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
博搏 更新:2024-05-25 15:06 字数:4838
偏偏没人应承,淡之只好笑笑,和衣而眠。
竟忘了背上刀伤刺骨的痛。
天明再上路,只得一人一刀。
雪昨夜不知何时已停了。
消息走漏了。
淡之砍倒最后一个,脑中只剩这个念头。身子已有些倦,盯着刀上未干的血迹,竟有些恍惚。
只能赶快走。
越快越好。
今天天气很好。
淡之却走得很慢,腰也挺得很直。背上的伤口似乎裂开了,一片湿热透出来,终究比雪上的阳光温暖些。
痛。
淡之连表情都没变过。
走得已然很稳,很慢,只是背,挺得更直。
很直的,还有道旁的枯树,还有路边的小亭,还有远处的山峦。
银状素裹,岂非很美?
柔和的波动着,宛如少女的眼眸。洁白的雪色,宛如少女的柔肤。晶莹的冰露,宛如少女的泪珠。远山上小小的阴影,宛如少女的肚脐…
淡之突地笑了。原来自己竟这般好色,看甚麽都似女人。
那为甚麽偏偏喜欢小捕快。
淡之收敛笑容,这个问题纵使再想一天,一月,一年…只怕也想不出。
打断他的,是一阵马蹄声。
又是马蹄声!
空荡荡的官道。天上不曾下雪,地上却有马蹄。
很轻很慢的马蹄声,徜徉着踩在积雪不深的大路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惬意。
不慌不忙,闲庭信步。
淡之耐心的走在前面,所有的意识仿佛凝结在脊背上,恨不得后面长出一只眼睛来。
马蹄声近了,却没有超过他的意思。
淡之额上有些汗,已经冻在风中。
马蹄声依旧不紧不慢,还轻轻夹杂着铃铛的脆响。
他们就这麽走了很久。
淡之很有耐心,他在等对方先出手。
又走了很久,已经快见到京师的城门。
马蹄声,铜铃声,也还是不急不徐。
淡之有些恼了,突地往旁侧一站,停了下来。
马蹄声却没有停,铜铃摇晃着那个调子慢慢往前走。
擦身而过的瞬间,淡之斜斜瞅了一眼。
马是好马,长腿丰腰,一身通黑。
骑马的不过是个年轻男子。青衫白袍,方巾执辔,蹬着双簇新的皮靴子,腰间别着宝剑。
不过是个世家公子独自出游。
淡之松了口气,背却不由挺得更直了,连脖颈也挺了几分。
下一刻,他却像被雷打到。
九天外的雷,独独劈中这一棵树,是树的劫数。
淡之不是树,但那少年却是雷。
擦身的瞬间,那少年也斜斜瞅了他一眼。
那眉眼,岂非比远山清冽。那脸色,岂非比白雪更惨淡。但那唇角轻扬的浅笑,那左颊上的醉人的酒窝,岂非比雷更闪耀。
淡之说不出话来,若非腰挺得直,虚软的双腿,只怕已倒退数步,跌坐在地上。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少年这一眼看过,并未流连,甚至并无其它,如看道旁的树,道旁的亭。
淡之猛地上前拉住缰绳,少年显然吃了一惊,却露出笑来,熟悉的声调却透着生分:“这位大哥,有何见教?”
淡之倒吸口冷气,若非眼神真诚,直以为有人存心戏弄。
那少年笑道:“这位大哥,莫非认错人了?我并不认得你。”
淡之心里一痛,摇头道:“你…叫我甚麽?”出口自个儿也愣了,这声音,抖的竟似树上的枯叶。
少年笑得有些无辜:“你看来年长于我,唤声大哥有何不妥?”
淡之哭笑不得:“你晓得我是甚麽人,竟敢胡乱叫唤?”
少年眨眨眼睛:“你带着刀,却不着官服,就不是衙役;没穿官服,却拿着刀,也不是强盗。可若是市井无赖,你身上又没有痞气。但若说是江湖侠客,我却没听过雪天徒步的大侠。”
淡之道:“听来有些道理…”
那少年却大笑道:“可你却走在官道上,所以我猜…你是个捕快,是个有要事的捕快,而且…”他眼中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意,“而且你必是个没钱的小捕快。”
淡之道:“我没法说你讲的不对,但我终究是人…是人就有好奇心…”
少年笑罢了方道:“今儿没落雪,你的靴子上泥沙不少,定是走了不少路。若我没看错,你背上的伤只怕不轻。可你却挺直了背走路…我以为,只有穷捕快才会有这样的骨气。”
淡之挑眉道:“也不见得吧…”
少年一笑罢了,不置可否:“那现下,我可以走了麽?”
淡之这才想起自己还拉着他的马缰,忙的松开,却又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道:“你…当真不认得我?”
少年望他一眼,歉然一笑。
淡之道:“那你是谁?”
“我是我啊。”
“不,你的名字。”
“韩越。”
淡之打个抖,一把拍在他腰上,却不想少年应声落马,还皱起眉来:“有话好好说,何必将我推下马来?”
淡之有些吃惊,行至他身侧,也不拉他起身,只是扣住他手腕。稍顷沉下脸来:“你的功夫呢?”
“功夫?”少年摇头笑笑,“我忘了。”
“忘了?”淡之有些头痛。
“我生病了,好起来的时候,忘了很多事。”少年拍拍手立起身来,“一开始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也许以前我会功夫吧。”正要翻身上马,却又忍不住回头道,“看来,你认得我?”
淡之本想点头,却又忍住,没有动弹。
少年歉意一笑:“看我真是失礼了。这位大哥,你这麽走,只怕要晌午才能进城…”
淡之突道:“你不记得这些了,那你…怎麽…”却又踌躇起来,不止如何问他生活起居。
少年却像猜到了,嘻嘻一笑:“我有爹娘丫鬟,他们会照顾我。”
“那你忘记的事,也是他们说与你的吧…”淡之喃喃道。
“自然。”少年抿嘴一笑,却又叹口气,“可惜他们都不肯多说。说的那些,我总觉得不对,却又不晓得哪里不对,想多了,头就痛。”说着就又一笑,“还好,哥哥有时回来看我,与我说话排解。”
淡之心里一动:“哥哥?”
少年点头道:“他说是我远方亲戚,似乎做官,爹娘对他很是恭敬。”
淡之叹口气:“你那哥哥可是姓朱?”
少年笑道:“猜错了,他姓六。”
淡之有些茫然,少年掩口笑道:“很古怪的姓吧?不是‘刘’,也不是‘陆’,是一二三四五六的‘六’!”
淡之突道:“那哥哥对你可好?”
少年想了一阵,就又笑道:“我不懂甚麽叫好。他是唯一会来看我的人…只是他也有些古怪,有时听我念另一个名字,脸色就会很吓人…”
淡之心里叹息,另起一题:“今儿你怎麽一个人就跑出来了,家里人放心?”
少年突地显出一丝落寞的神色,只是一瞬,就又隐去笑道:“闷。”
“闷?”
“自然,闷得紧!你看昨夜下雪,今儿本该出来寻花,却要困在家里,何等气闷!”少年一挑眉,却又露出几分戏谑神情,“不过偷跑出来,也该回去了,再不走,他们该…”
话儿没完,就被前方急驰而来的马蹄声打断。
又是马蹄!
淡之抬眼一扫,十七八个人影策马而至,打头儿的那个骏马神飞,金冠锦带。
淡之叹口气,却不觉拉住了少年的手。
打头那人一顿,拉缰立住,口里道:“你倒真快。”
淡之笑笑:“不算迟就是了。”
“你来是为他?”
“不,是为你。”
那人昂首一笑:“荣幸之至,可你不怕小捕快吃醋?”
淡之扭头望了少年一眼,苦笑道:“见着他,已是意外收获。若他还会吃醋,岂非要叫我乐上天去?”
那人笑道:“这麽说,该请你喝酒。”
“那就该换我说荣幸之至。”
那人正色道:“请一个想杀我第二次的人喝酒,还真有些后怕。”
淡之叹口气:“能要我第二次动手来杀,你面子也着实不小。”
那人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那请吧,龙四公子,或是…杀手淡之。”
淡之抬起眼来,平静无波:“有劳引路,六只龟…或是,皇上绯华。”
12 六只龟
老者常言,毋以貌取人。同理,毋以名度人。
譬如以前江湖上有个叫马十三少的剑客,并非因着他行伍十三,而是说他一招内可连攻十三剑。还有个出家人自称“老衲”,可他却是个牛鼻子道士。再譬如龙四公子,倒不是他行伍第四,但旁人都这麽以为,开口闭口四爷四爷,他就也懒得辩驳。
所以,六只龟,并非六只乌龟。
多厉害的乌龟,只怕也不会请人喝酒。
更不用说是在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面喝酒。
绯华已换过衣裳,此刻正静静坐在椅子上等着。
他喜欢等着。
上朝的时候,他喜欢先到,并不进正殿去,却偷偷立在廊下,看着大臣们或急或徐,他觉得有趣之极。猜测大臣窃窃私语的内容,忖度朝臣阴晴不定的面色,有趣得紧。
就寝的时候,他也喜欢等着。躺在宽大的龙床上,楠木花纹被熏香蒸得隐隐绰绰,雕龙直欲飞上天去一般,实在畅快。更不用说太监还会扛个清洁溜溜的妃嫔进来,光是用想的,已叫人心急难耐。
等待的滋味,是一种自我沉沦的幻想。
绯华愉快的闭上眼睛,他也许更适合去开个小店,卖甚麽都好,每天等着各式各样的人上门,岂非比作皇帝快活?
不该当皇帝的却作了皇帝,这本不是甚麽稀罕事儿。
梁武帝的佛,诚心虔敬,几度舍身,颇有慧根,易地而处,未尝不是一代名僧。李后主的词,婉合缠绵,云扬沁心,华美清丽,俨然一派宗师气势。宋徽宗的字,秉褚薛二人之以风神,出之以飘洒,卓然自成一家,“瘦金”一书笔致清朗,点画瘦劲俊美,飘飘乎宛若仙风道骨,真如不食人间烟火。就是天启帝,假以时日,又怎知不会是鲁班第二?
绯华略略摇头。
皇帝,岂非是天下最最无趣的事儿。这皇帝,当的也实是腻味。
他不是启世之君,没推过前枯先朽,没打过万里江山。他不是承继之主,不曾巩固四至,不曾威服天下。他亦不是中兴之上,不懂大刀阔斧,不懂改弦更张,不懂重铸天地。
祖宗早定下条条款款,照作就是。若是忘了,还有司礼太监,还有左右丞相,还有一干子大臣。
养着他们就是干这个。
他不过是千百皇帝之中一人,没甚稀奇。
真当自个儿是真龙圣人?脱了衣服,不一样是个男人。
又不是秦始皇,求甚麽千秋万世;也不是汉武帝,争甚麽四夷咸服;亦不为唐太宗,想甚麽千古美名。
他的一生,岂非从出生那一刻已然定下?
他唯一能作的,不过是等。
等着长成行礼,等着大婚立储,等着先皇驾崩,等着三呼万岁,等着选贤立子,等着入土为安。
他甚至想到,自己的庙号,怎麽都逃不了会有“孝”“合”“仁”“康”“闵”之类温良守成的字眼。
就又笑了,岂止无趣,甚至无聊得紧。
作皇帝,熬的心,煎的身,苦的是思,一言不慎,谏官的奏折压得死你;一招不慎,百姓的吐沫淹得死你。
皇帝,呵呵,皇帝?岂非是这天下的傀儡。
绯华眯起眼睛,身旁婢女忙的捧上茶来。他喝了一口,就又放下。还没触到桌沿,早被伶俐手脚接了去。呈上的又是暖手炉子,又是添香加炭,还不忘取了皮子笼袖来,生怕出了一点儿茬子,惹得龙颜大怒,落得个满门抄斩,罪诛九族。
这满屋子,敬的是“皇帝”,怕的是“皇帝”,却又不是我绯华。
若是想浮生偷闲,要穿金戴银,想高床软枕,要温香满怀,作个土财主不是一样?
绯华想着自己脱了龙袍换丝绢,十根手指满戴金戒指,腰上再挂上三四个大玉盘子,脖间围个金项圈,足二指宽!
撑不住竟笑出声来,却又猛地住了。
一个人若是会自己想着笑出声来,不也很有趣?
绯华又闭上眼睛,竟是三月的慧林。
风光旖旎,秀美无暇。
作皇帝能起兴田猎四方、大封河山,算是少许补偿了吧。
却有百端顾忌,千种计量,万般筹措,前呼后拥的,又有甚麽趣味。还是偷跑出来,才有风情。
宛如幽会,全在一个“偷”字。
绯华信步走在小镇街上。
大馅儿包子又香又烫,独轮小车庄稼汉,青苗绿树,远山眉黛,碧空如洗。
件件新鲜,样样神奇。
逛到日落,小太监扮的书童催得烦心,本想带了家丁打扮的侍卫几人回了,却被留香苑的招牌勾住了眼。
妓院。
绯华全身的血都集中到脸上,连声儿都发出来了。
女人不是没见过。
六宫粉黛,三千佳丽,公卿贵子,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天下的女人都是他的,怎会没见过?
可这般风情韵致。。。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皇上跟前儿放肆?绑手绑脚,跟个榆木疙瘩似的,换个姿势就别别扭扭,谁还有兴致?
云雨巫山套上礼节大妨,箫瑟琴合捆上纲常规矩,还叫人活不活了。。。唉,京师的场子不敢去,这山高地远的小镇子,谁还管了?
且作风流,且作风流。
扔出千两银票,要了好酒,要了美人。
闻莺?多半是会唱曲儿。。。真是娇嗔媚人,软语莺声不成?
绯华愉快的坐在椅子上,静静的等。
等着美人,等着孟浪,等着。。。
门帘子一掀,进来个俊小子。
才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