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京文      更新:2024-05-15 20:30      字数:4822
  听他这么说,楼下诸人不仅忘了愤怒,连心都空了。
  其实不光他们,“如有雷同”四人同样茫然。虽然他们来此本意就是杀戚少商,可看到戚少商身死,仍然太出乎意料。
  才知道,原来就是他们,也不喜见戚少商死在奸计之下。
  但是,任怨的判断,岂可能有错?
  现在是回堂复命,还是一不做二不休,趁机把风雨楼残党绞杀干净?
  下一个死的,是不是兀自僵立的顾惜朝?
  任怨突然感到自己又被方才已消散的恐惧抓住。顾惜朝真是个可怕的人,若非亲眼看到戚少商心跳停止,瞳仁散乱,谁能相信他会这么轻易地被除掉?
  如果没有药物控制,谁能够不被他算计,谁能够杀了他?
  好在他也……
  快,死,了!
  脸色微沉,即豁然开朗,从腰际抽出一柄匕首。
  匕首光寒,可他这柄,在阳光下居然有种油腻的钝意,使人一见就不由想起惨死其下的人,怀疑是不是他们的血液、油脂、连同怨恨都没有散去,才凝结出这么一种暧昧的残忍。
  他要割下戚少商的头。
  楼下众人已压抑不下悲愤。
  任怨仍旧不放心?
  还是想带回去邀功请赏,甚至枭首示众?
  眼看刃口已贴上颈项,恨不得跃上去拼命,却见杨无邪眉头皱得更深,孙鱼站得更稳了。
  他居然只皱眉?
  他居然只站着?
  动的是顾惜朝。
  他微弯腰,将脚边的小竹筒抄在手中,再一闪身提腿,已挡在刀前,似要一脚踩下去,又似要踢上任怨面门。
  “戏已演完,你果然没有解药。”
  清朗的语调,了然的冷笑。
  任怨像被火烧到了手指,全身一缩,弹跳起来。
  “你!你……!!”
  不知他想到什么,竟吓得连语句都组织不全。
  顾惜朝微笑,抬脚直踹地上人的胸膛,好在任怨还不算失去理智,立即顺势飘起,如一张白纸,缓降,随即旋身若陀螺,指间弹出一物,发出“啪”的一声微响,在顾惜朝胸前爆裂。
  顿时幽香四溢。
  又是“销魂”,那可令人性黯然之毒。
  怎料顾惜朝毫不为所动,追击而上,一掌飒然,向他腰际切下。
  怎会无效?
  真的无效!
  任怨心中大震,见他一掌切来,立即转疑为喜。
  他号“鹤立霜田竹叶三”,就是因为“雷鹤腿”与“竹叶手”。那是元十三限的成名武功,多少好汉折于其下。顾惜朝向腰部下手,正是攻敌之强,况且任怨又知他内力低微,焉得不喜?
  翻身“杳然黄鹤”、“风声鹤唳”两式连出,誓要将敌人格杀腿下。
  顾惜朝只能退。
  他应该只能后退,因为没有内力抵抗,即使不正面挨招,被这贯注真力的两腿擦到,不死也会骨断筋折。
  但,他竟没有退,反欺前,并指如戟,急速点了过去。
  这一指看起来平平无奇,又似隐含无数后招。任怨闪避不得,索性不躲,连招式也不变,仍攻敌耳鼓。
  那指“卜”地一声,正中足三里。
  任怨怪叫,那“风声鹤唳”,却再也踢不出去。
  他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从楼上直跌下去。
  落地,像一只装满的米袋。
  顾惜朝不是没有内力么?即使任怨再轻敌,也不可能一出手就被封了|穴道啊!
  难道他一直在骗人?
  上前,低头看了眼楼下僵硬不动的任怨,顾惜朝冷笑道:“哼,他倒聪明,连失败都料到,真是成了人精。”
  他对谁说?他口中的“他”又是谁?
  “你……”任怨呆然半晌,陡叫道,“你不是顾惜朝!”
  “我当然不是顾惜朝——”
  “顾惜朝”大笑,笑着笑着,整个人就似膨胀一般,变高了一点,肩也宽了一点,笑意中的傲岸仿佛大漠长烟那么豪迈,“谈兄技术又精进了,居然把活人装成死人,连‘任氏双刑’都骗过。这种妖怪,还是关在天牢里比较太平。”
  “你是谁?”
  “你说我是谁?”“顾惜朝”扬眉,回头才发现,刚才还是尸体的戚少商早不知何时就没了踪影,不由惋惜地叹了口气,
  “任怨,你会很后悔来这里,虽然你的到来,全在顾惜朝预料之中。”
  任怨脸上跳过一跟青筋,嘶声道:“顾惜朝在哪里——”
  他知道自己失败的根源,就是以为眼前人是顾惜朝,所以对这个问题最不能释怀。他觉得就是死了,也要弄明白,
  可是谁会回答他呢?
  又有谁能回答他,
  真正的顾惜朝,到底在哪里?
  ●43 今日好大火!
  今晨天气很好,朝霞薄,阳光不烈,风凉。
  东郊猎苑本名“景昆”,因恰位于景昆山两支脉怀抱中,长宽超过五百里,一带密林如浪,眼望去全是葱郁的绿。如今季秋时节,片片灿金掺杂其中,就像林间空地的班驳阳光。
  景昆山正是京中天泉山母脉,也被称为大宋龙脉,向东北方延伸,为皇城远景的地平线增添了不少景致,也成为汴京一道坚实的屏障。
  队伍在一座孤立的小山丘上,小憩待发。
  小丘名龙丘,表面平滑,像一块高高突出地面的巨石,色作深灰,草木稀疏,传说太祖时期有龙于此升天,雷电击下形成,于是每次狩猎,都会惯例在丘顶休憩,最高处自然只有皇帝才有资格登上。
  过了这“龙丘”,才算正式进入猎苑核心。
  赵佶望了眼前后浩浩荡荡,虫蚁般的的人群,没来由对身下精挑细选的良驹厌恶起来。
  他素来不喜骑马,不仅因为他觉得大群人在猎物之后,追逐鲜血和死亡,有失风雅,而且这种美丽而健壮的生物也让他感到几分畏惧。那流溢在每一块肌肉,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经脉中,旺盛而充满弹性的生命力,就像桀骜不驯的江湖人,即使低下了头,骨子里仍是荒野气息。
  ——不懂得皇权威信的野兽。
  他喜欢水墨的风骨,工笔的翎羽,对活生生的东西,总有着蠢蠢欲动的厌恶。
  不过,毕竟是林灵素的计算,加之很久没有同皇子们聚一聚,借此透透气未尝不好。
  楷儿戎装也如此雄姿英发,甚是可喜。
  蔡家托病也就罢了,毕竟罢了相,挫挫锐气,可太子怎么看上去还是神情萎靡,忧心忡忡?
  他却不知,赵桓最是不齿父亲劳民伤财的行为,这一日早朝都未举行,就不得不随同浩浩荡荡的队伍去狩猎,脸上的表情当然就像吞下了一只死耗子。
  赵佶皱眉,忽见离赵桓不远的诸葛小花身后有个陌生的年轻人,相貌普通,留不下什么印象,但目光剑一般冰冷,用估价似的神态睨着队伍,虽走在地上,竟如高头大马穿街过的傲气。
  伞扇宝顶下的璎珞就在他身后飘摇。
  心中一跳。
  这目光在哪里见过吗?怎勾起些模糊的记忆?
  正想着,那年轻人走近诸葛,小声说了什么,诸葛闻言微微颔首,走了过来,
  “皇上,太子有所不适,请容老臣送殿下至紫阳殿。”
  猎苑内两大行宫,代表了两条狩猎线路,紫阳殿在景昆山顶,较遥远,山势陡峭,已多年没有天子去过,另处青阳殿则是山腰,路途平缓,野兽少些。
  林灵素的说法,紫阳殿因多年无天子驾临,阳气渐衰,于国运不利,此次本该是赵佶亲自前往,但他嫌劳累,便由太子赵桓代劳。
  这诸葛小花什么都好,就是偶尔罗嗦,在近前总有被监视的不快,甩之不脱。赵佶巴不得他走远些,闻言连连点头,道:“卿一片忠心,便随侍太子,不必挂心朕。宜多猎些凶暴猛兽,祭祀上苍。”
  诸葛退下,赵佶忍不住又回头,却发现那年轻人已经不见了,想是赵桓下属。不禁觉得很有趣,赵桓为人谨小慎微,手下竟有这样锋芒毕露的人,对比倒是强烈。
  正想着,队伍前端已开始继续前行,从凌乱到整齐,队伍蚂蚁般移动着。
  赵佶刚抓住缰绳,
  变故发生了。
  轰然巨响,仿佛凭空一个闷雷,连阳光都似瑟缩了一下,地面隆隆,马匹悚然而惊,或窜跃或人立长嘶,乱成一团。
  幸而赵佶身边有侍卫反应神速,立即拉住了缰绳,坐骑久经训练,挣扎几下也就稳住了。不然他这个皇帝,必定已经跌个嘴啃泥,不定就此一命呜呼。
  失色,不及安定,反射性向西方异声传来的方向看去,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象、象牙塔——”
  这失态的惊呼本该换来厉斥,但此刻谁还有心思管那些,赵佶本能地抓紧马鬃,看着高高耸立在天泉山上的高塔上部空了一大块,深色烟尘腾起,那残塔竟像在不断舞动,要飞升而去一样。
  这两旁合抱的青山,水平的地平线,突兀的高塔,斜斜向左而去,直冲云霄的烟尘……
  他猛然发现这画面如此熟悉,就像曾刻骨铭心,醒来却忘得干干净净的梦。
  在哪里,
  什么时候,
  见过?
  赵佶怀疑地眯起眼,终于想了起来。
  那画!
  早晨才看过,诸葛小花送来的画!
  天……
  太不可思议了。分明是毫无关联的内容,构图却惊人地巧合,如一幅双面刺绣,正面春的温情,反面冬的肃杀,见一面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面,在脑海中叠合,又截然相反。
  看的时间长了,赵佶就发现那两只鸟雀从图画中跳了下来,一只栖息在象牙塔上,眯着眼凝视烟尘,悲悯如叹,一只站在地平线上,振翅欲飞,高傲自恃,却不知头顶正是灾祸的残骸。
  他起初以为自己的江山是那欲飞的鸟儿,还喜不自胜,不料头顶悬着利剑的也是它,心中骇然,脸色瞬间苍白。
  那哪里是一幅普通的画,简直就是孤悬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外的一个谶言。
  发了好一会愣,回头看随侍们的痴傻,蓦然冒起一股怒气,
  “看什么,快出发——”
  “皇上,这……”
  “小小爆炸,就吓成如此模样,成何体统?”赵佶一带缰绳,向大路走去。这些蠢人看不出来也就罢了,诸葛小花平日智计百出,画还是他亲自拿来的,怎也是一脸茫然?
  他不知只有身在龙丘之顶,且乘于马上,才能看到这一幕,视角稍矮就被山峰遮挡,诸葛就是再聪明,也不可能联想到。
  马蹄敲出单调的声响,赵佶自当天子以来,虽然享尽荣华,却总有掣肘之感,而今突然察觉自己掌握如此多,真飘飘如凌驾众人之上,不禁有些陶然。
  走了几步,突然发现远处林木中飞挑而出的两座行宫,居然也和那两只雀鸟的位置暗合,这么说,青阳殿岂不是不吉?
  沉吟片刻,道:“既然太子身体不适,朕去紫阳殿吧。”
  赵佶意气风发,自然不会想到,不足一刻时间后,他就会因为追逐一只白鹿,误入一个一生都忘不了的陷阱。
  “……蔡京所遣,无非‘任式双刑’。然解药恐怕无望,小心。”
  满不在乎的口气,反而叫人害怕。
  无望?
  你的无望,何必要我去接受?
  如果不是依言送画,戚少商一定看不到画轴中的信笺,不知道顾惜朝会要求诸葛先生的帮助,潜入东郊猎苑,更不会知道他居然会让孙青霞冒充自己。
  “如此不仅能救凄凉王,还能完成白道多年不成的夙愿。但你们必须听我调遣。”
  他这样告诉孙青霞。
  是的,温晚带信来,说只要再找些“销魂”之香,便能分析出“黯然”的成分,所以他们只要打败带药来的敌人就能得到那份希望,而之所以演到最后,是因为戚少商终究不肯放弃,期待顾惜朝所谓的“无望”不是真的无望。
  可,没有。
  他一点都没有算错。
  ——撒谎!
  “我有事要办,如信得过,就等我回去。”
  话是这么说,但戚少商敢把身家性命赌上,顾惜朝此刻,一定没有遵守诺言。
  所以他走时才说“不想死”。
  “不想死”,
  不是“不死”,
  更不等于“不会死”。
  反正命运总在辜负期望,不在乎多辜负一回?
  倒有自信,塔主人一定会看画,不会怒而杀人?
  还是根本就不在乎?
  看不到会是什么结果?
  进不了猎苑炸不了塔,图谋成空?
  计划不再环环相扣,断在一个不明不晦的地方?
  所谓的“事”又是指什么?
  乐观也罢,悲观也罢,怎样都参不透。
  ——这确实是个令人忍不住发笑的计划,从头到尾他们都掌控着大局。
  所以,戚少商完全没想到顾惜朝会在塔中做了手脚,直接导致爆炸过度。
  直到看到脚下如酥饼一样坍塌的游廊,戚少商才明白信中为什么会特别提到“小心”。
  是他,亲手安的炸药,也是他,精心计算了各个部分的用量,声音、闪光、烟尘,一切都尽可能完美,且将冲击减到最小——霹雳堂的人,本就有这样的自信——却还是没能保住象牙塔。
  结果王小石托付的塔,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毁了。
  顾惜朝啊顾惜朝,你究竟在想什么?
  到,底,在,做,什,么?
  马蹄翻飞过潘楼街,如利刃划开水面一样划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残破的衣衫满是血迹,引来无数惊惶的目光。
  不在乎,只一心奔驰向新曹门,前方祝融漫天。
  他想起孙青霞无奈的笑,想起众人的惊愕和任怨的坠落……
  “你就是想和我反着来,就是想让我不顺心。分明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想要的是什么!”
  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