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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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磕 更新:2024-05-25 15:07 字数:4775
兵团,这还是首次采用。
邹燕和文工团其他一些造反男女共十多个人一齐冲上台去。由邹燕站在话筒跟前领头喊起了口号:
“打倒反革命分子胡连生!”
“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他的狗头!”
“加强无产阶级专政!”
“坚决镇压反革命分子!”
“……!”
范子愚走去在胡连生头上踹了一脚说:“胡连生,老实交代!”
“老实交代!”
“老实交代!”
这时的胡连生,脸上红得发紫,由紫变青,只听见他大口大口地喘气,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还要顽抗到底?”
“叫他向毛主席请罪!”
“向毛主席请罪!”
于是,四名勇士把他的胳膊一扭,揪住头发转向台内,用脚踩着他的头,对着主席台上的毛主席像,连续叩得地板咚咚地响。叩完了头,又提回原处,范子愚揪住他头发把头提得仰起来,吼道: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广大于部、战士对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忠诚;你这条老狗,竟敢狂犬吠日,用尽畜生的言语来攻击我们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低毁群众热爱毛主席的‘三忠于’活动。我们按捺不住阶级义愤,广大干部、战士今天要跟你算清这笔账,你敢不老实交代,决不饶你!交代!说!”
台下的干部战士此刻究竟怎么样呢?是的,他们很气愤,你看,只要有人领呼口号,几千个拳头一齐举起来;他们的脸绷得铁紧,没有一个人思想开小差,没有一个人为这个该死的老红军辩护一句,没有一处在交头接耳。操场的空气好像固化了,人们都被压在这固化了的空气底下。也许正是因为对胡连生的仇恨才使空气固化的,正是需要在他的身上发泄义愤才能使空气重新复原?
怒吼声此起彼伏,仇恨的火焰从四面八方喷向胡连生。在这仇恨的火海当中,人的性情在发生着奇妙的变化。心慈的,狠毒起来;温存的,狂暴起来;胆小的,勇猛起来;含蓄的,外露起来。仇恨的火海把所有人冶炼成同一性格,发出同一种表明其性格的嘶叫声。
这是一种神奇的现象,千万个病患者在这里接受治疗。不管他是不是愿意承认,他内心的病是实实在在的——包括那些掀起这种仇恨浪潮的人。
赵大明不就是那掀起浪潮的参加者吗?他是头头之一,当然也是策划人之一。当范子愚提出要在今天的公审大会上搞突然袭击时,赵大明有过犹豫,但毕竟没有站出来阻挠——谁也不会阻挠。而当形成决议以后,他也就发现自己心中有病了。是什么病呢?是一种常见的侧隐之心。侧隐之心,人皆有之!一想起那个老红军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他的心就在微微发颤。他总是注意着那个席地坐在队伍当中的胡连生,一些零乱的思绪忽闪忽现:
……这个可怜的倔老头,几十年戎马生涯,多少回在潮湿的荒野里席地而坐,席地而卧?真是生就的苦命人,直到如今还得跟年轻人一起坐在地下,不久还将把他一脚踩住……
……过去钻进他身上的那几颗敌人的子弹全都长了眼睛,有意留下他这条命来。因为他欠下了魔鬼的债,必须在老来受一段比死还痛苦百倍的熬煎,然后才准他归天去……
……他是那样的可恨,不识时务,不辨潮流,自以为是,与新的革命风暴抗争。谁能使他清醒而免遭厄运?他愚蠢地坚持着自己的耿直、光明……
……可怜他是一个粗人,没有文化,不理解当前的伟大革命。凭心自问,很难相信他是真正的阶级敌人……
……他的心还是好的,为国家节省开支,为人民减轻负担;也许他想得正对,红海洋真会永远保持下去吗?难得有人像他这样敢说真话,而不顾自己的死活……
……他呀,他也是一个人,假如即将到来的厄运是落在自己身上呢?不堪设想,可怕的,令人战栗的……
……但是他反对毛泽东思想,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填平他罪孽的深壑……
这些零乱的思绪一直持续到把胡连生揪上台去的时候,也是病患者们接受治疗的时候。这是一种奇特的治疗——通过蹂躏那同情的对象来麻醉自己的心。这也是一种改造,把那同情敌人的、属于普遍人性的错误的感情压下去。通过自己点燃的这仇恨和愤怒的火,把斗争对象烧弯,像烤炙虾子一样;把自己烧得挺直,像焙熟一条肉虫一样。这是痛快的,麻木的,轰隆轰隆如在冶炼炉中一样的。
为了掩盖心中那不愿意承认的侧隐之心,他把口号喊得最响,把样子做得最可怕,藉以表示在斗争中改造自己那非无产阶级思想和感情的决心。为了能在敌我分明的斗争台上,光荣地站在革命一边,专政者一边,而不是敌人一边或旁观者一边,他感受到一种受宠者的骄傲。
——也就在这时,赵大明发现了自己那颗年轻的心,原来也有那样复杂的、不光明的一面!
顽固不化的胡连生任你呼口号也好,揪起头发来亮相也好,在背上重重地踩也好,拎起耳朵来命令他老实听着也好,他始终是一语不发,像一个死了的人,死了而未曾僵硬的人。斗争会陷入了僵局,造反者们把要讲的话几乎讲尽了,下面不知该怎样推上新的高潮。这时,江醉章部长从侧幕里从容地走出来,做了他宣传部长该做的说服工作。
“同志们,停一停,停一停,同志们,听我讲两句。”他走近话筒,“今天,文工团的革命群众,对胡连生反毛泽东思想的罪行抱着极大的阶级义愤,采取了这个行动,是对的。对于反毛泽东思想的人,不管你资格多老,职位多高,我们都应该跟他进行坚决的斗争,这一点,我们大家都是一样。不过,我们应该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坚持文斗,不要武斗。同志们虽然没有打他,但是这样架起来,踏上一只脚,不利于他老老实实交代他的罪行。我建议现在放开他,让他站在这里讲。就是反革命分子,也要让他讲话嘛!讲的不对,我们就批判嘛!这样好不好呢?”他转向造反者们,“范子愚同志,你看这样好不好?”
“好,放开他。”范子愚命令部下说。
江部长从容地走下台去。
罪犯胡连生被放开了,他趴在地下,半天没有动弹。怒吼声又起,仍旧不动,等吼声平息下来以后,他才慢慢地撑着地躬身站起来。他紧闭着嘴唇向全场缓慢地扫了一眼,又回过头去看东席台,把目光停留在他的两个老战友——司令员彭其和政治委员陈镜泉身上,眼里冒出愤怒的火,久久地盯住,把牙咬得紧紧的,突然抬起手指着他们两个,大骂着扑了过去:
“你们这两个没有心肝的家伙,坐在那里像死了一样,娘卖X的!要死一起去!”
主席台上的首长们惊愕地一齐站了起来。胡连生扑过去,隔着条桌伸手要抓陈镜泉,被旁边的参谋长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他这时力大如牛,猛地一甩,参谋长的手被甩在桌面上,痛得触电一样缩回来。幸而文工团的造反勇士们冲上来了,架的架手臂,抱的抱腰,拖的拖脚,才把他制服住。
他在四个大力士的绑架下破口大骂:“我反,我反,我什么都反!老子生成一副反骨,十六岁就反了土豪!反来反去,我成了反革命!娘卖X的!我是反革命,你们革命,我就是要反你们这个革命!你们革得好啊!革得连是非都没有了,革得坏人当道,好人挨整!革得个军营变成了马桶铺!你们革!革嘛!革我的命!赶快把我枪毙了!彭其,你这个混账东西!你不把我枪毙我要毙了你!你赶快下令,把我枪毙!把我枪毙!”
彭司令员全身发抖,抡起拳头往条桌上一捶,喝道:“胡连生!不要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我还没有说完!”胡连生跺着脚说,“我就是要说,我不像你,不像你陈镜泉,怕死!怕丢官!怕当反革命!心里有话也不敢说!你们丢了红军的脸!丢尽了浏阳共产的脸!几千个烈士都在哭!你们害得他们哭!那个扭着颈根死的彭四保在哭!你们也把我砍了吧!我也要扭转颈根看着你们砍!你们砍了我的脑壳吧!四十年前团防局没有砍成,如今你们砍吧!砍吧!”
彭司令员命令法院院长说:“先把他关起来。”院长把手一招,上来几个年轻干事,从文工团员手里把胡连生接过来,蚂蚁抬螳螂似地把他抬走了。
狂叫声还在远处传来:“砍了我呀!砍了我呀!你们快点砍了我呀!砍了我呀!……”
台下的干部、战士有的流出了眼泪,但巧妙地利用挥拳呼口号的机会,用衣袖擦去了。就连文工团那些造反勇士们也呆若木鸡池站着,许久不知道动弹。邹燕则完全忍不住了,偷跑到露天舞台后面去,紧急擦了擦眼眶,还不行,进而走进厕所去。胡连生的喊叫声听不见了,口号也没有人喊了,数千人的会场鸦雀无声。政治部主任这时才想起来应该散会了,便重新来请陈政委讲话。走近一看,陈政委脸色苍白,用他那惟一的右手捂住响口,喘不过气来,他的心脏病发作了。
门诊部的医生护士上来好几个,扶着陈政委上了车,开往医院去。
政委不行了,只得请司令员讲话。司令员恼怒地把政治部主任瞪了一眼,不置可否。假如不是在这个主席台上,他也许会大发雷霆,把桌子掀翻,把茶杯砸了,把政治部主任骂得狗血淋头。因为他太烦躁,太伤心!是什么魔鬼闯进了这个庄严肃静的军营,而改变了这里的一切?是什么力量使他这个兵团司令员丧失了掌握一个会场的权力?他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底下,不能够动弹,眼睁睁看着那惨剧发生。他早就料到了!不识时务、不知死活的胡连生总有一天会落到这个地步,却没有料到来得这样快。当文工团的人把他架上台来打翻在地的时候,彭其的脑子炸开了,但他还有理智,知道是不能硬碰硬的。胡连生遭受的全部折磨都痛在他的心上,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些死去了的人。真是寒心啊!那时候热血沸腾,一声喊,就都拿起了武器,奇迹般地在偌大一个中国建立起了今天的政权;绝大多数最初革命的人,把尸骨铺平了通向今天的道路。假如他们真有灵魂并且真能显灵的话,今天这个大操场要不黑了天才怪哩!但愿真能来那么一下,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山崩地裂,让一切都跟着见鬼去!他想不通胡连生究竟犯了什么罪。就算他思想反动,是的,非常反动,可以罢他的官,撤他的职,降他的级,罚他做检讨,也用不着从精神和肉体上将他这样折磨吧?哪怕是犯了死罪,也不该遭受这般待遇呀!把他枪毙就是了,何必这么残忍地作践他!
政治部主任见司令员情绪不好,只得自己走到台前,简单说了两句,宣布散会。散会以前,照例要唱一遍《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后还必须喊一阵口号。歌声一停,最先呼响口号的是警卫连,领呼人刚喊完一句,全场骚动起来。
“什么事?”刚走到台口处的彭司令员问身边的政治部主任。主任答道:“喊了一句反动口号。”
“什么反动口号?”
“谁热爱毛主席我们就和他亲,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和他拼,他把亲字喊成了拼。”
司令员气得脑门暴起了青筋,指着警卫连的队伍说:“把他带来!”
政治部主任叫人到警卫连队伍里传达了司令员的指示,警卫连连长把正在遭到群起而攻之的那个战士带到台口来。战士早已吓得半死了,一来到司令员跟前,便畦的一声哭了,跪在台阶上。司令员走下去,骂一声:“混账!”扬起手照着那年轻战上的脸狠狠地打下去,将要接触到脸上时又忽然控制住,只轻轻地落了下去。打完,他走向自己的轿车,回头对警卫连长说:“把他送到我那里来,我要亲自处理。”
黑色的轿车开走了……
第九章 做人难
彭司令员回到家里,走进办公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倒在藤睡椅上出了一口粗气,不动了。
他的办公室很安静,除了电话机有时要响以外,其他如办公桌、沙发、椅子、保险柜,这些东西都是不吭声的,同他一样,一动也不动。但司令员总觉得耳边有声响,有吼叫声,辱骂声,还有哭声。这三种声响有时绞在一起,成了一种嗡隆嗡隆的如螺旋桨飞机在低空飞行的声音。他想吃一片安眠药睡上一阵,但懒得起身,手和脚都像棉花一样松软无力,又像是被人驾着“飞机”,想动也动弹不了。他假定那安眠药已经吃了,便闭上眼睛。眼一闭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