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作者:
死磕 更新:2024-05-25 15:07 字数:4756
没有吃饭的胡连生无力挣扎,只能将仅有的力量拿来破口大骂:
“你们是强盗!你们是一些土匪!娘卖X的!只会搞阴谋。我没有病,我好得很,你们偏要害死我。强盗!我要揭发你们,我要到北京去告你们。红军还没有死绝!总会剩得几个有良心的人!娘卖X的!彭其这个小子,变了!陈镜泉,变了!变成了土匪!成了阴谋家!你们勾结在一起,要把红军杀绝!你们就杀吧!杀吧!莫这样害我呀!杀吧!……”
两个战士已把他抬进轿车,方鲁打开前车门坐进去。不料让胡连生抽出一只手来,照着方鲁的脸一巴掌打下去,骂道:“老子揍死你这个阴谋家!”方鲁挨了一下,伸手捧住脸,痛苦地望着这个可怜的精神病患者。当胡连生举起另一只手又打下去的时候,刘絮云突然从另一个车门挤进来,将那只手紧紧抱住了。方鲁说:“你下去!”
“不行,他还要打人。”刘絮云全力以赴。
另一个高炮连战士因要绕过车尾从那边车门进来,落在刘絮云后面了。等战士一上车,刘絮云抢先下了命令:
“开车!”
第十一章 小船啊小船
在这个轰轰烈烈的年头,无休无止的轰轰烈烈的白天和夜晚,陪伴湘湘的却是寂寞、忧伤和烦闷。自从那天把钢琴锁上以后,再也没有打开过。她虽然任性,却也有些怜悯她那不幸的爸爸,无意跟他作对。
她每天睡得很晏才起床,总是像睡眠不足的样子,无精打采,神情恍惚,轻易不露笑容。她很少出门,对街上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上头又有规定,军人的直系亲属不许参加地方的群众组织,湘湘正好落得个逍遥运动之外。同是青年人,为什么她对如火如荼的斗争是那样冷漠?她的同学对她很不理解,偶尔遇上,总要说:“你为什么那样沉得住气呀?”湘湘淡淡地一笑,算是做了回答。她不愿意看见,也不愿意听见哪个著名的大干部垮台挨斗的消息,她对那些狂热的造反群众总是怀着怨艾和猜忌。她仿佛觉得,她的温暖的家就像一条飘泊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船,随时都可能被浪头打翻;而那些造反者们便正是掀起巨浪的妖孽。
过春节这天她破例起得很早,换上一身新衣裳,坐在窗户跟前望着小院门出神,冷风掀动窗帘,拂打着她的脸。她相信,今天大概不会有什么斗争,因为这是个传统的、最隆重的节日,红卫兵也未曾把它宣布为“四旧”加以废除。她幻想着能像去年春节那天一样,赵大明兴致勃勃地来到小院门外,对着这个窗户招手,领她到文化广场去看舞狮子,到海滩上去吹海风。可是,白白地望了半天,来的却是陈小炮。她带来了文工团围困政治部大院的消息,并邀湘湘同去看热闹。湘湘没好气地把小炮撵出房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下午,淘气的陈小炮打来一个电话,幸灾乐祸地说:“湘湘,告诉你好消息,你的歌唱家真棒,成了了不起的造反英雄呢!”湘湘在电话里回敬道:“你瞎说些什么?”小炮说:“我才不是瞎说哩!叫你来看你又不来,来瞧瞧吧!喇叭哇喇哇喇地正在叫唤,向他致敬哩!那些妖里妖气的舞蹈演员把他东一拖西一拽,快要分成八块啦!”湘湘听不下去了,把话筒一扔,又把自己关进那个小房间里去。
大雨滂沱,把最后一点希望之火彻底浇灭了,湘湘不得不相信小炮说的是真话。别的人愿意不过春节,疯疯癫癫闹造反,湘湘管不着;而赵大明也成了这样,湘湘是不能容忍的。她走进母亲的卧室里,关上房门,拿起电话,很快便听到了那个亲切的、很有共鸣的男声。湘湘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记得吗?”赵大明当然不会不知道今天是春节。湘湘又说:“去年的今天你说过什么话?”赵大明愣了半天,才忽然记起去年春节那天,在离开海滩的时候约定,下一个春节再来。当时吹着很大的海风,把他们冻得索索发抖,可湘湘却说那里的空气特好,阳光也比别处暖和。“记得!”大明在电话里说,“可是今年跟去年不同了,大家都在过革命化春节……”啪的一声,湘湘把电话挂断了。她要让赵大明明白,已经生他的气了,无论他怎么说都没有用了;她用这样的方式迫使赵大明马上到她这里来。过去每逢这种情况,大明总是立即赶来,该解释的解释,该道歉的道歉,一直要到湘湘重新露出笑容来了,风波才算平息。湘湘自负地认为,赵大明决不会不来,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里,等待他来敲门。一等不到,再等不到,雨停了,天黑了,城市已经酣然入睡了,湘湘的希望破灭了!这是一个多么不幸的春节!这是一个多么不祥的预兆!湘湘感到,那条生活的小船颠簸得更加厉害了,海浪正在升高,一切都可能失去。她闷闷不乐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又一天,赵大明连影子都不见。她怨恨着,诅咒着,拿出笔来胡乱地写着:“……不管你嘴里说得多么甜美,我可知道,生活中充满了虚伪……”写了撕掉,撕了又写,最后还是不敢装进信封寄出去,怕白纸黑字落到多事的人手里,惹来不意的横祸。无论如何她要和他谈一次,但无论如何又不愿意像求人似地主动去找他。那天她实在控制不住了,便到文工团去找她原来的钢琴老师,推说自己家里的琴被爸爸谈了,手痒得慌,不得已。她钻进一个琴房,把门关上,弹响了赵大明那首歌曲的旋律。这个方法果然很灵,不久就有人来敲门了。湘湘明知是赵大明,却要故意让他多敲几下,才去把门拉开。
“你来了!”赵大明用求和的眼光望着湘湘轻声说。
“我可不是来找你的,你走吧!”
“湘湘,我知道你误会了。”大明低着头说,“但是,我相信你是信任我的。”听不到湘湘的反应,又说,“短短的几天里,情况变得很复杂,我不能到你们家去。”
“我知道!”湘湘委屈地含着泪说,“谁也没有责怪你,谁也不想沾你什么光,谁也不会成为你的包袱。你走吧!走吧!”
“不!湘湘,你还是误会了,你听我说呀!”
湘湘使劲擂响了钢琴,快速,粗野,狂躁,不成旋律。如奔腾的野马,如正在倒塌的房屋。赵大明熟知她的脾气,只好耐着性子,等待她到了疲劳的时候再开口。谁知她弹着弹着,越想越伤心,越想越不能谅解他。忽然擂了一个混杂的噪音,扭转头来说:
“我知道,你要跟我们划清界限,怕我们影响了你的前途。走吧!不连累你,快走!你快走!”
“湘湘……湘湘……你听我说清楚呀!”
“我清楚得很,你走吧!走吧!”她一面说着,一面把赵大明往门口推,最后居然拉开房门,干脆把他推了出去。回头插上门闩,用背顶上,后悔了,伤心地哭了。
她开始怨恨自己,每一句话都讲错了,每一步行动都是不正确的。既然来了,想跟他谈谈,为什么又要把他赶走呢?你成了一个无法理解的人!
谁来理解她呀!人家都还在羡慕她得天独厚呢!一位赫赫司令员的独生女,家庭的宠儿,社会的宠儿,也许还是造物之神的宠儿。她有那样好的爸爸和妈妈,有那样舒适的环境和房子,不用说物质生活多么丰富、就连她的名字都是娇贵的象征。世人都以为只有自己才苦恼,别人都是幸福的,谁又能体会到湘湘的不幸呢!她的不幸就在于她原来太幸运了,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永远的好事。爸爸的垮台之日虽然并没有到来,但不祥的预兆已经越来越明显了。她变得非常敏感,能从爸爸的一个眼神或半句话里看出他的心病已有多么严重。她预感到人跟人的关系会发生一次巨大的变化,孤独像乌云的阴影一样正在移近这个动荡的家庭。过去的朋友有的将永不再来,有的会假装不认识,有的则完全站到对立的一边去,反口咬来,叫你最是吃不消。爸爸已经不止一次地打过招呼了,要准备应付最坏的情况、在困难中顽强地生活下去。一想起来就觉得可怕,困难中将是什么样子呢?困难中最需要有人理解,有人同情,有人心心相照,带来希望和勇气。湘湘感到可以慰藉的是,在这个弥漫着敌对情绪的世界上,她已经有了最知心的人。他像一堆篝火燃烧在她的心里,使她感觉不到有严寒到来的威胁;他像一个力量之神跟随在她的左右,使她永远也不会弱小与孤单。她虔诚地信赖着他,从来没有想过哪一天他会背离湘湘而去。可面前的现实是多么严峻啊!他正在参加那种掀起恶浪的游戏,在其中当一个时髦的英雄。一个是革命者,一个是革命对象的女儿,鸿沟不是已经赫然在目了吗?不!这应该不是现实,而是幻影,不能够让它变成现实。她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那神圣的爱是可以溶化一切的。可是她竟然是那样荒唐,人家来了,却把他赶走。这大概是魔鬼在起作用,驱使她做出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来!她吃惊地望着空荡荡的四壁,抚弄着自己那双纤长白嫩的手,心在往下坠,往下坠,她痛苦地扣住胸口,闭上眼睛,眼泪爬满了苍白的面颊。
后来她拖着沉重的两腿离开了琴房,离开了那个令人伤感的丁字楼,不声不响回家去。现在日子不长,才五点多钟,天已将黑了。湘湘来到司令部大院的后门外,那里有一片稀疏的竹林,竹林旁边那条曲折的小路是湘湘回家的捷径。海风时强时弱地吹来,把竹子摇得飒飒作响,好像有蟒蛇或猛兽正在那里蠢蠢欲动。她忽然发现竹丛后面有人,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扭头就往回跑。
“湘湘!”
背后在喊,是那个最熟悉、最亲切的嗓音,湘湘顿时觉得两腿无力,差点儿瘫倒在地上。
赵大明急跑几步来到她身边,迫不及待、生怕失去机会地滔滔说道:
“湘湘,你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首先你要消除误会,我没有变,我不会变,我永远是原来的那个人。你相信吗?你如果不相信我,我想跟你说的话都没有用。你点一点头,就表示你还相信我,行吗?那样,我才好说下去。你快点头啊!”
湘湘这一回可接受了教训,再不敢轻易把他赶走。但是她不愿意点头,不能轻易地点头。她生气地噘着嘴,故意不看人,像要躲开他似的,把身子一扭,走进旁边的小竹林里去。赵大明聪明地跟在后面。
这片小竹林是营区和郊区菜地的缓冲带,是一个无人看管的长条形天然公园。老百姓不大到这里来,因离营区太近,恐怕引起嫌疑,招来盘问,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因此,这里自然而然成了不挂牌子的军人公园。有些勤快人从老远的地方搬来些砖头石块,到处都可以供人就座。目前是早春时节,气候还有些冷,一般人都不会到这里来吹风,所以十分寂静。
赵大明拿出一张废纸来铺到一块曾经是墓碑的大石条上,示意湘湘坐下,自己隔着一些距离坐在旁边,看了看左右无人,压低嗓子说道:
“湘湘,请你原谅我。我一直想找你好好儿谈谈,但我确实不能到你家里去,你自己又不愿意出门,我见不到你的面啊!”
“为什么不能到我们家去?会把你吃了?会叫你背上什么不好的名声?”
“不是!”赵大明急红了脸,连忙解释说,“一开始,范子愚就想通过我和你的关系,找你爸爸当我们的后台,你知道吗?”湘湘惊愕地摆过头来。
“如果我还是经常到你们家来,”大明接着说,“对你,对我,特别是对你爸爸,都是很不好,很不好的。”他见湘湘在认真听着,低头又说,“他们不知道你爸爸犯了错误,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爸爸是,一是毛主席……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哩!”
“你说我爸爸是什么人?”湘湘顿时火起。
“你别动不动就发火呀!”
“你说嘛,我爸爸到底是什么人?你给他定个什么案?他是国民党?他是台湾派来的?”
“你激动什么呢!光激动又不解决问题。”
湘湘生气地把身子扭过去。
“我这么想,”大明接着又说,“你爸爸的情绪那样反常,精神负担那样重,估计问题肯定是不小的。我还听范子愚说,吴法宪司令员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重要成员。你懂吗?”
“我……懂了!”湘湘眼睛湿润地说,“我完全懂了!我的爸爸……是你们的敌人。”
“不,我不是说……”
“你不要再说了!”她大声嚷了起来,立刻又发现自己嗓门太大,控制着说,“所以你不能到我们家来,你要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