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
月寒 更新:2024-05-25 15:05 字数:4759
他知道他要在这个完全没有预料的早晨听到什么。——那个人的过去!
这是某种他完全信任他的表示,他一直渴望知道的东西……他早就知道他大概有些不太愉快的过去,可是听到他漫不经心说起的那刻,他还是觉得心中一阵惊惧……他竟然……杀了自己的父亲?!
这完全是他所不能想象的过去!完全不能理解的世界!——一个孩子杀死他的父亲!
但是他又为那一刻竟然对马克感到害怕而觉得羞愧,他应该看到了自己的眼神吧……托马斯咬咬唇,他知道他看到了,所以他没有再把故事说下去。他知道自己那刻恐惧的表情对他是多大的伤害!
马克那么做当然有他的理由,他至少得耐心听完,他想。一想到自己刚才对那个人造成的伤害便觉得心疼不已,他是爱他的,只是……只是他居然曾做过那样的事……他还是不太能接受……
也许我还没有准备好听这些,托马斯想,我的世界和他的差别太大,即使我曾以为非常相似,却仍然有着本质的不同!他深吸了口气,杯中的橙汁散发着新鲜诱人的水果香味,他转身走出厨房。
他做好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他会接受所有的他,即使那是个怎样糟糕透顶的过去。
他出来的时候马克坐在沙发上,他看上去已经决定了什么。托马斯把橙汁放在他面前,在他身边坐下。
“让我说完它,”马克说,“然后随便你怎么决定,我知道我……”
“我不会走,”托马斯说,眼睛盯着他,“你没有在打一个糟糕的赌,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
马克愣了一下,托马斯紧抿着唇,那是一种让他所有的软弱都无所遁形的坚决弧度,他似乎看透了一切……马克露出一个微笑,这个人总能让他吃惊。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精神上有问题这点,我可能像我老妈,她有时候很歇斯底里。她爱上了一个男人,跟他从布拉格来到纽约,结果并不怎么好,因为后来她为了生计当了妓女。接着她跟了老爸,他是个街区的黑市军火贩子,不过结果更糟,那个男人酗酒,到处找女人,反而要她卖身赚的钱来养他。”
“米歇尔说你要演的那个片子主角和我很像,那么那个故事多半不怎么有趣……你看,我的故事很无聊,跟所有贫民区的孩子一样。我六岁那年老妈死了,她是凌晨回家时被抢劫,为了保护自己的皮包被刺死在街头。满傻的死法,但有很多妓女是这样死的。后来我和伊娜跟老爸一起生活,他已经很少去做生意了,没人愿意和一个醉鬼做生意的,所以家里的经济情况也不怎么好。伊娜很怕老爸,但是很粘我,一直都是我带着她玩……那天……伊娜去朋友家,老爸又喝醉了酒,他跟我说……”
他闭上眼睛,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杯子。那个男人的脸记得已经不是很清楚了,可是仍清楚记得当时扑鼻的酒气,和那男人被酒精腐蚀嘶哑的声线。他当时刚把一把枪装好,家里散放了不少的枪支,那一直是他的玩具。那个男人靠过来,抬起他的下巴。
“马克,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和伊娜也很像……她们都是漂亮的小美人,我现在很无聊,也许你也能像她们一样,让我爽一下……”
托马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马克的手抖得厉害,他很快反应过来,从他手中抽走杯子,紧紧握住他的手。
“你看……伊娜她才七岁……所以她才那么怕老爸,我……”
他的声音有些哽住,不知如何是好般停了下来。身边黑色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带着某种心疼与怜惜,“过来。”托马斯低声说,他的手穿过他的腋下,从身后搂住他,把下巴放在他的肩上,用温暖的躯体把他整个包裹起来,十指紧紧相扣,托马斯希望这样能让他舒服一些。可怀中的人依然在发着抖。“马克,如果你觉得难受的话……”他迟疑着开口。马克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紧了紧,“让我说完。”
“我当时很……很愤怒,是一种‘一股热流直冲脑门’的感觉吧,脑袋里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我拿起手边的枪,指着他的脑袋,开保险,扣扳击,中间连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然后他就死了。”他轻吁了一口气,好像他刚刚杀了那个人。“一个军火贩子的家里一声枪响也没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我就拿着枪走出去,我听到有人说,‘嘿,捷克表子的杂种,你家怎么了?’,我看了那个方向,然后开枪。”
“脑袋一直很昏沉,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不停的开枪……直到我被抓住,然后,我在精神病院呆了三年,我是高度危险型的病人,没有人和我说话,每天呆在什么也没有的房子里,那里甚至连个窗户也没有,只有一片死灰色。身上穿着缚身衣……”
他皱起眉头,“那可真是个折磨人的玩意儿。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害怕看到任何人,并且没办法说话。可能因为太久没说所以丧失了语言功能,那种感觉是……脑袋里很清楚自己要说什么,但是舌头完全不听使唤,甚至没法子说出一个完整的单词。一年后,我没办法停止说话……现在后遗症还没有完全好,”他咧开嘴笑笑,“所以你肯定觉得我很啰嗦。”
托马斯咬紧下唇,更加用力抱紧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哽咽,他用力摇头,“不会,一点都不会!”
马克叹了口气,也许就是这个人如此的温柔才让他卸下了心防吧,他继续往下说。
“可是,比起我经受的那些来,伊娜更加不幸……比起她来,我那些与紧身衣和水泥墙相伴的生活简直是一种罪恶的幸运。”蓝色的眼睛无神地盯着远方,“我离开精神病院的时候去找伊娜,可是她已经死了。三个月前,据说是因为淋雨引起的肺炎,他们火化了她,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只看到一座小小的坟墓,连张照片也没有。”
“他们准备把病愈的我送到同一家孤儿院去,那是家政府办的孤儿院,规模很小。我并不是非去那里不可,我一直跟着老爸做生意,我想我已经可以继续他的生意了……可是我还是去了,我不相信伊娜是肺炎死的,她小时候掉到水里过,有严重的恐水症,怎么可能像他们说的,因为贪玩淋了雨所以生病呢……”
孤儿院是个破旧阴暗的地方,和精神病院一样冰冷的水泥墙,只是更为破败,残留着时间刻下的痕迹。即使白天仍是昏暗一片,幽幽暗暗的灯光吐纳着阴森的气息,地面打扫的一尘不染,那里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即使那是有很多小孩子的地方。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中回响,孩子们麻木的眼神和那眼中偶尔的恐惧……
他跟在神色冷漠的工作人员身后穿过安静的走廊,那人打开一扇门,房间里和外面一样,看起来没有一丝人气。左右分别放着两张床,中间靠窗的地方是陈旧的铁腿桌和折叠椅,上面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那人指着左边的单人床道,“这是你的床铺。”
金发的男孩默默地看着那冰冷的床铺,轻轻道,“有血……”
工作人员不耐烦地扬起眉,“什么?”
“没什么……”他轻声说,径自走到自己的床边坐好。这些年他已经学会该说些什么,他不想再被送回精神病院。
他就这么安静坐着,房间里阴暗而且寒冷,灰色的水泥墙让人窒息般地静默着,外面也是一样的森冷和昏暗,这世界到哪里都是一样,到处都是灰暗和冰冷的一片。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那下面,一大片鲜红的血迹正从漆黑的床底渗出,在死灰色的水泥地面爬行漫延,仿佛还带着让人心悸的痛楚呻吟。
身边尖锐的桌角也是刑具之一,也许刚刚有人用它用力撞击了什么人的额头,溅得被子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血沫,周围有小孩子挣扎时留下的血手印。还有少量的白色物质,大概是脑浆。
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坐着,能看到这些东西已经三年了,早已习惯。
——那一阵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服用了大量镇定神经药物的关系,他总会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记得自己最经常做的事就是孤单地坐在冰冷的床铺上,蓝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房间里来来回回的影子。他们大都是些小孩子,安静地走来走去,或者在森冷的走廊停留,或蹲或站,毫无声息。有时候他们会看到他,但是麻木的眼神像这里所有的孩子一样,对他并不感兴趣。
他们的样子很糟糕,有些看上去像被勒死的,有着充血的脸颊和吐出的舌头,眼球突了出来。还有些身上满是鲜血,像是被刀子一刀刀划过……他记得其中有一个坐在他的床上,和他面对面看了很久,不说话,但是走的时候向他微笑了一下,那是这么多年唯一向他微笑的人。他注意到他胸前的名牌,大概是这张床前一任的主人。他的两只手臂断掉了,向不自然的方向耸拉着,前额破了一个大洞,脑浆流了出来,是被重物击打留下来的痕迹。
他们从不玩什么游戏,总是跟在那些工作人员的身后,眼神带着无比的怨毒,但和这里所有的孩子一样安静,即使死了,也一样不大声喧哗。
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然后……果然被我发现了问题。小孩子们有时会失踪一阵子,或者晚上被带出去,直到有一天……一个工作人员,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熄灯以后,他叫我出去……”他闭上眼睛,记得那个脑袋破掉的小孩子就跟在他后面,他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幸灾乐祸,马克抿抿嘴唇,甚至挑衅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此行不妙。但是他一直等待着这一刻。
“我十三岁了,我不是傻瓜,我知道他要对我干什么!”他记得那个男人亢奋残忍的目光,带着一丝君王般的优越感,他指指他,开口……“他说,转过身去,把衣服脱下来,腿分开。”
他惊讶地看着那个男人,睁大蓝色的眼睛,对方显然不耐烦了,但是他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小男孩。他走过去,拉扯他的衣服,口中道,“快点,小子,或者你想在这种天气不穿衣服绕操场跑个二十圈!外面可是零下十三度!”
“我当时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马克说,“伊娜也同样遭遇到了这些吗?!”
托马斯感到他身体猛地一颤,他抱紧他,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身后人的体温似乎让马克平静了一点,他继续说下去,声音中有着难掩的怒火和怨恨。
“她一个人在这里,三年,求救无门!被这些禽兽……她还是个小孩子,她是怎么死的?因为不听话被大冬天时丢到操场上,还是反抗时被重物击打头物,弄得脑浆迸裂死掉?或者只是因为那些畜牲的欲望,被活活的……”他的声音哽在那里,呼吸轻为激动而变得急促,“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杀了人,所以她才会被送到孤儿院,才会碰到那种事情……她一直在那些肮脏的欲望中哀求,如果不是我……我们可以一起继续生活,也许会很辛苦,可是至少……至少……”
托马斯用力收紧手臂,他知道马克现在是什么样子——睁得大大的蓝色的眼睛看着前方,他的心被恐怖的回忆和自责所占满……他不知道如何做,他把头埋在马克的颈窝里,那个人向他打开了心扉,可他面对那样的悲伤却根本说不出一句话。他只能在他耳边一次一次重覆,“没事了,马克,已经过去了,我在这里……我会一直在这里……已经过去了……”
“没有过去。”他听到马克冷冷地开口,他的声音冷酷而残忍,带着刻骨的恨意,他冷静地说,“然后,我立刻干了和三年前同样的事。”
托马斯有些讶异地说,“你带着枪?”
马克笑了,望着那片虚空。“当然,老爸那些存货放的地方只有我知道……你知道,枪是件多么好的东西,她可以轻易让你最讨厌的东西从你面前消失!”他眯起眼睛,“他死的时候眼睛瞪的大大的,放大的瞳孔中充满绝望和恐惧……原来他们也知道害怕!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的兴奋!因为我终于明确了我以后的生活目标!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枪上装了消音器,所以没引起什么骚动,我用了大半夜的时间处理掉尸体,回去时居然没引起怀疑,因为小孩子半夜回去这种事情在这里见怪不怪吧。”
他蓝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远方,他记得自己放下枪,男人的尸体躺在他脚边。他转向头,看着那个有些惊愕的幽灵。“你……看到过……伊娜吗?我……妹妹。”他说,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听话的舌头,这是他第一次和它们说话,也是他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