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节
作者:京文      更新:2024-05-15 20:30      字数:4814
  怀疑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不管怎样坚定着信念,仍旧会不知不觉地错过,或者被那不喜欢被看穿的人有意无意地误导。
  ——幸好还来得及。
  来得及发现。
  却也只来得及发现,没有办法挽留那个真的一心为实现他的愿望,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人。
  爱怜、珍惜、眷恋、欢喜……而生出渴望,生出期盼,生出愤怒。
  怎可以这么做。
  ——我会觉得是我害了你!
  当他清醒到自己在做什么,顾惜朝的话已经像断落的琴弦,空留余韵,分析矜持犹疑逻辑理智……彼此的界限从那接触的柔软开始凌乱,溃不成军。像夜空摇曳升起一颗烟花,蓦然爆发出绚丽的光彩。
  不应该这样的。
  他只是不想再让他说下去,仿佛若任他继续辩解,就会有什么浮出水面,再也无法挽回。
  “不难,我明天就去洛阳。”戚少商压下心头尘嚣直上的念头,替顾惜朝拂开额上一绺乱发,肌肤碰触的瞬间,那双清澈的眼眸漾过一线波纹。
  洛阳,那是温家“活字号”三大泰斗之一,“大嵩阳手”温晚的所在。
  “老字号”温家使毒用毒名满天下,从岭南到漠北,自关东到粤西,无人不知,无人不惧,而温家虽个个擅长制毒,却并非人人使毒。四个分支中,解毒的正是“活字号”。
  但洛阳纵不算天涯海角,也不可能片刻就回来。
  “你……该不是……”
  皱起眉又舒展,顾惜朝终究没有问下去,戚少商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中午时分,阳光从艳丽转为惨白,晚间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细白的雨丝顺琉璃瓦汇聚,再从浮凸云纹的滴水落下,对面象牙塔白得如天空的延续,青楼那傲睨天下的歇山屋面则模糊了轮廓。
  风里压着泥土的腥,和楼下菊花丛的淡香。
  数日来连续燥热,一下雨暑气更是有形有质,低沉不散,似乎远去的夏季又有了回头之势。
  气候温和的汴京很少有这样不痛快的天气。
  戚少商在犯傻,毫无疑问地犯傻。
  什么叫“只要你好好活”?他本来就可以活着,只不过活不好而已。
  看着窗角一枝金黄的银杏,就像不满雨中的黯淡而跳脱出来,顾惜朝喃喃道:“这一来,可真是‘金风细雨’楼了。”
  秋季五行属金,因而金风就是指秋风。金也有肃杀血光之气,因而死刑犯人多留到秋季集中斩杀。孙青霞听出他的话语气不对,接不上口干脆不答。
  这一日四次按钟点替顾惜朝抑毒,人昏迷着也就罢了,醒来后被那双不知在想什么的眼睛盯着,就常觉浑身不自在。
  脑海中只有一个词时隐时现——养虎遗患。
  于是对戚少商的佩服之情油然而生。
  “你们根本在白费力气。”坐在窗前的人头也不回,忽然扔出句话来。
  这话孙青霞其实挺赞同。
  他倒还好,暂时没什么事情可做,除了调息就是睡大头觉,吃好喝好倒也不觉得很累。戚少商就没这么好命了,他不光要处理楼里一干大大小小的事情,还吃不好睡不稳,成日不见踪影。前几天试探下才发现,反应都迟钝了不少。
  那日做戏看起来轻松,其实两人均出了全力,交锋之间未有余地,才会不小心误伤,若换了现在的戚少商,怕就不是一刀而是一命了。
  就这样还想去洛阳?莫不是忘了那句“杀戚少商者得风雨楼”的承诺?就算承诺的人本身已不足为惧,蔡党势力仍不是那样简单就会衰微,而除了这些人,想杀他一举成名的更多过天上繁星。
  然而有些事可以代劳,有些事却不可以。
  “怎算白费,你不是醒了?”
  顾惜朝一愣,继而叹服,惭愧而笑。
  确然,怎算白费?若不是他们,哪还有坐在这里观景的机会,哪还能再看到戚少商,知道他看到圣旨的反应……?
  想到这,又不禁怔怔一瞬,
  “原来,如果努力了很多次都是失败,眼里就只有失败,再不见成功。”
  孙青霞瞥了他一眼,忽然发现眼前这个人和传说中实在差别很大,简直毫无共通之处。
  戚少商救他,倒也不算完全昏了头。
  想起那人的神情,忍不住暗暗修正,就是昏了头吧,不然……
  正想着,又听顾惜朝低声叹道: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都是蠢材。”
  ——韩非否定江湖道义的名言。
  “这话大谬。侠只是一种不平则鸣,帮扶弱小的作为,可不见得一定要有文有武,至于乱法犯禁,只要不被抓到,又有什么关系,怎是蠢材?”
  义正词严地接口,却不是诡笑的孙青霞,而是戚少商。
  竟是戚少商?
  他两个时辰前就说去睡觉,此刻该好梦正酣,岂会满面倦容地推门,带一股冷风进来?
  是谁大言不惭说明日去洛阳?
  顾惜朝恰在回忆母亲的记录,思路被不该出现的人打断,话中无形就带了几分火气,“没本事的百姓自顾不暇,还能帮扶弱小?全天下都知道你有九条命,抓到直接砍了,谁管你犯不犯禁。”
  闻言戚少商惟有苦笑。
  其实顾惜朝的话一点也不好笑,但他怎能说自己根本睡不着,一直在看书,怎能说自己根本不敢睡,因为一闭上眼,就会想起中秋之夜,那个被他一掌打死,代替顾惜朝痴傻,也代替他死的杀手,会见到那双空洞而带着诡异光华,野兽一样的眼睛。
  如不尽快解毒,这个人也会变成那样。
  ——就连自己都不愿意深思,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于是休息便都成了罪恶,片刻不能放松。
  顾惜朝有些困惑更多怀疑地看着来人。
  他为何突然讲起了大道理?
  是否有些事彼此都不愿提及,而有些事,则不可避免地牵系到刻意回避的事实,所以才说些叫人提不起兴趣的话?
  或是理解错了某些关键的问题?
  对上顾惜朝疑问的目光,戚少商微微摇头。
  他年少的时候,也曾以为侠义就是一腔热血,仗义拔刀,豪气当先。不同的是,他当年是心向往之,顾惜朝则抱持着否定的态度。
  但纵使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他们的理解却都错了。
  “‘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书生王合宜迫于形势送自己的孩子入宫,却不让冒牌皇子登基,是令人敬佩的忠义;而你母亲虽一介弱女,毫无武功,却能为陌生人豁出性命;那班姓男子至死都信守诺言,伪装成一个随时会被杀死的人。这种义举,就算是声名显赫的侠客,也不见得能做到。”
  “哦?”顾惜朝静默片刻,扬起嘴角,“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做到,你却是能的。”
  回敬的笑那么自然,那么眼熟,瞬间将夕阳下昏黄的连云山水推到眼前,漫天漫地的金,一点炊烟一点青,以及孤悬大漠的旗亭。
  但其中的确、真的、实打实的,没有了讥诮。
  “你也能。”
  脱口而出,两人俱愣了一愣,同时转开视线,一人扭头看向窗外细密的雨丝,一人抬头瞧着净素的天花出神。
  ——能吗?
  ——当然能,因为已经做到了。
  然后呢?
  蓦然感到视线的灼热,戚少商低头,看到那双细长的眼睛狡猾地弯了起来,
  “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这么轻松的语调,却犹如沉积已久的墨。
  “寻找解药的过程里,我也曾注意过‘祝融’。当年送来的时候,种子是作为珠宝送来的,大约有两百余粒,红如玛瑙白如玉,煞是可爱。实际上进贡的部族真的将这些果实作为装饰,从不担心它们会流落在外。但它的神效早就传入中原,神宗皇帝岂会罢休,朝中高官又岂会放过这样好的巴结机会?好容易试出种皮太厚,终于发芽抽枝,却从不开花。于是不知冤死多少花匠,暗中又不知派遣了多少人去那西域寻找方法。有的人再也没有回来,有的人一回来就被处死,连尸体都不留下。”
  顾惜朝一手拉开半掩的窗扇,侧倚其上,沁凉的雨水气息顿时迎面而来,将他一身衣袍鼓动,似要乘风飞去。背手娓娓道来,如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故事中有无数惊心动魄、勾心斗角,却淡得没有味道,
  “这草生在回鹘大漠干旱之地,一个特定的山坳中,为赶在雨露滋润之际开花,寿命极短。就是同在大漠,数十里外也没法栽植,更何况中原。后来终于有人打探到诀窍,已是哲宗绍圣年间……”
  绍圣年间二人都刚刚出生,毫无概念。但想来当时蔡京已任户部尚书,自然也属于急功近利的人群。
  至今只有蔡京栽植成功,宫中反而没有,想必这找到消息的人便是蔡京的手下了。
  停了很久,顾惜朝才继续道:
  “原来在那山坳的土质与众不同,而且有地脉温泉,气候四季如春。那人离乡多年,此来喜出望外,便带着消息回去复命。你猜结果如何?”
  戚少商见他脸上闪过一抹狠厉,心中一惊,
  “灭口?”
  “不错。这人为了独揽功劳,杀了同行数人,结果方回故土就被灭口。”笑得欢快,“而蔡京,花了二十多年才找到那块药圃,自以为就此福寿永享,不料转眼就被我们毁去,想来心疼也疼死了。说完了,这是我从故纸堆里调查出来的故事。”
  说完顾惜朝叹了口气,也松了口气。
  一年来他疯了般地找答案,又疯了般地决定放弃,不知道查出多少结论都未曾说予人听。眼下说了,真是说不出的轻松。
  戚少商想,这故事不是没有味道,而是太过熟悉老套。
  “可惜直到最近我才知道,‘黯然’根本不是单纯的毒。它结合了蛊术,才能叫人言听计从又不至于完全疯癫。温家对此并不在行,已经托付取暖帮,但培养一只蛊需要很长时间,而我和长孙飞虹所中又不同……只有等。”
  取暖帮是七帮八会九联盟之一,最以使蛊闻名江湖,找他们,倒是对了路。可戚少商甚至连“那就等”都没说,就陷入了沉思。他看过顾惜朝蛊毒发作时的痛苦,明明只有等,这个字却实在很难出口。
  “我等,所以你们一定要帮我抑制住毒物。”
  对上那明亮的目光,戚少商忽然发现,时间似乎真的回到了四年前,第一次对上那淡漠、庸懒,而又隐藏着无数热情的目光,那样明丽,使得周围的景物都黯淡了下去。
  “好。”
  他笑了。
  ——我们不是朋友,也不仅仅是知音。
  顾惜朝绽开一个开朗得不能再开朗的笑容,眯起了眼睛,
  “那么继续,我告诉你一株兰花,是如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以及神哭小斧,究竟有什么秘密……”
  生命从来都没有因为所以,也许今天闭眼就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以为这一生只有戚少商曾经信任过他,也以为这一生只有母亲和晚晴曾经爱过他。
  结果并不是这样。
  就够了。
  四年后,宰相王黼仗复燕云有功,专权自恣,妄拥立郓王赵楷,动摇太子赵桓之位。
  蔡京子知赵楷气数早尽,力保太子。
  次年,赵佶传位赵桓,是为靖康元年,下旨抄没六贼,贬蔡京岭南,途中饿死于潭州。
  ——有人发誓,蔡京是被杀死的,而那两个凶手的速度,快得匪夷所思,所以除了一串笑声,什么线索都没有。
  同年十月,开封沦陷。
  靖康二年,三月,金人掳宋徽钦二帝北去,五月,赵构即位,改元建炎,史称“南宋”。
  此后,金军大举南侵。
  =大概算HM结局,QM止步
  ●53 青云衣兮白霓裳(结局B)
  ——你的愿望怎都那么艰难?
  戚少商已经不记得顾惜朝毒发前最后一句话说过什么了,即使所有人都说不是,他仍旧执拗地认定,这句话,就是顾惜朝的“遗言”。
  遗言……明明人还活着,却是无庸质疑的遗言。
  或者说,是一种无声的指责。
  不禁苦笑,
  再苦笑,
  直到笑不出来,干渴着嗓子发不出声音。
  我的愿望?
  艰难?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早就嚼烂的话,反复体会着话中的含义,仿佛这样就能想起些什么,发现些两年前没有发现的细节。
  两年……
  竟然已经过了两年吗?那么长久的岁月,居然仍如昨日般清晰。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叹?
  原来你一直想实现我的愿望,而力不从心?
  我是不是根本不该点破,那样你就能走得不是太遗憾?
  解药送来的时候,是宣和五年七月三日凌晨。
  路上跑死了三匹好马,来的人没有半句怨言。
  褐色的药丸,淡淡的香,有些像茶,也有些像那人的笑,看起来很优雅,其实苦得要命。
  而那个人——
  那个人在四个月前,三月七日夜里沉沉睡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空留一个不会哭不会笑的躯体,行尸走肉样地活着。
  朔望,若没有甘草,真的是好花。
  事后才知道,他的种子是从象鼻塔弄到的,之前没有人知道这不能下菜又开不长久的草,能有什么用。
  戚少商盯着鼓胀到了极限的白色花苞,终于耐不住微微裂开,一蓬幽香逸出,舒展、旋转、如曼妙的舞蹈。
  这花好像顾惜朝。
  当时他心中突然浮现出一句诗,此后再不消散。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恍惚间看到笔直的地平线,驰骋的烈马,湛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