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京文      更新:2024-05-15 20:30      字数:4874
  任怨秀气的眉头微蹙,叫人不由生出一些不忍,
  “既然知道,又何必多言?”
  “我还知道你身上肯定没有解药。”顾惜朝不仅不理戚少商,更缓步走下了屋脊,“你们需要一个疯子铲除敌人,而这个疯子也不能活。之所以我能站在这里,是因为有筹码——我一死,秘密就会天下皆知——戚少商并非筹码,不过是互惠的交换条件。别忘了,我并不想杀九现神龙,所以,如何确定杀了他以后,我能得到真正的解药?”
  “我如何确定你不会反手抢夺?”
  “难道蔡京没有让你带‘销魂’来对付我?”
  他们竟当戚少商生死已定,旁若无人地谈起条件来。
  楼下诸人恨不得他俩起了内讧,互相杀个两败俱伤才好。
  此刻若有谁偷袭,或可得手,杨无邪等人却动也不动。
  莫非真的怕了这几个歹人?
  不过想到方才爆炸的声威,如能动的人都走了,剩下的全是肉靶子,确实难以决断。
  人总有私心,痛苦的,不是慷慨就义,而是缓慢等死。
  多方衡量,分明僵持得很不自然,又似牵一发而动全身,非此不可。
  只有九现神龙胜利,才是十成胜利,否则,只算得惨胜。
  可他能不能奋起格杀这两个奸人?
  光阴旋转往复,他能否为过去的历史画下一个完美的终点?
  任怨盯着戚少商看了半晌,略为沉吟,从怀中摸出一张纸,笑道:“大人知道你多疑,这是关于‘黯然销魂’的全部记载,你可以验看真伪。”
  顾惜朝伸手接过,扫了几眼,冷然道:“无解?”
  众人心中一震,惟恐顾惜朝狂性大发。
  但没有,他只冷冷看着眼前人。
  微颔首,任怨又瞧了眼戚少商,眼角掠过东方地平线,笑得更有耐心,更明艳了。不是亲眼所见,人们绝难相信如他这样的男人,会露出这么纯真的笑容。
  他笑,就糟了。
  “没错,此毒根本没有解药。不过蔡大人府上,还种着几株‘祝融子’。”
  祝融子生长在沙漠之中,种子有剧毒,花却是药中圣品,擅解万毒。蔡京最是怕死,千方百计从宫中偷了种子出来栽培,定期服用,才得以百毒不侵,古稀之身仍健如壮年,更不致老年昏聩。
  听任怨一说,人们才知道为什么牺牲惨重换来的刺杀暗狙皆失败,原来除了府中高手,还有这么个秘密。
  “哦?”顾惜朝脸色阴晴不定,转换数次,道,“蔡大人竟愿恩赐如此良药么?”
  “顾公子的可怕,便在于即使攸关生死也分毫不变的冷静。”
  任怨赞叹。
  人们眼见他从怀中取出只瓷瓶,再挑出片细小的东西,不及半寸,迎风一捻,竟忽然冒出一簇赤红色的火焰,瞬息而灭。
  随即悠闲地眨了眨眼睛,
  “顾公子该记得,这正是‘祝融’之名的由来。”
  顾惜朝眼中有渴望,
  冻结的渴望。
  “焉知余下不是假?”
  任怨笑得竟有些幽怨,“这可不好说。此花遇风则燃,大人只给了三片,不如全验了?”
  “好。”顾惜朝嗤笑,“只要你还能拿出一片,我就动手。”
  漂亮的眼睛瞬间瞪大,任怨甚至为对方深刻的杀意感到害怕——他以为自己根本不会害怕——显然任何挣扎都一览无余,任何狡诈都被死死掌握在这个人手中。
  ——不可以让这人活着!
  就像宿命或者本能那样自然,突然涌现的念头攫住了他,任怨退了一步。他从没有这样想杀一个人,却不是为了享受。
  为了自己,为了逃避心中的恐惧,为了化解一生仅有一次的,被看穿的感觉。
  杀了他,
  一定要杀了他,
  顾惜朝不可活!
  他不想杀戚少商,戚少商也不想杀他,只要失去了解药这禁锢,他们随时可能联手。
  事、到、如、今,
  他,们,竟,然,还,可,以,联,手?
  不能让他们联手!
  什么证据,什么禁忌,什么命令——在死亡面前都是过眼云烟。
  他还有可以依赖的东西,可以号令“黯然”的“销魂”。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踅起……
  遥远遥远的江南,遥远遥远的大漠,遥远遥远的往昔岁月,
  都是千里绝国。
  场中人无一例外地看到了,是谁的叹息?
  青色的小竹筒“喀”地一声落地,在血红的琉璃瓦上弹跳了几下,一种近似苦涩的香气蔓延开。
  是不是毒药都有着令人沉醉的味道?还是这样叫人沉醉的味道,才能诱惑人沉沦下去,就像无力挣扎的溺水者,静静地躺在水底,绝望地看着头顶阳光?
  透过水,再没有烈阳,毒辣都变成摇曳的温柔。
  目视刹那间失去威胁的白色身影,任怨微笑道:“杀了戚少商。”
  “杀了戚少商。”
  顾惜朝的目光倏忽森然,复述着那句命令,话音才起,人已不在原地。
  红光暴涨。
  “轰”地一声,盘膝而坐的戚少商身侧,琉璃瓦纷纷倒飞而起,如一条须甲怒张的红龙横贯,二人存身处那块檐角立时坍塌。
  几乎没有人看清。
  他们只看到杨无邪的忧虑。
  原来当顾惜朝说出“杀了”时,已纵身扑向戚少商,
  “戚”
  出刀,直取咽喉,刀光满盈,如将溢未溢之水,凄艳尤胜月光。
  人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就是因为交锋时用长兵器比用短更占便宜。
  他的刀比三尺青锋足足短了两尺七寸,惟以灵动取胜,凶险之下招式便更见飘忽。
  “少”
  月升,潮起。
  戚少商抽剑相迎——
  “一怒拔剑”。
  以攻为守,正是他“一字剑法”中杀势最强的一招。
  他真的是一怒拔剑。
  怒剑如涛,自下而上漫卷,刹那,万千银马奔腾而出,
  重现八月十五,
  钱塘海潮。
  剑怒,孤傲与生命摩擦出连太阳也黯淡的光辉。
  涛狂,杀意从万钧压力下迸射而出。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二人一来一去,高山流水般清越,肃杀中竟透着难以言喻的优美。
  这简直不是战斗,而是诗。
  刀光剑影中的诗。
  但,
  戚少商的剑势却不攻来敌,反向任怨袭去。
  “商。”
  侧身,
  中刀,直没至柄。
  震鹤,仓皇而飞。
  人群惊呼。
  他居然拼着受顾惜朝一刀,避开要害,牺牲左肩以偷袭任怨!
  顾惜朝抽刀,撤身,神情淡漠得近似空白,仿佛他刺中的不是戚少商的肩,而是一条龙的口,只要稍微慢一点就会被吞噬。
  血,
  绽放,
  红如花。
  肩头一种空虚的痛楚。
  戚少商便随着血光站了起来,轻咳了一声。
  磐石般坚定,却孤独得令人不禁感到酸楚。
  任怨跃上丁接侧楼,惊魂甫定,才笑道:“戚楼主,你莫不是还想抢解药?但是,现在就算拿到,也没用了。”
  顾惜朝目光扫过任怨,回到戚少商身上,青天白日下,竟然隐约能看到青绿的光华流转,妖魅一般。
  戚少商盯着任怨,移到卡在瓦楞中的小竹筒上,再转向天空,长叹。复垂眸,举剑,摇指八尺外白衣人的眉心,寒气凝止着冬日的冰。
  顾惜朝右臂随意下垂,薄刃却如蝶翼翘起,指向对方心口。
  不管戚少商如何移动,这柳叶般的小刀,都钉准了他的心口,仿佛一条摇曳不定而窥准猎物的蛇。
  人们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顾惜朝手中并非一柄不足三寸的天空色小刀,而是一柄傲视霜雪的长剑。似乎他穿的也不是白衣,而是青青柳色新。
  而戚少商的剑光中,满是询问,和孤寂。
  他所问的,是天。
  天意若何?
  天意奈何?
  天意何在?
  人们只觉得,他那黑曜石般流丽的眼中,有着从未有过的寂寞。
  刻骨铭心的寂寞。
  他和他的剑,从没有这样寂寞过,寂寞得近乎绝望,寂寞得近乎执着。
  风骤起,拂过血色琉璃,西北而来,恍惚有来自敌国的马嘶金鸣。
  先动的,还是顾惜朝。
  他已等不及,不能再等。
  青意疾涨,如春光融化冬雪,一夜萌发的新芽。
  注解的分隔线=
  红莲地狱:八寒地狱之中,有钵头摩地狱、摩诃钵头摩地狱,即译为红莲地狱、大红莲地狱。此乃因地狱之众生,由于寒冷,故身体冻成红色,皮破而呈血赤之色。
  无明之火:并非“无名之火”。对于六种感官所引发的后果没有如实知。对于每一个发生缘起而引起的自我、痛苦、渴望、爱欲的原因,不知、不见、或只知其一,不能全部洞然明白,这些痴暗、无明、大冥,就叫做无明。
  光风:雨后初晴时的风;霁:雨雪停止。形容雨过天晴时万物明净的景象。也比喻开阔的胸襟和心地。
  注解的分隔线=
  ●42 光风霁月
  顾惜朝出刀如电,转瞬连珠攻出十二式,式式都诡到毫巅,避无可避。
  而戚少商的剑,也就防了十二次,每接一式退一步,十二步过后,已接近琉璃瓦边沿。
  十二次相交,听来只一声和鸣,竟宫、商、角、徵、羽俱全,宛若龙吟。
  没有人能认出顾惜朝的刀法,也没有人能认出戚少商的剑法。
  他们的每一次交手果然都没有内力激荡,却都险死还生。
  或许,
  刀剑本就无定法,是庸人,才自扰之?
  再后退就会落地,已近绝境,却是戚少商等待已久的机会。
  他借最后一次防守,
  反击。
  翩飞,乍落。
  轻,如十月第一片雪。
  “一泻千里”、“一枕黄粱”、“一见如故”——
  还是一字剑法。
  攻出三招,追击被顾惜朝旋身闪开,立即翻腕斩向后颈,惟有低头才能闪避,却等于将心脏送上当胸刺来的剑尖。
  好个顾惜朝,身如杨柳当风,折腰即起,恰贴着剑锋仰面躺下,手中小刀无声飞出。
  疾。
  戚少商不得再进,回剑,“一苇横江”挑出,“叮”地一响,小刀银芒应声消失在楼下花木之中。
  “好——”
  喝彩声方起,一道凄厉的尖啸响起,顿时压下所有嘈杂。
  像无数只秋蝉在拼死鸣叫,又像撕裂锦帛的断碎声——这锦帛一定很韧,上好的苏锦,撕的速度,一定极快,才有这样流畅如丝而又伤痛彻骨的悲鸣。
  神鬼夜哭,神哭小斧。
  原来他的小刀只是前奏,这一斧才是贯注全力的杀招。
  他是孤注一掷,
  戚少商呢?
  此时前招力道将尽,却正是青黄不接的当头。
  ——顾惜朝终于在最恰当的时机出手。
  他是不是能接得下这斧?
  “传说神鬼之声是天机,不可泄露,听过的凡人,终生不会忘记,终生不会幸福。”
  那么,
  你会不会幸福?
  你?
  会不会?
  幸福?
  戚少商心中猛然浮现出无数问题,如叹息回声,循环往复。
  半空硬生生扭腰,使出半招“一拍两散”,眼前突然出现一片赤红——那么红,那么耀眼,烂漫遍野,宛若无明之火。
  那方向是……
  东郊猎苑!
  难道这又是谎言?
  心头一震,如遭雷击。
  既意有所碍,神为之分,后半招,已来不及使完。
  也就不必使完了。
  横剑,
  闭目,
  寒光止。
  凄厉之泣骤停,
  剑斧对撞,竟声如编罄,悠长不绝。
  银芒飞溅,如一泓秋光碎裂,
  隐没。
  静,仿佛宇宙洪荒创世之初的死寂。
  喧哗的吵嚷的漫骂的疑惑的怀疑的……
  一切声音都停止了。
  人们突然发现,红楼的琉璃,前所未有地鲜艳,一如红莲地狱。
  风益发大了起来,卷着塔上烟尘呼啸而过。
  如泣。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
  泰山之崩,莫过于此。
  顾惜朝如四年前一样缓缓上前,衣袖在风中猎猎做响,长发狂乱地飞舞,稳定如月下孤树。
  就像四年前一样,戚少商没能接住。
  接不住的,
  从来也接不住。
  只不过这次再没有人会嘲笑着说:“戚少商,你还不魂飞魄散?”
  ——那人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没有人能空手接住神哭小斧,空无内力更是枉谈,本就不该存有侥幸。
  所以横剑抵挡的时候就注定了结局。
  还是他蓦然发现,天青得可疑,阳光灿烂得虚伪,
  血红得刺目?
  连云寨那一斧,几乎失去了所有,现在,还有没有什么,可以挽留?
  场中人齐震。
  很多人站了起来。
  即使这样疯一般地冲到楼下,也没有办法提气纵身而上。
  他们似乎更像一群看客,又似乎他们根本就是一群看客,插不进故事中间。
  永远。
  任怨骤然飘落,从惨白的鹤变成了一只扑向食物的秃鹫。
  ——饥饿的秃鹫。
  秃鹫食腐,数十里外就能发现尸体的气息,任怨好刑,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死亡。
  蔡京派他来,除了安抚顾惜朝,更大的目的就是借戚少商人头一用。死人不会说话,届时随便安个罪名给顾惜朝,功劳就能轻易撷来,黑白两道都有威信,取代朱月明便指日可待。
  “精彩精彩,好精彩的武功——”低头仔细检视完,任怨终于放心,抚掌大笑道,“我还以为九现神龙永远不会死。”
  听他这么说,楼下诸人不仅忘了愤怒,连心都空了。
  其实不光他们,“如有雷同”四人同样茫然。虽然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