八名被捕者巡视了一阵。当看到范子愚时,他盯住半分钟不动,好像企图穿透头发头皮和颅骨,看清里面的脑髓到底是由什么做成的。当看到赵大明时,他的眼光一下子软了下来,像锋利的长剑猛然淬了火,眨了一下眼睛,从他身上闪过去。
“范子愚同志,受苦了吧?”司令员带着捉弄的微笑说。
“没什么,”他说,“跟出差一样。”
“怎么那样宽待你们?”
“谁知道!被子是招待所的,一间房住四个人,还可以聊天,就是不让出去,伙食比文工团还好。”
“这个高炮连连长肯定是你们的同伙。”
这些回答使得全场的人莫名其妙,啼笑皆非,到底是玩的什么把戏呢?大家产生了很大的兴趣,紧张情绪在迅速地消散,有的人开始交头接耳,有的在窃窃发笑。
“不要笑,”司令员严肃地说,“这是政治斗争,是严肃的事情。你们想跟我斗,我告诉你们,我是老奸巨猾的,身经百战,有丰富的经验,你们这些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怎么样?演习了一回吧!失败了,当俘虏,乖乖地住临时招待所去。”
宣传部副部长和邹燕送完孩子回来。邹燕见会场情绪变了,有点诧异,仍走到原来的位置坐下,与旁边的战友嘀咕了几句,又挺起脖子望望坐在第一排的范子愚,安静下来了。
司令员正在说话:
“……我要讲你们不懂政治,你们不会相信的,心里还会骂我,以为我是故意搞得神乎其神来吓你们。你们自己觉得自己很精通,语录背得很多,报上文章也很熟悉,头脑聪明,反应快,一下子就懂了。依我看,你们越是觉得很容易懂的,一下子就讲得出一套的,就越是没有懂,晓得吗?你要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是这样呢?那我解释不清,只能靠你们自己去积累经验。钉子碰多了,你就会懂了。有一些革命几十年的,当了大官的,到头来,也还是不懂。你们说政治是什么?……谁回答一下……范子愚,你告诉我,政治是什么?”
范子愚想了想,用一条毛主席语录来回答说:“‘政治,不论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都是阶级对阶级的斗争,不是少数个人的行为。’这是毛主席讲的。”
“对,阶级对阶级的斗争。”司令员说,“阶级对阶级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要砍脑壳的。我们最初搞革命的时候,砍掉土豪劣绅的脑壳不少,他们后来搞报复,砍掉我们的脑壳就更多。我问你们,你们搞政治,做了砍脑壳的准备没有?范子愚,你讲讲看,你是怎么准备的?”
“我没有做砍脑壳的准备。”范子愚说,“毛主席号召造反的,谁敢砍我们的脑壳?坐牢的准备是有的,一搞反动路线,我们就要坐牢,但坐不了多久,毛主席会救我们出来。”
“唔……”司令员沉吟,点着一支烟,干脆把烟盒放在讲台上,连连吸烟,停了一分钟没有说话,“你……想得也对呀,所以、你就那么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我劝你,还要把准备做得充分一些。现在当然不作兴砍脑壳了,你……准备还要充分一点,还要充分一点。”他好像有许多话不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