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死磕      更新:2024-05-25 15:07      字数:4805
  “干吧!大明,别犹豫了。”邹燕也鼓动他。
  赵大明到这时才算是完全明白了,说了半天,目的是在最后一句话上,“专门联络上头”,原来如此!
  “你表个态呀!”范子愚在催。
  赵大明知道,目前自己的表情一定是很不自然的。忽然想起,他们在北京串联,难道关于彭司令员的事,连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吗?决定问问:
  “老范,你们在北京有没有见到吴法宪司令员?”
  “哦,见了。”范子愚激动地说,“我告诉你呀,咱们空军的吴司令员可真是叫人感动。我们在那里开过一次斗争会,主要是斗他,还有一些别的领导干部。其中吴司令员的态度最好,一再主动向台上的毛主席像请罪,叫他低头就低头,口口声声罪该万死,执行了反动路线,并一再请求革命群众教育他。他还说,无论什么时候需要批斗他,通知一声就行了,随喊随到。我们问他对斗争会有什么看法,他说,‘我完全支持同志们的革命行动。大家斗我是爱护我。’你看,多有水平!跟陈镜泉完全两样。我告诉你呀,”他凑近赵大明的耳朵神秘地说,“吴法宪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成员,绝对可靠。”
  这句话等于是宣告:彭司令员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敌人。赵大明的头脑中轰的一声响,再也不能保持平静了,他需要马上离开,关上房门独自仔细地想一想。
  范子愚见他半天不做声,以为他是不敢起来造反,便进一步激发他说:“这一回,对每一个人都是一次大考试,是革命的还是反革命,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是红的、白的还是粉红色的,都得考验出来,你看着办吧!”
  赵大明含含糊糊地敷衍了几句,回宿舍去了。
  转眼已到天亮,赵大明主动跑来敲开了范子愚的门,他脸色铁青,两眼通红,十分激动地对范子愚说:“老范,为了捍卫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我一定和你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不管付出多大的牺牲,也在所不惜。”说到这里,声音哽住了,眼泪忍不住噙满了眼眶,他颤颤抖抖地说完最后一句话,“需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但是,我们不要找什么后台,革命从来不靠救世主。”
  范子愚大概是没有睡醒的缘故,望着赵大明发痴,好像没有听明白似的。倒是邹燕细心,在赵大明走了以后,她对范子愚说:
  “你看赵大明,到底是工人的儿子,人家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感情多深!说着说着就流泪了,一点儿也不做作。”
  第四章 夫妻·战友
  彭其将军决心砸烂钢琴,邬秘书领命去找锤子以后,他有点后悔了。心中感到一种痛楚,像沾着滚油似的,不仅不能甩脱,而且在慢慢化开,烧灼着将军的心,那颗在战火中熔炼出来的、比钢铁还硬的心。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难道这琴声与将军心中的大事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吗?难道琴声一断就能使敌人的喧嚣也随之了了吗?心中容得下十万个儿子(他的战士),难道就容不下一个女儿吗?他从一个沉重的磐石底下挣扎着抽出那颗心来,也这么偶然地想一想被他遗忘的家事和那些可怜的亲人。
  他是一位将军,他同时也是一个父亲。二十二年前,在东北一个简陋的城郊农舍里,孩子的妈妈生下了女儿,用一件缴获日本人的旧军毛毯裹上。孩子的爸爸骑着马从前线回来,准备召开作战会议,在指挥所这头踱到那头,那头踱到这头,一会儿坐在火边扒着地上的柴灰,一会儿仰卧在炕上望着屋顶出神。警卫员先后三次向他报喜,他都是“唔”一声过去,好像这孩子与他是没有任何关系的。直到第二天把会开完了,他又要出去了,这才用短刷子一般的下颊去把那闭着眼睛的孩子碰得哭了几声。孩子妈妈问起名字的事来,他没有时间考虑,随便说道:“要准备打回老家去了!离开湖南快二十年,不光没有死,还能带个孩子回去,真不错,就叫她湘湘吧!”从那时起,一直到全国解放,在华中一个大城市定居,孩子是怎样长到能爬凳子的,他心中无数,好像只过了一夜就什么都变了,孩子也就能爬凳子了。尽管这是惟一的孩子,但父亲曾经关心过她多少?自小以来就烦着她,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出去!出去!”
  现在,她是怎么混到大学毕业的,爸爸也不知道。好像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一眨眼她就走路了,一眨眼她就背书包了,一眨眼她就比妈妈还高了,再一眨眼,也许她已经飞到什么遥远的地方去了。彭司令员目前正处在最后一次眨眼的时候,又是那么不平常的时候,却要做出这样的事来,用钉锤去捶她的心。何苦呢?他后悔了,他在内心很想把秘书叫住,叫他不要去砸了。但这一点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就同一颗炮弹射出了炮膛,再想收回是做不到的。必须让它去爆炸,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爆炸,尽管那里摆着将军最心爱的一盆花。从他在红军当连长时开始,就因为这个性格使他获得了许多次看来毫无希望的胜利。这个性格随着他职务的上升而稳定下来。已是老年的人了,怎么能改变他从一生经验中凝成的个性呢!他什么时候都没有忘记他是一个军事指挥员,对待任何一件小事都联系到指挥千军万马的战役。湘湘如果是懂事的孩子,应该原谅她的爸爸。
  孩子的妈妈推门进来了。
  “早点休息吧,天天这样……”
  他没有做声,也没有看他的妻子,半卧在藤睡椅上,望着那墙上的电灯开关。右侧茶几上有一只景泰蓝烟缸,烟缸里躺着七八根只烧了三分之一的中华牌香烟,还有一根点着的带着半寸烟灰在冒烟。许淑宜见房里空气不好,艰难地走到窗前,拉开帘子,把窗户打开一半。
  “钢琴已经锁了,钥匙我拿着,再不会吵你了。”许淑宜把钢琴钥匙亮给他看。
  他没有做声,只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你每天这样怎么行啊!”许淑宜坐下说,“唉!我的腿又不争气,陪你出去走走都不行,你自己去散散步吧!”
  “不,”彭其摇摇头说,“不要叫别人看见我这副脸。司令的情绪会影响部队。”
  “你这样下去怎么办呢?”
  “怎么办?等着他们来吃掉我。”
  “唉!”许淑宜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你呀,你就是那个脾气改不了,见什么不对就要说,不该你关心的你要去关心。这一回,可真是要好好接受教训了!”
  “你不要提这个,不要提这个。”彭其有点烦躁,“脾气,我知道,我是吃了它的亏。但是,我不能改,我改不了。参加革命四十年,我都是这个脾气,都过来了,惟独今天就过不去……”
  “现在情况不同了,你还照老规矩办事。”
  “什么不同了?党还是那个党,军队还是那支军队,人还是那些人。”说着,他沉思起来,喃喃念道,“是啊!有一点不同了,现在没有战争,敌人隔得远了!”
  “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是不是想夺吴法宪的权呢?”
  “我……唉!”他深深地叹一声,无尽冤情不知从哪里说起,“你跟我在一起二十多年,难道还不知道我的为人?自己去争点什么,抢点什么,我当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情愿自己吃点亏。二十年苦战沙场,近二十年和平司令,我哪一回把危险让给别人,把好处留给自己?你叫那些跟我一起出生入死打过来的老头子说说看嘛,彭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真是敢说一句硬话:行得正。”他闭上眼睛,委屈地摇着头,“可就是叫你坐不稳啊!”又坚毅地抬起头来,“我为什么要提那个意见?我是为空军着想啊!靠搞卫生出名,华而不实,形式主义,影响全军全国,为害不浅啊!要不要总结一下教训?可不可以拿到会上来谈谈?共产党嘛!唯物主义嘛!存在缺点怎么不能说呢?说了为什么要挨整呢?”
  “你们到底是不是想罢吴法宪的官?”
  “这……唉!这从何说起哟!”他焦头烂额,有苦难言,“吴法宪是……他的官,我们能罢得了吗?”
  “那……林副主席为什么说你们是罢官夺权呢?”
  “这……我直到今天也跟你一样,不知道那为什么是罢官夺权。但是,我没有权利否定林副主席的话,也不敢猜测林副主席为什么要那样说。我在主观上从来不想反对林副主席。”
  “你在北京怎么不找林副主席谈谈?”
  “你想得好天真啰!”
  “给林副主席写封信去?”
  “没有用,没有用,”他连连摆手,“你不懂,不懂啊!”
  “那……那怎么办呢?我看你天天这样,会熬出病来呀!”
  “唉!我这个病已经上了心,没有办法治啰!就是不算我的账了,我的病也不会好的。我担心我们党,我们军队……唉!一个人想的事大多!”
  “你不要想那么多嘛!我们自己想的也不见得对。”
  “是啊!当初我要是不想那么多,也就不会有现在这些苦恼了。”
  “以后接受教训吧!”
  “不行!等不得以后哟!光是这一回就过不去啦!”
  “不是要你回来主持工作吗?”
  “这是政治家的安排,懂吗?政治家的方法曲折多变,不像我这个打仗的,通!炮弹出去,不能拐弯。在这样一个运动当中,叫我带着一个错误尾巴主持工作,我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管错了,错上加错,不管,也是错上加错。无论我怎么样,都是完蛋。”
  “不会像你这么说的吧!我们党在历史上哪有过这样复杂的时候?一个党员,只要对党忠诚,不是有意干坏事,错了,下回改正嘛!怎么会……”
  “你不懂,你不懂,这是新时期的新政治,不像过去了,你还看不出来吗?你呀!……你呀……”
  许淑宜低下头去,默认自己是不懂的。彭其望着她,坚硬的眼光变得柔和起来。他想起,她,一个充满热情的女学生,勇敢地离开父母,从遥远的江南,历尽艰险跑到延安去,到那里学着搞政治。那时她居然能说服一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参加抗日工作,人家都很信任她,把她看成了不起的人物,把她当成做人的老师,把她假定为共产党和八路军的具体形象。她先后引导十几个妇女跟她走上同样的道路。后来她还当过一个科学研究机关的党委书记,领导那些戴眼镜的和秃了顶的知识分子,给他们讲政治,给他们谈国际斗争,给他们当中的积极分子上党课。他们也很信任她,并且尊敬她,有不少青年人是在她签字的党委批准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开始了他们自己的新的政治生活。她是一个这样的人,干了二十多年政治工作的人,到头来却不懂政治了。她那二十多年快三十年的政治生涯是怎么过来的呢?难道是糊里糊涂让脸上爬满了细纹不成?
  许淑宜打断他的思路说:
  “你知道,你的心烦意乱,影响到全家哩!”
  “我知道,没有办法,难为你们了!”
  “我倒没有什么,只是,你以后要少在孩子身上出气。”彭其内疚地低下头去。
  “不能什么时候都像在战场上一样,”许淑宜缓缓地说,“说怎么就怎么,不留余地。刚才要真是把钢琴砸了,我看你现在不难过?湘湘已经大学毕业了,不是小孩子了,以后,你也得把她当成大人看,她也有她的自尊心嘛!”
  “不要说了!”
  “不,我还是要说说,你不能把我们的女儿也拖进你那个苦恼的深潭里去。”
  “要是我过不了关,她肯定是要跟着我们吃苦的。过去不该老是宠着她,受锻炼太少,经不住风浪啊!”
  “只有这一个嘛!谁能想到……”
  “哎,”彭其突然想起来问,“她是不是在谈恋爱?”
  “是哩!”
  “就是文工团那个小赵吗?”
  “对。”
  “小伙子倒是不错,只是……唉!你跟她讲讲吧!叫她现在不要谈,等运动过去了再说。”
  “为什么?”
  “要服从大局。”
  “连这也要服从你呀?”
  “有什么办法呢!她是司令员的女儿,一言一语都可以跟我联系起来。文工团正在造反,小赵经常到我们家来,很不合适。那些青年人都是没有吃过亏的,很容易上当受骗,自以为一切都懂,还不知会闹出一些什么乱子来。在这种时候扯些那样的关系合适吗?”
  “那也不能叫女儿就因为这个放弃她恋爱的权利呀!”
  “不能那样小资产,一切都要服从于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