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节
作者:京文      更新:2024-05-15 20:30      字数:4821
  能将风火运行驾御股掌的人,江湖中并不多见,而同时熟悉奇门遁甲的,恐怕只有传说中的“兵器姜”。
  这并非可速成之术。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姜家长于锻造——实际上御火术也正是因此而来——依祖训避世山林,不喜纷扰。但江湖觊觎神兵利器者大有人在,虽其中九成不知庄园位置,知道的人中又九成破不了庄外阵式,余下一分,对于武功并不出众的姜家人来说仍是巨大的威胁。所以他们便与各大派系交好,才算寻得安稳的罅隙。
  哼,谁也不会喜欢利器握在敌人手中,他们当然答得欣然。
  只是姜家自诩正义,且与同处燕赵地的小雷门最友好,居然也会同蔡京联手杀太子?
  离奇。
  不管做什么,挡在面前的,总是这些人。
  三丈外,赵佶正如热锅蚂蚁般团团转圈,受惊的马匹早不知去了何方。
  他根本不懂自己掉进了什么样的地方吧,眼中只有瞬息生灭的假象,繁衰轮转,枯荣相依,花了眼迷了心,以为脚边都是万丈绝崖,无处可去。
  世上最难逃离的,本就是心的牢笼,他这样拘泥享乐,不知人间疾苦的人,顶多惊吓一二,就是悟个万年,也悟不出所以然。
  也许让他活活困死对大家都好,可惜此刻不仅不能让他受困,还要让他见证。
  想来,当初戚少商在醉杏楼忍着不杀赵佶,心中窝火只有更甚。
  顾惜朝暗叹,看准阵法空隙穿花而去,一把将赵佶从“杜” 门拖了出来。
  这道君皇帝以为遇上刺客,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正慌乱中,被他拉了个四脚朝天,摔得晕头转向,眼睛都不敢睁开,张口叫道:“救驾、救驾——有刺客啊!”
  忍住踹几脚的冲动,顾惜朝拽住皇帝领口,森然道:“皇上莫要声张,刺客还在附近,泄露行藏就不好了。”
  赵佶闻言浑身一震,抬头见是方才诸葛小花身后的人,只当是溺毙之际见了稻草,反手死死抓住对方手臂,“诸葛爱卿在哪里?快……快请他来救我——”
  顾惜朝微笑道:“皇上忘了,诸葛先生护送太子去青阳殿,片刻之间可回不来。您现在最好别乱动,这八阵图的厉害,就是没见过实物,也该听过吧?”
  正面对上他讥讽的笑,赵佶心里打了个突。他越发觉得此人的眼神很熟悉,恍如贴在脖子上的刀锋,没有分毫温暖。刹那手中传过鲜血淋漓的错觉,还待呼叫,一句话哽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
  好在赵佶也懂得一些易理,虽低头见咫尺火舌,烫得肌肤生疼,还不至于以为方才的混沌蒙昧更安全,立即在原地蜷成一团。
  “阵中进了外人,姜夫人还不现身?”
  赤焰之后应声转出一人,竟是个四十余岁的红衣妇人,长发披散如瀑,眼若点漆,身材高挑矫健,即使不如江南妙龄少女那般可人,却别有一番成熟风韵,好似大团席卷荒原的烈火,与附近景致镶嵌得天衣无缝。
  “你是什么人,怎会认得我?”
  语声清亮,十成十的敌意。
  顾惜朝笑道:“金风细雨楼的资料,比想象中详尽。人皆以为姜家御火术造诣最高的,是令兄姜祈,却不知他寡居在家的妹子姜祀才是一等一的高手。能顷刻间布出此阵,非你莫属。”
  “你是戚少商的人?”
  姜祀长眉微挑,鄙夷道:“早就闻说戚少商自逆水寒一役便失了指爪,一蹶不振,被朝廷招安做了鹰犬,没想到竟是真的。滚开!看在雷卷的面子上,我不杀你。”
  “哈,总比尔等投靠蔡京,逆行欺君要好。太子为人谦谨,不喜浮华,更不与六贼为伍,你们害了他,是为一己之私毁江山社稷。”
  “太子如何我不管,好处却是要定了——诸葛小花假惺惺弄个楼主便买了戚少商的锐气,居然任由顾惜朝逍遥法外,连复仇都不懂,这样的人,枉费一众好汉救护!”
  蔡京!
  怎么又是蔡京?
  赵佶闻说,心中大骇,想起那次醉杏楼李师师的拼死相救,以及临危反戈救他的大眼睛少年刺客,又想起当年蔡京与他强夺皇位,谋害宗室时的秘密,以及京华月夜父子两人被严冬锁杀的幻影,忽而浑身冰凉。
  这狩猎路线是他自行替换,林子里的火当然早有准备,莫非这妇人的目标,本是太子赵桓?
  这……
  本就是蔡京擅长的伎俩——
  赵桓死了,得利的自然是……
  难道今日之祸,起自萧墙之内?
  难道蔡京托病在家,连儿子都没有来,是为了避嫌?
  难道这些日子蔡家送了不少花石古玩并非赎罪,而是为了麻痹众人,待机报复?
  桓儿素来与蔡京等人不睦,虽然也曾起心废之立郓王,现在看来,那样做岂不是自掘坟墓?
  如不是半年前戚少商和李师师联手演的戏,说蔡京有反心,赵佶断然不信,若不是自己的皇帝宝座就是劫掠而来,他一定不会这么快就想起赵楷,并立刻联想到自己。
  然而他此刻如同惊弓之鸟,对蔡京早就有了怀疑,当下越想越惧,越惧越悔,不禁脱口叫道:“这位夫人……他……许你什么好处,朕加倍给你——”
  “哈哈,”姜祀仰天长笑,“他许的好处,就是你赵佶的狗命!”
  话音未落,一道淡淡绿芒扫了过来,却是一柄小巧的弯刀,长仅一尺三寸,刃上色彩鲜艳,药香隐隐,想必淬有剧毒。
  奇的是,她此刀一出,周围赤红的大火就像呼应一样,自动让出一条道路,寒风飒然。
  顾惜朝伏身抽出赵佶腰畔长剑,横挑而去。
  “叮”
  刀剑相击,光如星子坠落,火气顿时爆增,刹那绿消红涨,四面火焰顺势反卷回去,逼得姜祀连退三步,几乎走入火阵之中。
  但反震之力,也使得顾惜朝退离了赵佶身旁。
  姜祀本以为自己内力不高,此番难以成功,不料对方一剑更是绵软,惊而复喜,道:“年纪轻轻便熟知奇门遁甲,倒是个人才,不如随我回去。反正你不会武功,何苦做无谓之争?”
  好剑。
  顾惜朝瞥了眼手中长剑,赤刃三尺,宽三指,绯光湛然,居然是一柄不世利器。
  脊上错金大篆——“夕”,长及三寸,霸气凌人,不知出自哪位高人之手。然经年藏于鞘中,可曾见过天日?
  朝廷,淹没了多少雄才大略,
  一如此剑。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苦笑,
  “护君爱国之心,哪能用会不会武功来衡量?能挡到诸葛先生前来,你们的计谋也就破了。”
  闻言,姜祀心下一凛,知他所言不虚。八阵图挡得住普通侍卫,但诸葛小花焉能不会?虽不能依预定杀赵桓引走诸葛,再谋赵佶,可毕竟她本意就是杀皇帝,蔡京大计与她何干?心一横挺腰纵出,再不留一点情分。
  赵佶暗暗叫苦,心想这年轻人怎么如此不懂事,分明处于下风还逞能,不是逼敌人痛下杀手么?
  果然那妇人带火势旋来,像一只巨大的陀螺,灰衣人起身迎上,两相纠缠,只听叮叮当当好不热闹,哪里看得清楚。
  他也无暇去看。
  因为舞动不休的烈焰已经吞噬了树木,燃着冕服下裾,丝缎遇火立即化为灰烬,眼看就要烧到他身上,
  “壮士——只要保朕平安,金银财势尽管开口——”
  “闭嘴!”
  姜祀交手几回合,发现此人并非不懂武功,而是内力不济,且应变神速,仗着手中利器,竟难以降伏。她本就脾气火暴,不禁焦躁起来,见对方一剑刺来,长身厉叱,不退反进,将手中弯刀掷了出去。
  死便死,今日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顾惜朝早知她会拼命。凭他的速度,此刻就是刺死她再回身救援也还来得及,却陡然想起她方才的言辞,迟滞片刻,浪费了最好的时机。
  当下剑尖微扬,偏离心口要害,反手格开弯刀,纵然避开锋芒,手掌仍不免划了道口子。
  赵佶只觉面上一暖,点点腥咸中竟有几丝难以觉察的苦。
  苦、苦、苦,苦也。
  这年轻人虽然忠心护君,奈何武功不高,他若被杀,吾命休矣。但是这八阵图要怎么才能出去?想着不由对这年轻人一阵怨恨。
  为什么不先告诉我怎么出去,再杀敌啊!
  姜祀犹不肯放弃,翻腕成爪,侧身向赵佶脖颈扣下。
  不可能得手,
  因为那柄名为“夕”的长剑会先刺穿她的身体。
  然而,
  她胸前却冒出一缕青芒,截断红光,也只一瞬,
  情势逆转。
  ●46 心有天下
  当一个为世人唾弃,被定义为背信弃义、卑鄙无耻的人发誓说,一定会保护皇帝的周全,究竟信好,还是不信好?
  大概九成九的人都不会相信,而剩下的会认为,即使相信也不能将这么重大的事情相托,而拒绝。
  但不管别人如何选择,诸葛小花没有拒绝。
  得到风雨楼传来的刺杀消息;他就信了七成。
  之所以有三成不信;并非信不过戚少商;而是信不过“八雷子弟”;毕竟他们八人的交情无人不晓;按理机密事件不会请他们参与。
  而又信了七成;是因为这件事实在太合理;太有动机。
  ——有动机到若换了他当蔡京;十成十会做的地步。
  别人不明白蔡京急急动手的原因;他却清楚得很。
  郓王赵楷的把柄落入顾惜朝手中;这不省油的灯;不知会闹出多少事端;为绝后患;也为了彻底巩固赵楷的地位;非除掉赵桓不可。
  一路行来;诸葛果然发现侍卫队伍中有几个可疑的人;面孔虽熟悉;身法却过于矫健;呼吸绵长;仔细观之;目光精华内敛;竟是大内也罕有的高手。
  当下皱起眉来。
  猎场倘有雷门精英装置炸药;加上这几人;威胁不可谓不大。就算保得众人安全;少不得问罪枉杀无辜。
  他考虑着一刻后如何行动;轻轻捻着颌下长须。
  麻烦就在这里。
  那边已经起火,眼看隐合八阵图之势,派人增援恐怕也徒劳无功。
  原来蔡京居然请动了隐居于武林之外的姜家人,无怪乎最近突然出现数起怪异的案件,为的就是调离神侯府人手。
  可惜,
  明知是陷阱,也不得不跳。
  皇帝偏袒蔡京,蔡京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自毁长城,但若说这场火是调虎离山,又太拙劣,叫人想不透。
  在场精通布阵之人,除顾惜朝不做第二人想,与其放弃赵桓,还不如放弃赵佶。
  所以他并非信任顾惜朝,而是不管信任不信任,都没有损失。
  能天怒人怨到此等地步,道君皇帝也算小有成就吧。
  且看他运气如何,
  同时也看顾惜朝的命运,
  如何——
  那熟悉的青龙之击,除了九现神龙还有谁?
  他果然逃过一劫,看来没有大碍。
  顾惜朝心中松了口气,手中却是一震,几乎被硬扯进火中。情知和戚少商硬拼不可,立即弃剑回退,反手切姜祀手腕,侧拨那一爪。姜祀死中有了生机,变爪为掌相迎,两手交实如击败革,倏忽两分。
  火势回旋,旋即封死方才透入青芒的缺口,两方再次隔绝。
  原来戚少商硬闯进猎苑,直扑火场中心,才知居然是皇帝不见了。他懂得一些阵法,明白让赵佶凭空失踪的是奇门遁甲,更明白那正是顾惜朝擅长的玩意。
  说穿了,所谓遁甲,就是极端的障眼法,即使目标近在咫尺都看不见,别说外行不能突破,就是内行都不见得能片刻破解。
  是他么?
  最大的可能性,却最不合理。
  他三天前还在路上奔波,哪来的时间和材料?
  一个人再强大,也不可能身化三清,除非他有帮手。可顾惜朝如今孤家寡人,谁会是他的帮手,谁能让他信赖?
  另一方面,杀皇帝做什么?
  难道见白道中人个个想杀赵佶却个个下不了手,干脆杀给江湖人看看,昭告天下,世界上没有他顾惜朝不敢做的事情?
  受限时势、人力,不可为之事多矣,莫非真要一件件找出来,都做一次才开心?
  开玩笑——
  这是他的性格,却也太偏激了。
  为什么他一颗晶莹剔透心,明明什么都能猜到,什么都能预测,对人间规则了若指掌,有时甚至叫人害怕,觉得无所遁形,而自己做起事来,就把那些东西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的手段,他的决绝,他的精准与不留分毫……
  时至今日早就信了,谁还要他显示?
  朝风向最异常处冲上去,果然找到林中一片拆解不开的火团,绕行几周,蓦然现出空隙,杀气扑面而来。虽未看清情势,仍本能地拔剑相救,待再进追击,阵形却已转变,眼前一切如幻影消失,仅剩格飞的长剑无声穿透树身,如一道绯红的激流。
  持剑者毫无劲力,是顾惜朝?
  那女子又是什么人?
  他为什么要杀她?
  暗叹一声侥幸,顾惜朝心想老天果然还有所眷顾,不欲他早死。
  姜祀内力不强,又是女子,且变招仓促,一掌只用出四成功力,所以虽被掌力震得跌落在地,还有赵佶的身子挡着,没冲入火中。
  只是那皇帝吓得紧紧抱头,说不出半句话来。
  随即暗笑。
  如不是抱着头,此刻可能已经断了几根骨头,道君皇帝除了字画别无所长,没想到情急之下的反应倒快而准确,值得佩服。
  不过,
  戚,少,商?
  他怎么来得这么快?
  即使看到火光就开始赶路,京城到这里也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