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博搏      更新:2024-05-25 15:06      字数:4769
  淡之捏着酒杯摇摇头:“你倒是个好捕快。”
  小捕快先是一怔,额尔笑得前仰后合:“这倒新鲜,头回有人这麽说,龙四公子,我会记得你的。”
  淡之正要开口,小捕快却抢先道:“可惜男人在说好听的时候,不是骗人就是有所图,龙四公子,你…”
  淡之听他左一个“龙四公子”,右一个“龙四公子”,叫得有些烦躁。今儿心里本是极爽快的,谁晓得刚喝一会儿就遇着官差,晦气,晦气!偏生官差还是这样儿难缠的主儿,真是一口气憋在胸前,好久吐不出来,这回子免不得发作起来。也就一瞪眼:“甚麽龙四公子,你又不是江湖人,我有名字的好不好?”
  小捕快颇为奇怪的看他一眼:“我以为,眼下称呼你为龙四公子妥当些。”
  淡之觉得有丝酒意:“这麽说,我岂非要叫你差大哥、差老爷?”
  小捕快摇头笑笑:“那倒不必。只是天色不早,还是请龙四公子早些动身吧。”一回头招招手,两个衙役递上枷板来。
  淡之挑挑眉毛:“我似是说过不去。”
  小捕快为难道:“唉,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何必呢?你看熬在这儿快一顿饭的功夫,二楼的客人都走了,想来一楼也走的不剩了吧。何苦为难这华亭楼的老板呢?就算平日他的美人酒渗了水,可也不过是吃坏肚子,三两天就会好,也不是甚麽大事儿。”
  淡之一口酒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又不雅。愣了一阵,还是一闭眼,咕咚一声咽了下去。擦擦酒渍,捏捏左边颈子,起身要走。
  小捕快伸手一拦,递了枷板过来,笑嘻嘻的:“还请带上这个再走吧。”
  淡之一皱眉,正抬手隔开,却觉得身子软软的,小捕快早已趁这乱子将右手的佩刀架在他脖子上。
  淡之冷道:“你下了毒?”
  小捕快吐吐舌头:“放心,吃不死人。”
  后面一直打望衙役有个冒头:“是八拍弄得吧?”
  小捕快眼波一柔:“不然还有谁?叫我家旺财整整一个时辰动弹不得呢。”
  八拍?又是这个名字。淡之有些厌烦,又不晓得为甚麽。低头瞅了一眼,眉毛一动:“你从方才就一直握着刀没有还鞘?”
  小捕快眼中闪着幽幽的光,嘴里却笑着:“作捕快的,一定要随时提点自个儿留神三样儿东西。第一,自个儿的佩刀;第二,是人犯的剑…”
  衙役们观望了好阵子,见真是不动弹了,这才敢上前扣住他,五花大绑。
  淡之挺腻味这些人,扑鼻的汗酸味儿叫他有点儿恶心。突然想到甚麽冲那人喊道:“不是三样儿麽?还有甚麽?”
  小捕快本来已经抬腿下楼了,听到这句,就又回身眨眼笑笑:“第三?”他望望那些还在加绳子的衙役们,笑得更甚,“自然是要看清楚顶头上司是谁。免得老被扣银子喽。”
  一阵哄笑。
  淡之反被吵得有几分清醒,明明白白看见小捕快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淡之心里一动,看来小镇也有小镇的好处,到处都是新鲜。这麽一想,淡之的眼睛也弯起来。
  那个小捕快,是叫韩越吧?家里莫非是开药材铺的?一股子清香,没由来的爽利。
  淡之想着小捕快穿着号服灰头土脸的撵药材,就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罢了回神一看,已被压到衙门牢里,候着明日过堂。
  那牢里还真冷,晚风一吹,透心儿凉。淡之猛地一抖。睁开眼睛。
  不是柴草堆破棉絮被子,好好的躺在床上,桌上小蜡烛燃了一段儿,正摇曳不止。
  淡之扭头一看,不知何时吹开了窗户,吱吱呀呀灌着风。隔壁浅浅的呼吸,合着风声竟然异常清晰。也就起身下床扣好窗户,拉拉衣襟,回身喝口热茶。盯着烛心,想着方才的事儿,亦幻亦真,似梦非梦,却也呆了。
  几个月了,还如刚才一般清晰。可不是刚关进大牢麽?就有两个衙役来讨便宜。淡之也不以为意,自怀里摸出个东西递过去。两个衙役有些失望,可还是先回了。不一会儿,就听见大牢外头鸡飞狗跳,接着一个男人气急败坏的跑进来,连叫该死,还踢了衙役几脚,又忙的唤人来呈上解药,又亲自解了牢门,将他请回内厅上坐。
  淡之忍不住一笑,这县太爷獐头鼠目,一身横肉,偏手底下养了个精明的。才这麽一想,脑中倒闪现出一人含笑而立,眉梢微翘,嘴角勾着几分暖意,也就笑了。
  这一笑不打紧,倒吓着县太爷,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头:“下官该死,下官该死!不知淮宁王的密使前来,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淡之皱眉道:“都说是密使了,怎能叫你晓得呢?不过罢了,横竖也没甚麽大事儿,一场误会。”
  那县太爷方长出口气,巴巴儿的献殷情,又是上茶又是上点心:“大人这一趟来慧林不易,下官略备薄酒,还望大人…”
  淡之压根儿没听他说甚麽,只管插口道:“抓我来的那个捕快,是叫韩越吧?甚麽来头啊?”
  县太爷本来说的正高兴,口漠横飞时被淡之抢了白,面上有些挂不住,又听发话儿问了,这才讪讪的应着:“那小子,还是两年前夏末搬来的。只说是家乡闹饥荒,本想去京城投亲,结果亲友早散,剩下的盘缠只够返乡。结果半道儿上又叫强人给劫了,打得一身伤。若不是他家八拍会医术,早见阎王老子去了。”
  淡之听着,心里暗暗记着,也没接话。端着茶在手上凉了,也就方回桌上,一口没用。
  县太爷见他皱着眉,寻思着准是韩越拿人时得罪了密使,要是这回子政考自个儿还不能升,都怪这小兔崽子!
  眼珠转转,擦擦头上额汗,县太爷壮着胆子又问:“莫非他对大人无礼了?那真是放肆!来人,把韩越——”
  淡之唰的立起来,抬腿就往外走,远远扔过句话儿来:“他家住哪儿?“
  县太爷愣了愣:“村东头第二家,门前有棵大柳树的就…“
  隐隐约约飘过个谢字来。
  县太爷舒口气,自己坐下喝茶,一饮而尽。还是口干得厉害,又将淡之那杯也喝了,才好些。心里不免喃喃骂了几句,韩越你这小兔崽子又给我惹祸了,这个月别想支银子了!
  淡之初时走的极快。镇子本就不大,眼看就是村东。远远瞅见棵大柳树,却又慢了下来。抬头看看天儿,星光璀璨。猛地想起今儿是三月三。
  三月三,踏青节。士女想邀此日郊外踏青娱游,临水泛酒,又曲水流觞之称。想到这儿,淡之突地折身上房,施展轻功,一路赶回华亭楼。
  再回来时,手上抱着一坛美人酒。
  03 荠菜花
  走近了,才看清门前树下立个瘦削身影,淡之不由心情大好,开口唤了一声:“韩捕头。”
  那人回过身来,面颊上的梨窝,眼里的笑意,不是小捕快又是谁。换过寻常青布衫子,反添了几分清俊。
  小捕快见着淡之并不讶异,只是笑笑,手里把玩朵荠菜花,下巴颏子一点树下的两把椅子:“坐。”
  淡之放下酒坛子:“你晓得我要来?”
  小捕快先坐下来,仰面含笑望天:“你人不是在这儿麽?”
  淡之一想也是,遂不提这茬儿,眼瞅着小捕快递杯酒过去,装着才看见那花儿:“那是甚麽?”
  小捕快接过酒来谢了一声,招手叫他头靠近些。
  淡之不明就里,才伸头,小捕快突地把荠菜花簪他耳上,尔后拊掌呵呵的笑:“三月戴一花,桃李羞繁华。八拍说簪荠菜花能斩病根,厌虫蚁,今儿是荠菜花的诞。”说着饮了一杯。
  淡之盯着他面颊,口里喃喃道:“我原只晓得今儿是踏青节,也是云母诞、北极星君诞,却不想,小小一朵荠菜花,也有寿诞。”
  小捕快收回手来,面上虽还笑着,口里却淡了:“那倒也是。何如能与珠楼玉翠比富贵,就怕是造梦一场,繁花散尽无所倚。”
  淡之察他有些不快,话里有话的,却又不晓得哪儿惹恼了他,只得默默饮酒。正踌躇着,突听小捕快噗哧一笑:“瞧我说的甚麽?许是喝多了,这就散了吧。免得八拍又要唠叨。”
  淡之心里猛地一堵,面上却假笑道:“如此也好,叨扰韩捕头与尊夫人休息,真是罪过,这就请辞了吧。”
  小捕快本已拱手送客了,听了这话却猛地转过身来:“你方才说甚麽?尊夫人,休息?”
  淡之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却强笑道:“尊夫人名讳不是‘八拍’麽?倒是…别致,可是取自古曲‘胡笳十八拍’?”
  小捕快嘴角一扯,似有几分不悦。淡之心里像被猫儿抓了一下,又酸又麻,忙的掩饰道:“该死该死,龙四并非轻薄之徒,方才之言,实是真心赞韩捕头娇妻,绝非有意调笑,绝非孟浪!”又急急低头,连连打躬,却听见一阵闷笑声。
  一抬头,就见小捕快一手掩口一手摁腹,忍得满脸通红。好阵子方歇了,这才拍拍自己的脸颊,擦擦眼角:“你自然不是有心调笑,亦不是有意为之,‘八拍’不过是别人送的外号。”
  见淡之有些惊异,小捕快又道:“人说反应慢,叫‘慢半拍’,此人却是‘慢八拍’,你可推知矣。”
  淡之一愣,正要言语,小捕快又道:“再者,八拍是我师弟,并非,并非我内人,呵呵。我尚未娶妻。”
  “那感情好!”淡之一时口快,也不知怎地吐出这几个字来,倒把自个儿也吓唬了一回。
  小捕快似笑非笑瞅他一眼,淡之本就有些讪讪的,被小捕快玩味的扫了两眼,不由盯着那张薄唇定定神,又上视他的眸子,不觉连腰杆也挺直了几分。
  这麽望着,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小捕快突地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明儿若非韩某不值早,倒愿诚邀龙四公子一醉方休。”
  淡之跟着立起,正要开口,却被一事儿给阻了。
  远远一人来,擒着火把等物,口里直嚷:“韩头儿,韩头儿!”
  小捕快回头一望,不由皱眉:“周六儿?这麽晚了,甚麽事儿?”
  周六儿擦擦头上的汗:“华亭楼出了人命案子,你快看看去。”
  “弟兄们都到了?”小捕快本想折身回屋换衫子,却被周六一把拉住。
  “头儿…”周六望眼淡之,俯身贴着小捕快咬耳朵。
  淡之一皱眉,也就笑笑道:“既然有公事要忙,龙四就告辞了。”
  “慢。”小捕快伸手一拦,面上笑盈盈的,“龙四公子,只怕你暂时走不了了。”
  淡之一愣:“怎麽?”
  “华亭楼的小二说,死了的掌柜最后见的人,可是你龙四公子啊。”小捕快耸耸肩,笑得和小孩儿玩儿捉鬼游戏时一般。
  淡之先是一怔,终是撑不住大笑起来。
  小捕快倒不以为意,只是对周六儿说:“你好生招呼龙四公子,我去华亭楼了。”走了两步,又回头吩咐道,“若龙四公子执意要走,你且让他去,横竖别伤了自个儿,嫂子还在坐月子,少不得帮手的。”
  周六儿咧嘴一笑,满是自得:“等孩子满月了,还想请头儿给取个名字哩。”
  小捕快笑笑,回身走远了。淡之侧首望着,竟生出几分凄然来。正想唤他,他却越行越快,转眼没了踪迹。
  心里一酸,也就睁眼醒了。
  淡之这才发现,自个儿竟然趴在桌上睡了一夜。微有些凉意,起身披件外袍,歪在窗口瞅着。雪昨夜已停了,积了厚厚一层,压得松枝弯弯的。有只麻雀跳跳飞飞,寻着吃食。远处人家炊烟袅袅,偶有几声犬吠,伴着鸡鸣。
  淡之看了一阵,索然无味,听到身后门响,回头一看,知忧揉着眼睛站在门口,衣衫鼓起一块,口里喃喃道:“小捕快…”
  淡之叹口气,行过去替他重新扣好衣衫,又拉他在凳子上坐下,替他梳头,口里随意道:“今儿怎麽这麽早就起了?”
  “今儿不是谁家的孩子满月麽?你还说要给他家孩子取名字的。”知忧乖乖的笑笑,“我记得的,你可不能再叫我‘慢八拍’喽。”
  淡之手一抖,瞅他一眼,不知说甚麽好,半晌方点头道:“是了,你很好,我不叫你‘慢八拍’就是了。”
  会叫你这个名字的人,都作古了。那个满月的孩子,周六儿的孩子吧,若是还活着,也许会认人了。可惜不止他和他父亲,就是整个慧林镇,也已经从这个国家的版图上消失了。
  都是因为你,慢八拍。
  握起知忧的头发,露出白嫩嫩的一段颈子。淡之心想,若是往这里切下一刀,不知这人的血是否也要慢八拍才会流出来。
  知忧毫无察觉,自顾说着:“小捕快,我给你熬了三神汤,能辟尸气,放在外间桌上了。剩下的我做了细末,你装着,每次服二钱,加点儿盐,点白汤服就是了。”
  淡之点头应了一声,将头发挽成发髻:“上前做的苏合香圆还有麽?”
  “倒还有几粒,在老地方收着,你自己拿就是了。”知忧静静坐着,从镜子里看到他笑容满面,“虽说能避恶气,但你省着点儿吃,又不是糖。”
  “怎麽,我很喜欢吃糖麽?”淡之扬手给他发髻别上簪子。
  “你?若不是俸银我收着,只怕你会全拿了买村南老刘记的糖酥饼。”知忧眨眨眼睛。
  难怪你总是笑呵呵的,每天都甜着嘴,莫非口里甜久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