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死磕      更新:2024-05-25 15:07      字数:4814
  第一章 琴声·歌声
  中国南方有一座新城,已有十多年历史,却较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这座不出名的新城就叫南隅市。
  南隅原是一个天然渔港,后来人民解放军海军部队看上了这个地方,决定把它建成巨大的海军基地。接着,空军也来了,除了在港湾附近修建了临海机场以外,还把一个高级指挥机关搬到这里来。司令部、政治部、工程部、后勤部、大礼堂、运动场、俱乐部、招待所、军人服务社……空军的和海军的灰色平房和楼房,星罗棋布,占据着纵横数十华里的若干处山洼、平地、海岸边。又根据军事专家们的建议,陆续修建了许多民用工厂、街道和居民住宅区,把军营和民房连成一片。现在的南隅已是一座拥有四十万人口的美丽的海滨城市了!
  顺着最宽大也是最繁华的海城大道,驱车往东到尽头,拐个急弯跑一段弯弯曲曲的上坡路,有一座厚实的钢筋水泥大门横跨在柏油路上。那里每一分钟都站着一个或两个严肃的哨兵。这就是空军新编第四兵团司令部。
  站在大门外,会以为里面是风景区或疗养地,只见洁净的柏油路一直伸进幽深的绿林。就在那绿林深处,那幢青灰色的挂满墨绿色窗帘的四层司令部大楼里,每日在指挥着上千架歼击机和轰炸机进行惊天动地的空中训练。偶尔也有激烈的空战从旁边的地下指挥所发出命令,机群在看不见的远处腾空而起。司令员却较少在大楼里办公,要见他需从后门出去,拐进一条更加幽静的小路。那里有一个掩映在绿林底下的小院子,里面是一座很不醒目的两层小楼,四面用高高的院墙围住。整整一个班的警卫战士住在院门旁边的平房里,平房的尽头便是车库。
  难道我们误入了音乐家的住宅?怎么从楼上一个敞开着的窗洞里传出这么响亮的歌声和琴声?听歌声,是属于那种“戏剧性”的男高音,声音奔放有力。为他伴奏的琴声逊色一些,显然是由一个不大熟练的演奏者即兴弹奏的,肢体呆板,和声有些乱;不过情绪还可以,随歌声起伏,抑扬缓急大致相宜。目前整个南隅市到处都是口号声、呐喊声、听不清内容的吵架声,打开收音机也只有《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语录歌和样板戏,在这里却听到了另外一种歌声,多么新鲜又多么不协调啊!这是一首从未听到过的新歌,歌词内容听不清楚,但旋律本身的感染力和歌手高超的表现力加在一起,足以使人倾倒。你看那站在小院门旁边的警卫战士,不是已经听得发痴了吗?歌声终止,万籁俱寂,在淡绿的灯光照耀下,小院子显得有些寒冷,好像是无人居住的。
  钢琴手慢慢抬起那双穿着精瘦的黑色皮鞋的脚,无声地松开延音踏键,手肘撑在琴盖上,扭过脸来。原来是她!司令员的独生女儿彭湘湘。就因为迷恋着钢琴,使她在四年以前就戴上了这副无框白金架眼镜。那时她很怕照镜子,觉得像个女博士,与肤色白嫩、表情幼稚的面孔很不相谐。如今她已习惯了,因学历和年龄都与这眼镜大致可以相配了。她今年二十二岁,外语学院的毕业生,要不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停止了毕业分配,她也许已在外交场合当翻译了。
  虽然隔着一层玻璃,但她那有点说不清妙处的目光,仍旧不因有阻碍而变得含糊,直射到那位唱歌的青年军人脸上,凝住五秒钟不动。青年军人感到难为情,领先眨了一下眼睛,启开轮廓鲜明又厚实有力的双唇,表情丰富地笑笑说:
  “不好吧?”
  “什么不好?是唱得不好还是写得不好?”
  “都包括在内。”
  “唱的,不要我说了。”湘湘抬起压在琴盖上的左手,用纤长的四指反托着脸颊,轻声而刻薄地说,“我讨厌死了那种轻飘飘的男高音,女里女气的,没有一点男子气。有的人唱歌声音还喜欢抖,抖得又快,像羊子叫,听得叫人担心死了,深怕他马上断气。听那样的人唱歌真是倒霉。男声就要有个男气,声音要有劲,有弹性,喷出去像骑兵一样奔驰向前,压倒一切,冲垮一切。该强时能强,像一头威武的雄狮,该弱时能弱,又像一个温存的……丈夫。强的时候不是咋咋唬唬像草包;弱的时候又不是小里小气像做贼的。声音弱,气儿足,声音强,有控制,这样的唱歌人品行正直,心地光明。这才是才华,这才叫男性,这就是美。”青年军人知道自己显然是属于后一型的,对她这一褒一贬所含的言外之意也心领神会,得意地笑笑说:
  “你太偏见了。”
  “是偏见我也要坚持,谁的心正好长在中间?”
  青年笑笑,又问:
  “那么你看曲子怎么样?”
  “曲子……”她想了想说,“倒是挺新鲜的。”
  “词儿呢?”
  “儿也是你写的?”
  “唔。”
  彭湘湘重新把歌单看了一遍,略有所思,重重地放下,叹一声说:
  “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反正是见不得人。”
  “怎么见不得人?”
  “现在除了语录歌,还有什么可以见人的?收起来吧,算了!省得落到别人手里给你找出什么毛病来,到时候还得写检查交代,查思想,挖根子,没完没了。”
  青年军人略微有些吃惊,凝神把对方看了一眼,郑重地说:“湘湘,我发现你情绪不大对头。”
  “什么不对头?我每天都是这样。”彭湘湘满不在乎地说着,站起来走到窗户跟前去,皮鞋发出吱吱的响声。
  “不,”青年军人更加认真地说,“你不能用这种态度来对待文化大革命。当前有些现象看起来确实很左,但要知道,这是因为过去太右了,才有今天的太左。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一切的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
  “对!一切的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在两个月以前,我也和你一样,是这么想,也是这么说。你忘了?那个时候我哪有时间在这里和你弹琴唱歌?破‘四旧’,抓黑鬼,戴着红卫兵袖章冲冲杀杀,忙得很呢!”
  “可现在为什么变得这样消沉?”
  “因为发现自己上当了呗!我们成了保皇派呗!发现斗争矛头是要指着我们自己的爸爸妈妈呗!”
  “你不能对文化大革命抱这样的态度。这可是大事呀!”
  “可我看你呀,对待文化大革命的态度也不见得正确,人家都到北京串联去了,你怎么不去?革命高潮,你躲在我房里弹琴唱歌,好意思?快去吧!赵大明同志,上北京串联去!”
  “我可不是逃避斗争,”赵大明自信地说,“我是遵照毛主席的教导办事,凡事问个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到北京去呢?不去就不能听到毛主席的声音吗?大家都一齐拥到北京去,铁路负担得起?我不需要去凑那个热闹,给国家造成困难。”
  “你的思想比雷锋还好。”彭湘湘说着,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
  “你今天怎么老是这样?”赵大明感到诧异,略微有点生气,不过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主动求和地走过去跟湘湘坐在一起,一本正经地说,“尽讲些怪话,任性的公主!可你要注意呀,你是首长的女儿……”
  “首长的女儿怎么样?”湘湘烦躁地把肩膀一扭,摆过头来说,“别提了!连首长自己还保不住呢!”
  “司令员?……怎么回事?”
  “不该你知道的就不要问。”湘湘站起来走开去。
  “不,”赵大明跟上来说,“对我……应该不存在什么秘密。”
  “你怎么啦?你是我的什么人?我干吗都得告诉你?”
  赵大明尴尬地笑一笑,不知说什么好,脸刷地红了。
  “打听这,打听那,像个特务。”湘湘故意嘟囔着,“想探点消息回去告诉你们文工团造反派,好把我爸爸当成反革命揪出来,你们立功?”
  赵大明目瞪口呆。
  “到那时候我就是反革命的女儿,你这个革命左派再也不会站到我的钢琴跟前来了。”此话虽然不是现实,她却几乎是含着眼泪说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大明发痴地站着,苦苦地猜测。彭湘湘用异样的眼光望着他,像是要看透他那颗心。渐渐地,那双躲在镜片后面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雾。
  “不!”赵大明好像忽然明白过来了,激愤地说道,“你是故意这样说的,试探我,是吗?不过湘湘,我跟你接触,决不是由于你是司令员的女儿。如果你是这样看我,那我马上就走,再也不来打扰了”说着,生气地拿起军帽,端端正正地戴上,向房门走去。“站住!”湘湘喝令。
  赵大明拉住门扣,回过头来,委屈地又说:“我愿意尊敬首长,但并不想巴结什么人。”说完扭头就走。
  彭湘湘急追到门口,拉开一条门缝喊道:“把你的歌单带走!”
  赵大明回来了,满脸严肃,故意不看湘湘,拿了那张歌单,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可这时湘湘已经把房门堵住了。
  “什么了不起的!”湘湘嗔怪地说,“还没有弄清楚就耍脾气了,哼!”
  “那你就说个清楚嘛!”
  “我能随便乱说吗?都是些党内军内的大事,谁给我乱说的特权?你还是个军人呢,这也不懂!”湘湘责备着赵大明,坐回琴凳上,有点后悔不该惹出这些麻烦来,为了使情绪得到缓和,她弹响了钢琴,悠闲地、漫不经心地,在高音区反复敲着一个简单的旋律,最后扭头说,“来,把你那首歌再唱一次。”
  可这时还有什么情绪唱歌呢,莫名其妙的忧伤笼罩着整个房间。幸而院子外面响起柔和的汽车喇叭声,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开了。赵大明走到窗前,探出半边脸去,向门口张望。一部黑得发亮的小轿车在路灯照耀下驶进院门,警卫战士肃然挺起胸膛,将左脚往右脚一靠,行了个哨兵的军礼。轿车无声地停在院里,车门随即打开,躬身走出一位穿空军呢制服的军人。虽然头上戴着军帽,而从鬓角仍可看出,他已经秃顶了,稀疏的花白头发己退到耳根后面去。看来他脸色不怎么好,幸而借助于衣领上那两块鲜红的领章,将红光反射到两颊,使他仍显得容光焕发。那领章,过去本来不是这个样子。两年前,在同样的位置上,缀着一对蓝底、金边、用金丝绣着两颗五星的空军中将的军衔标记。十年前更要威武得多,有金色穗带的大盖帽,金光闪闪的蓝底肩章,穿上那样的将军服,使人不得不挺起胸膛走路,否则就不像样子。现在,他虽然不再穿那种将军服了,而那威严、稳重的军人姿态依然如旧。从他的步伐看不出他已年近六十,甚至比跟在他身后一起上楼的那位瘦高条儿、小脑袋、顶多二十六岁的秘书还要精神得多。
  将军名叫彭其。秘书姓邬,单名一个中字。
  司令员和秘书踏着木板楼梯,节奏不变地上到二楼,转个弯,听到开门声,然后是关门声,再然后就静下来了。
  “来吧!我们唱我们的。”湘湘为了留住赵大明多呆一会儿,催促他唱歌。
  “别唱了,”赵大明却说,“司令员回来了,我得走。”
  “干吗呀!像老鼠见了猫。”
  “你没见?他神色很不好。”
  “不要理他,我们把窗户关上。”她走去望了一眼夜色,轻轻地关好玻璃窗,又将墨绿色平绒窗帘拉拢来。
  钢琴响了,头一个和弦就被她弹错,她懊丧地啧了一声说:“哎呀!把我的情绪搞没了。你别跟我啰嗦,快来唱吧!”赵大明十分勉强地接着前奏唱了一句,唱得很糟糕,湘湘极不满意,两手齐下,在键盘上捶出一个混杂的刺耳的噪音,同时嚷道:“算了算了!你回去吧!等我爸爸死了以后你再来。”
  “你干吗这样?”
  “谁叫我是司令员的女儿呢,倒霉死了,话不能讲,歌不能唱,有了钢琴不能弹。你别呆在这里,走吧走吧!”说完又捶了下琴键,那噪音比刚才更响。
  走道上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赵大明知道大事不妙,忙躲到门边去。
  很重的敲门声。
  彭湘湘朝房门瞥了一眼,很不高兴。
  又更重地敲了两下。
  赵大明不得已拉开了门。
  怒气冲冲的司令员一步跨进门来,指着湘湘的背,十分恼火地说:“我告诉你……”
  “司令员!”赵大明跨出一步,毕恭毕敬地立正站着,胆怯地喊了一声。
  司令员要说的话被打断了,暂时强压住火气,转脸说:“你在这里?”
  “是!”
  “你们文工团上北京串联的人都回来了吗?”
  “听说今天晚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