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博搏      更新:2024-05-25 15:06      字数:4817
  只怪自个儿历练不够,不然也不会没觉着这个皇叔对自己,有超出叔侄之情。
  叹口气,见淡之若有所思,就又笑道:“若不是朕带八拍回宫给他治病,只怕也没这些事儿。”
  淡之居然点头道:“有理。”
  可惜,做过了的事儿,不能改,只能承受它的后果。
  淡之却又道:“其实我很想知道…你为甚麽叫‘六只龟’?”
  绯华面上有些挂不住:“你醉了。”
  淡之颔首道:“自从见着他,我岂非每日都醉?”
  绯华叹口气:“的确,朕也醉了很久,却还不想清醒,岂非下贱?”
  淡之笑道:“你总算没太糊涂,至少你救了他。”
  他是谁,谁是他,不是那个人,怎知说的又是谁。
  14 南柯梦
  一坛酒喝光了,绯华唤人取酒,淡之并不阻止。
  两人话不多,酒就喝得快。没人注意绯华身后的韩越,他岂非还在?
  韩越甚麽时候睡着的,自己也不晓得。
  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陪着喝酒,竟头重脚轻的睡去了。
  梦里面,拔剑孑立。
  “我若杀不了你,就交你这个朋友。”
  松纹短剑,长襟翻飞。血染宫门,落絮如樱。
  “可惜我不想交你这个朋友。”扫眼倒在身侧的数十侍卫,他眼中带笑:“更何况,你杀得了我?”
  也就摇头笑笑:“我以为,你我已是朋友。”
  他行过来,一刀刺穿左腹,落下一滴泪来:“你早些投胎做人,这辈子也许还能再作朋友。”
  你我岂非仇人,不然何必以命相搏。可若是仇人,又何必落下泪来,莫非这世上,当真最相知的,却是仇人?
  这本该是古往今来所有武林大豪杰共同的原则。
  他们以为,世上不但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胆相照的仇敌。仇敌与朋友间的分别,就正如生与死之间的分别。
  可韩越只是普通人,他从没想过要做甚麽大侠。
  大侠与普通人又有甚麽分别。
  世人岂非常喜欢问些分别。相对的,无关的,相近的,只要不一样,就想晓得究竟是甚麽不同。
  譬如天与地,譬如男与女,譬如睡与死。
  其实无聊又无趣。
  睡过去与死过去的分别若在是否还能醒来,那睡过去何以会终成死过去。
  答案很简单,早晚而已。
  现在屋内的三个人,都闭目侧卧,猛一看,又怎知是睡过去了,亦或是死过去。
  韩越早不知甚麽时候睡着了,就连左颊上的酒窝都似熟睡一般,满载着眠意。淡之面色驼红,浑身酒香,呼吸沉稳。绯华缩在白裘里,手上半握着酒杯,头微微一偏,手上一抖,酒杯落在地上。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酒杯未碎,残酒散出,漫室飘香。混合着麝香的甜腻,竟蒸腾出一股异样的情愫。
  那细微的声响,如同霄汉闪耀天河,看得见却听不到。
  那三人岂非本就看不见。可偏偏有一人慢慢的睁开眼,缓缓立了起来。他走得很慢,这屋子本不算很大。他也走得很轻,他甚至走得非常谨慎,仿佛这屋里关着甚麽洪水猛兽,一不留神就要被啃得尸骨无存。
  暗流涌动岂非本就是说表面平静无波。
  他走到一人面前,定定立了足一刻钟,这才缓缓自墙上取下宝剑来。出鞘,寒光一闪,映得炭火有些寒意。他提着剑柄,再回身那人跟前,扬剑刺出。
  没有挣扎,没有哀鸣,只有暖暖的血流出,只有四目相对。
  “为甚麽?”
  “我岂非欠你一剑?”
  “此事与你无关。”
  “你又不是我,怎知无干?”
  一人气结,一人轻笑:“只有你才骗得过他。”
  “我并非有意偏他。只是…一言难尽。”
  “无妨,你我时间岂非还有不少?”
  “唉,蠢材。”
  “在你面前,我何时聪明过。”
  “废话少说…我晓得此庄秘道,且先出城。”
  “一切依你。”
  脚步轻捷,少时已隐去,寂寂无声。而那剩下之人,依旧闭着双目,嘴角若有似无挂起丝微笑。
  又有人轻道:“皇上,他们走远了。依您的吩咐,不曾阻拦。”
  绯华这才张开眼睛,微微摇首:“彼时,小捕快为了八拍替朕挨了龙四一刀。此刻,龙四为了八拍替朕挡了一剑。你说,朕这是该谢谁?”
  “皇上洪福齐天,诸神庇佑,哪儿用谢甚麽凡夫俗子。”
  绯华也不言语,垂下脸来瞅着,那杯口旁的酒渍早渗入毯子里,只留下淡淡馨香。
  “皇上?”
  “你说…朕是不是又错了?”
  “皇上怎麽会错。”
  就是错了,也还是皇上,哪个敢说不是?绯华面上笑着,心里叹口气,直愣愣盯着地上血渍发呆。血滴很大,染红了洁白的地毯,显得尤为刺目。
  绯华却有种说不出的舒畅。
  弥漫着方才的酒香,此刻添上这些血腥气,竟叫黑夜有了春暖花开的错觉。
  绯华缓缓靠了下去,合上眼睛,回到了三月的慧林镇。
  慧林镇,东头第二家,那间柳树后的小屋。
  绯华醒过来时,半边身子毫无知觉,喉间又疼的紧,发不出一点儿声儿。也就叹口气,抬眼打量身处之地。
  小小一间屋,土墙光洁,上头甚麽都没有。没有书画,没有神贴,只是墙,却挡得住风霜雨雪,如此平和柔亮岂非是墙的本分。
  床对侧的小窗半启半掩,掩映了迷离的春光。杏黄桃红,莺歌燕舞,泄进来的这一丝一缕,于绯华眼中却胜过御花园的熙熙攘攘。
  窗下小几上放了些油纸包,隐隐透着药香。
  缓缓看过这一圈,尚有一桌,一柜,一椅,再无其他。
  斗室自有天地,岂非龙庭可比。
  小门吱呀一声,有人轻笑而入:“算着你该醒了。”
  绯华勉力扭头看时,不过是个二十上下的小伙子,初一看,面皮白净,秀气得紧。再细细看看,不由叹气,若是天下间男子都长成这样,那朕的后宫算甚麽。却又说不出话来,只好喉头嗬嗬两声,算是应了。
  那人手上端个青花瓷碗,飘着丝淡淡暖气:“你左侧背上中了一刀,伤及内脏,只怕要休养一阵子。”就又笑道,“我是这镇上的捕快韩越,救你的是我师弟王知忧,他是个…大夫;你且安心住着。”
  绯华脑中闪出一片白粗布的影子,脸上竟隐隐有些疼。
  韩越忙笑道:“我师弟他…只是性子慢些,街坊浑叫个慢八拍,倒不是甚麽坏人。”
  绯华一想横竖说不出话来,干脆冷哼一声不理。
  韩越却依旧笑着:“你在河里泡得太久,昨夜又凉,不过是中了风寒,过几日自然会好。”却又一顿,“平日我尚需入府衙更值,一天里没几个时辰在这儿。八拍…不多话的,不会扰你清静。只有一条…请务必牢记心头!”
  绯华心里一动,不由抬眼看他,只见韩越慎重道:“汤药就罢了,但若八拍取饭食予你,千万别吃!”
  绯华瞪圆双眼,韩越有些感慨:“八拍的药吃得活人,可他的饭…不过也许我多虑了,他不喜欢下厨。”
  绯华垂下眼来,眼珠缓缓一转,韩越了然一笑道:“平日是我下厨,若有值宿公差,同僚周六会代为照料。”
  绯华心里有些犯疑,却也问不出,韩越却递过碗来:“可以用了。”
  绯华饮了一口,苦涩粘稠,差点儿没呕出来,正皱眉不想再喝,门却第二次开了。也就看了一眼,那一口唬得硬生生哽在喉头,差点儿没憋死。
  白粗布衫子,若隐若现的布鞋,手上也抬着只瓷碗,口里只管嚷:“小捕快——”
  韩越转过去瞅了一眼,笑容僵在脸上。绯华依稀闻到股子奇异的味道,看不见韩越的脸,只觉得他背上一抽:“八拍,你端着甚麽?”
  连声儿都有些抖。
  “饭。”
  答得干脆,慢八拍笑嘻嘻的。
  这回绯华看清了,韩越的背真是一抽…一直抽:“你弄药就好,平日里这些不都是我来作的?”
  “可你最近很忙,还是我来吧。”慢八拍一瞅床上的绯华:“他是谁?”
  绯华一阵头痛,韩越拍拍八拍脑门:“这是昨晚你救的人啊,却来问我?”
  “哦…”慢八拍低头想了好一阵方道:“可我记得明明救的是只大乌龟啊…”
  绯华一口药汁喷了出,咳嗽不休。
  韩越皱眉笑笑:“你记错了。”
  “不会的,我还专门给乌龟作了饭。”慢八拍摇摇头,“小捕快你不让我煮饭给人吃,那给乌龟总可以吧?”见韩越扳起脸来摇头,就又冥思苦想起来。
  韩越忙将他手里的碗抢过来,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坐好,对绯华作个禁声的手势,就出门去了。绯华不晓得该如何,只好默然闭目。
  假寐片刻,却又忍不住睁开眼来,盯着椅中人。
  还是那身叫绯华深恶痛绝的白布衫子,捻着几根药草,越发显得细瘦。黑亮的发丝挽个髻,用块布巾扎于头顶,干干净净。
  绯华再瞅他脸上,旁的也没甚麽特别,倒是那双眼睛,虽不十分大,却闪闪发光,乌溜溜的眼仁就似白水银里汪着的黑银丸。此刻他正想着甚麽,只是定定望着一个地方,皱着鼻子,紧抿嘴唇。
  朕险些死在这人手上?不,是“脚下”…绯华有些恼,却又有些想笑。倒也是,这天底下有几个敢踩皇帝脸的,何况…不知者不罪。绯华猛地一顿,朕岂非在替他找借口?就又一笑,倒看着八拍有些出神了。
  十六七的年纪?只怕还要小些…看这个头儿,可有十四还待考。却又说是大夫,看来有些名堂。
  循规蹈矩只能养出他这样的皇帝,兴许,这个小大夫是深藏不露。
  此外,他的言行举止,岂非异于常人…
  诸多疑问,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慢八拍喊了一声:“啊呀——”
  砰的一声,门猛地开了,韩越提着菜刀冲了进来,下摆沾了些香菜叶子,手袖挽到肘部,满眼急色。冲进来却愣了,与绯华对视一眼,就又转身拉着慢八拍上下看看,才呼出口气:“怎麽了?”
  慢八拍摇摇头:“他不是大乌龟。”
  绯华皱起眉来,韩越满脸尴尬,慢八拍又道:“他是六只龟!”
  “啊?”韩越眨眨眼,却见慢八拍指着绯华的衣衫。
  韩越扭头瞅着,绯华也垂下头来,莫说乌龟,就连乌贼都没有。绯华再细细一看,不由暗暗叫苦。这身衣衫小太监挑过,怕青龙露了身份,怕白虎显摆贵气,又觉着朱雀不雅致,就挑了这件玄武纹领的衣衫。
  韩越也看到了,遂笑道:“八拍。那是玄武,不是乌龟。”
  “乌龟。”
  “不,是玄武。”
  慢八拍一拍手:“乌龟。”
  “玄武!”韩越讪讪一笑,暗中拧了慢八拍一记。
  慢八拍却没事儿一般眨眨眼睛“乌龟!”再眨一眨,“六只。”
  绯华差点儿没背过气去,慢八拍竟点头笑道:“小捕快你看啊,一二三四五六,六只龟…”
  绯华恶狠狠瞪他一眼,心道:再敢叫朕六只龟,朕非把你六马分尸了不可!
  韩越忙道:“好了好了,吃饭去。”
  慢八拍尤自念叨着“六只龟”云云,被韩越推出门去。
  绯华眼前金星乱冒,真是天子不知天命只所终,真龙反成乌龟之所拟。
  绯华叹口气,收回目光来,眼前的炭火依旧燃着。红泥绿蚁小酒杯,雪夜寂寂独人饮。就又一笑,八拍,你我岂非很快就要再见了。
  天知道,他有多想听那个声音再唤一声六只龟。
  15 自难忘
  记忆岂非是个奇怪的什物。
  人记得或不记得,全在一念之间。强令记住一物,往往费力又不讨巧。待不再想时,它却又大摇大摆,登堂入室。梦中荒唐古怪,诡谲媚惑,幻象丛生,迷离缠绵。
  他山之石化水,可还记得昨日迎风傲立?
  谁可知,谁可说。
  记忆这东西…唉,捉弄人得紧。
  若有人问,你还记得麽?瞬间拉开已然逝去的幕布,反复重演五色斑斓的迷梦。一遍遍修改着悲喜过往,直到模糊得辨不出真实的原样,心底自然舒畅。由此就又窃喜起来,尤为自得,笑嘻嘻道,看,世事岂非本就是这个模样。
  离开了记忆,人紧张苍白得如同死去一般。新生的意义,也许只是离空白最近的地方。本能的追寻记忆最原始的模样,多半是人不自觉的癖好。如同听到初恋女子的名字,心底颤抖着甜蜜而感伤。渴求半面不忘的机缘,大概只是因为人始终孤独而绝望。
  若看见两个朋友,或是一对情人,莫吝啬你的微笑。若你就是其中之一,也别太过欢喜。毕竟只有回忆才能跟随你天涯海角,不离不弃。只是勿求甚麽永世不忘,于他人记忆终永存,实非我所愿,亦是痴心妄想。
  倘若想得明白这些,纵是伤感异常,却不至再失望。
  被小捕快韩越拉着时,淡之正这般想。
  行出京城,于城郊一农家借宿。
  屋狭天寒,二人同榻而卧。竟似三生三世不曾见,再话家常。
  “你…”一开口,两人都笑了。
  小捕快道:“你先说。”
  “你没失忆,何故假装?”
  “若不装,今日定见不到我,只怕坟上已快长出草来。”
  “为何不来寻我与八拍?”
  “…天大地大,且不说我身不由己,真去寻你们,只怕一个都活不了…”
  淡之一咬牙:“对不起,八拍…八拍叫淮宁王抓去了。”
  只听一阵轻笑:“我就晓得,他终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