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节
作者:
京文 更新:2024-05-15 20:30 字数:4855
那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另一座象牙塔。
纵然同身下的残塔一样伤痕累累,纵然白袍上班驳的血迹从塔下就能看得分明,
他还是站得笔直。
比象牙塔还直,还坚固,还莹白如玉。
戚少商,
当然是戚少商!
果然他才是真正的象牙塔。
他没有死,手中还握着淡青色的剑。
他的青龙,
他们的楼主。
太好了!
杀了那叛徒——
人群再次爆发出狂吼,这次是欢呼,逐渐汇聚成整齐的声浪,传遍方圆数里。
杀了他——
杀!
杀!杀!杀!杀!杀——
真可谓杀气撼天。
京城中已很久聚集这么多的杀气了。
但戚少商并没有杀气,相反显得很疲惫。
傲然而疲惫。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居然同时出现,凝聚在那淡青的剑光中。
“顾惜朝,”他涩然道,“你要杀我可以,不要伤害风雨楼,不要伤害他们。”
那回答真气不足,才说到一半,就衰落了下去。
他还是伤了,且伤得极重,否则怎会在仇人面前示弱,近似哀求?
塔下诸人心中如淋沸水,蓦然浮现出同样的叹息。
人间最悲哀的事情是什么?
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我不伤害他们,”顾惜朝平静地说,“你下来,我没有内力,上不了塔。”
戚少商闻言,僵持得片刻,就真的依言下来了。
砸下来。
他像一块大石,重重地砸在下层重檐上,激起碎片四溅,摇晃一下,再落向歪斜的梁,将之踏得更歪斜,摇摇,似随时会同塔一齐坍塌。
所有人都见过戚少商的轻功,那么飘逸,那么孤寂,像高空轻翔而过的鹤,像初冬飘扬而下的雪。
武林高手中,出尘的人很多,凝重的人也很多,但若问有谁能无时无刻兼得出尘与凝重——
唯有戚少商。
但此刻,这哪里算得上是轻功?
他的姿态绝不好看,就像一只蹒跚学飞的雏鸟,从窝里跌落。但在塔下众人眼中,他不是雏鸟,而是一头怒狮,受了重伤的怒狮。
每次跳跃都挟裹着千万分的怒气,整个身体就是怒的凝结,纵然直冲云霄的烟尘,都不如他踉跄的怒更撼人心魄,一声声沉重的敲击,正如他愤慨的心跳,执拗地撞在当场所有人心中。
他已无力再施展轻功,
却仍要去见顾惜朝?
“还有,没内力一样能杀人。”目视戚少商下塔,顾惜朝又冷然道,“花枯发的大寿你们比我清楚。我也不知道此间埋伏有多少人,一击不中,后果自负。你们赔不起,我反正是亡命之徒,不在乎。”
于是无数蓄势待发的暗器,又顿在手中,攥出血来。
当年寿宴上的血案没人能忘记。任怨当着花枯发的面拨了他独生子花晴洲的皮,凌迟爱徒赵天容,极尽残酷之手段,惨无人道,就是因为当时在场的人都着了“五马恙”,动弹不得,而现在……难道又要重蹈覆辙?
“你会后悔。为保塔,提前引爆了我的炸药,也不过让那死物不倒而已,但你已经没有了痛快死的机会。”
众人心头一震,骇然。
“你无非是要解药……”
疲惫,甚至怆然。
“可惜你没有。”顾惜朝冷笑。
“我是没有。”
戚少商这四个字说得极轻,很波澜不惊,却一字一停,像呕血呕出来的,字字带着痛和悔,直传到在场每个人耳中。
声音该没有颜色,可他的声音就像黑色,语调该没有重量,但任何人都能从这简单的一句话里,感到他的沉重。
他身体沉重,处境沉重,心情更加沉重。
●40 十面埋伏
“楼主——”
很多人想要阻止,却找不出理由。
无法开口。
现在唯一的生路就是逃,可要他逃走,就是放弃兄弟,比杀了他还糟糕。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有些时候,是不得不败,且明知道会败,也不得不做。
“你想拖延时间。”顾惜朝惋惜地说,如惋惜秋叶凋零,年华老去,“别忘了,会赶来的不仅有象鼻塔和发梦二党,还有六分半堂。所以他们不可能来得很快。”
戚少商猛然抬头,眼中光芒大盛,“那,我还要多谢顾兄弟高抬贵手了。”
“对,我只杀你,因为惟有你的命能换来解药。”
闻言,戚少商大笑,仿佛听到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
许是经历了太多,如今的他其实不怎样爱笑,就算笑,背后也满是不快乐,但再多的不快乐,都不如此刻,错综复杂得类似凄厉。
甚至有些狂乱,夹杂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你以为,蔡京还会给你解药么?把我们害到如此境地,你……你逼宫谋反,转眼就是千古罪人……你……杀人的是不是顾惜朝,又有什么意义?”
他此刻已下到高塔二层重檐上,距离杨无邪和孙鱼不到三丈,衣衫破碎,背后几道擦伤清晰可见。
看来伤得不重。
可关键不在外伤,而是那一炸的巨大冲击,对感官和肉体所造成的伤害,只能从粗重的呼吸中窥见端倪。
他本就中毒,现在更是真气不济,行动不灵,
以及悲愤难抑。
“他不会。没有意义。我还在这。”
迅速回答了三个问题,凶手露出个满意的笑容。
见戚少商状况堪舆,杨无邪本打算阻止,听到顾惜朝的回答,一愣,便没有行动。
他觉得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太极端,太混乱了。
越是混乱之下,越得找出隐含的秩序。
于是他对孙鱼使了个眼色,
“找出中毒较轻的人,派去把守山道。”
孙鱼皱眉道:“前日楼主把好手都派了出去,现下只有我俩还在,内力深厚的不到十人,能对付顾惜朝……”
“不必对付顾惜朝。真正要杀我们的人,还在路上。”
“可戚楼主……”孙鱼眉头一拧,“孙青霞怎会背叛?”
杨无邪反倒叹了口气,
“他不是背叛,而是不相助。”
不相助。
江湖儿女道义为先,兄弟有难却不出头,不是背叛又是什么?
孙鱼有些愤慨,才差人交代下去,就听顾惜朝又开了口。
“蔡京比你更想杀我,怎会给解药?”叹了口气,笑道,“可惜我无路可走,你也无路可走,你身有重伤,我内力全无,不如效法当年皇城旧事,公平地决斗一场?”
众皆哗然。
“谁要与你决斗?”
“你是什么东西——”
“无耻小人!这也叫公平?”
显然不公平。
顾惜朝现在就是标准的得志猖狂。
如猫戏老鼠。
“兔崽子,若不受伤,楼主杀你如踩死一只蚂蚁——!”
此言一出,四下顿时寂然。
出声者自知失言,连跌足失悔都做不到。
若不受伤……
是啊。
可他现在正是伤了,还谈什么未伤?
果然顾惜朝剑眉一扬,纵身上了红楼宽阔伸展的屋顶,轻盈如一片雪,接口道:“对,所以我不会让他伤愈——戚大侠,你手中有剑,是自裁还是与我斗一场,悉听尊便。”
举剑斜指,戚少商恨然道:“我此生最大的失误,就是错信你!”
顾惜朝抚掌大笑,“这句话,我听过不止……”
笑声戛然而止,因为对方已如一支淡灰的箭,从存身处腾空而起,
矢指目标顾惜朝。
好快,好疾,好恨。
剑光如练,练化为网,网再成雾。
——十面埋伏。
他居然在距敌数丈之远的地方发出了“十面埋伏”?
这招本为近身,封敌四面八方退路,才为“十面埋伏”。如此遥远,敌人尚未入彀便贸然发动,如何埋伏法?
但戚少商毕竟是戚少商,他一招才起手,就化入了“流星赶月”的身法,生生把十面剑路拉成一条银龙,窜上了红楼。
顷刻如镇邪琵琶轰然自鸣,万千铁骑踏碎苍茫冰河,寒星飞溅。
又像江南春雨,绵绵不绝,无孔不入。
塔下诸人直看得心荡神驰,不禁心生想念:
此生能看到这样精彩绝伦的剑法,就是立时死了,也没有遗憾。
试问有谁能穿过三军践踏,而不染硝烟风尘?
有谁能走出如烟杏雨,而不沾春的馥郁?
当然没有。
所以顾惜朝速退,只有退,一退再退,直到对方攻势衰竭,才旋身闪到一旁,右手并指如剑诀,蛇一般滑过锋刃缝隙,轻提,捺下。
戚少商回剑急挡,
“叮——”
金属交接,铃音悠远。
顾惜朝借此一挡之力,翻飞如蝶,瞬息掠出三丈,立于楼格正脊鸱吻兽剑柄之上,右腕微扬,指尖闪出一星白光。
若拈花一笑。
原来他指中有刀。
戚少商一击不中,也不追击,仅深吸口气,背上的血迹更大了。
观战人群不禁痛心,资格老些的,竟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苏梦枕。
那个身患二十七种沉疴,随时可能病死,却仍奇迹般伫立不移,并使金风细雨楼真正崛起,如武林神话的前楼主——也可能是人们提到金风细雨楼后首先想到的名字。
红袖刀,苏梦枕。
同样被背叛,同样被逼到绝路,同样如风雪中怒放的血红之梅。
历史,莫非非要一再轮回才叫历史?
他看起来站得很稳,却随时会倒下,每一击都似燃烧了生命发出,每一击,都让他更委顿,也更凌厉。
难道顾惜朝就是想把他活活累死?
有人心急,叫道:“杨总管,孙护法,不要管我们了!”
“嘿嘿,”顾惜朝耳尖听到,冷笑,“戚楼主尽可扔下兄弟逃走,我绝对不追。”
好毒的回答!
江湖中不顾兄弟,是最受鄙夷的行为,戚少商就是想走,众目睽睽下被这么指责,也无法再走。
“不必……”戚少商仰头看了眼天空,云层正翻涌如淘,喃喃道,“我不走。”
若目光能杀人,顾惜朝就是金刚玄铁,也该融了千百次。
然而,
没有行动的恨,什么都不是。
所以楼下的人只能看,楼上的人只能对峙。
戚少商后退几步,忽然做了一件事,匪夷所思。
他回剑入鞘,席地盘坐下来。
难道他打算在这紧要关头运功?
还是情势已不容许他再勉强支撑,抢得一瞬是一瞬?
但敌人就在三丈开外,眈眈虎视,如此何异于放弃战斗,引颈就戮?
冷眼瞥过,顾惜朝居然也不干涉,反朗声道,“墙外任兄驾临,不知解药可有带来?”
任兄?
众人眼角同时跳动。
那是他们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名字。
但愿不要是……
随即是压抑的叹息。
——越墙而入的细巧身姿,可不正是任怨!
等同于“酷刑”二字的任怨。
诸人想起这任式双刑在刑房干的伤天害理事,毁于他们手下的英雄不知凡几,可谓血债累累,就算食其肉,寝其皮,也难消心头之恨。可他为人谨慎,从不单独出现,更不会深入任一帮派的势力范围。
——除了占尽上风时。
如眼下。
他当众出现,莫非又是来享受杀人的乐趣?
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请不要轻举妄动。没人愿意错过今日戏码,不舍得走就得出点力。外头是‘如有雷同’四位兄弟,他们怕我使诈,也信不过我,早带了部下藏在林子里,毁你们绰绰有余。霹雳门的烈雷阵很少在活人身上施行,机会难得,纵然精锐不在,也算功劳一件。焦了你们,伤心的可不是顾惜朝。”
顾惜朝这番话,前半却是对“如有雷同”说的,棉里藏针,让他们不合作都不行。
因为戚少商不死,他们四人必定获罪。
没想到事事都被顾惜朝料中,四人惊诧自不必提,而转念一想,又觉他安排周到,喜不自胜。
众人想骂,开不了口。
他说得没错。拼命不难,可牺牲自家兄弟,伤心人,当然是戚少商。
轻举妄动,不仅拖累他不能全力一战,也辜负了他留下的心意,岂不是不忠不义之极?
然,难道就任由敌人嚣张下去?
●41 天意若何?
任怨落在红楼檐角,像一只惨白的鹤,微笑,腼腆如画,“顾兄弟,他现在听觉视觉都严重受损,才不得不坐下调息。你还不杀他,留着过年么?”
顾惜朝偏头,侧身笑道:“不如你来?”
神态客气欢快,就只差个“请”字了。
怪的是,同样在笑,顾惜朝趁人之危自是卑鄙,和任怨比居然显得光明正大,可亲可近了许多,而任怨神态温柔,如春江水暖,隐含的恶毒却叫人心中泛起阵阵寒意。
——若硬要选择,死在顾惜朝手里,一定要干脆得多。
因为他只是个恶人,杀人有其目的,任怨却是个病人,以看人痛苦为乐,心理的阴暗畸形实在无法用常理来衡量。
楼下冲动的人立刻破口大骂:“表子养的,有种滚下来把老子杀了——”
顾惜朝闻言,不为所动,一双漂亮的眼睛愉快地眯起,像栖息着星子一般,期待地瞧着任怨。
任怨的目光突然闪过一丝狠厉,快得无法看清,就又恢复了羞赧和谦恭,轻声道:
“顾兄的功劳,岂敢擅专?”
顾惜朝冷笑,道:“只恐怕——就算给你刀,再把戚少商五花大绑了放在面前,你也不敢真把他怎么样。诸葛小花确实是个狐狸,替他要了皇上的诏书,虽没有言明,总归是个护符。况且我和凄凉王都还活着,现在安给他的罪名也不成立了。众目睽睽之下,刑部没正当理由,杀他不好交代,是也不是?”
任怨秀气的眉头微蹙,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