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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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文 更新:2024-05-15 20:30 字数:4849
呻吟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握紧手中的“痴”,戚少商刹那间居然有种无措的感觉。
他很清楚,此刻若有敌人来犯,他没有办法同时保护所有人。但行动已经开始,怎可能没有敌人来犯?
敌人在哪里?
“楼主!”
一声破碎的呼唤吸引了他的注意,侧头才发现是那个擅长伺弄花草的余戈。他正趴在地上,拼命拔着不知名的白花,娇嫩的花瓣一触到手指立即被捏为花泥,可香气却无法捏住,反倒更加浓厚起来。
“这些花怎么回事?”
才开口,不小心又吸进一点气息,刚压制住的内息又不受控制地流动起来。
“……是顾……顾惜朝月初种的‘朔望’,”余戈手中不停,想起十数日来精心浇灌的经过,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属下只当寻常花草,没想到竟然……”
顾惜朝?
是他下的毒?
可为什么这武功低微的花匠,反倒没有异状?
戚少商正要追问,洪亮的晨钟蓦然响起,直震得他头晕眼花。
“没想到这花的香气遇到甘草却会变成烈性毒药——惜花的人当然要留下——可怜你上过一次当,又上一次,唉……”
只闻其声便恍如看到其灿烂的笑容,那语调年轻而动听,带着七分喜意三分寒暄,语气透着淡淡的,伤春般的惋惜。
循声望去,若望到凌空笔意的一抹飞白。
“顾、惜、朝!”
甘草?戚少商想起昨夜的菜里,就有甘草。
当年在思恩镇安顺客栈,他就中过这种二者合成才会发作的毒,可这种毒太难防范,千变万化,就是上过一万次当,又怎么避免一万零一次?
破空之声掠过,余戈应声而倒,戚少商举剑救援,方一提气就痛得面色惨白,眼睁睁看着剑尖,
沉,
了,
下,
去。
无可奈何。
“大当家少说点话,还能多撑得一刻。”
冷眼瞥过,顾惜朝毫无顾忌地转身看向环绕白塔的四座彩楼。此刻楼前空地已经聚集了很多硬撑着冲下来的汉子,目眦欲裂,手中兵器全部朝向场中,加上不足七尺身后还站着一个戚少商,顾惜朝可谓腹背受敌,却轻松得不必防御。
——无法跨越的七尺之遥。
“楼里的诸位听好,我不想多造杀孽,你们现在坐下调息,半个时辰后便能挺过,否则不仅武功全失,还会变成无法自理的废人。”
说罢回头对戚少商微微一笑,“至于你,就不用了。”
不用,
因为死人不必为未来发愁。
苦笑,戚少商忽然很佩服自己,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顾惜朝!”
“顾惜朝——”
“顾惜朝——!”
人们嘶吼,声如干涸的黑血。
只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它本身就代表了世间所有卑鄙与邪恶。
太深的恨,本就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就如太深的爱,无法诉之于口。
“让他们乖一点,你也不想看风雨楼变成第二个连云寨吧。”觉察到背后的异动,细长如鹰的眸子更增了几分寒冷。
真是顾惜朝的风格。戚少商合眼叹了口气,猛然睁开,将手中的“痴”剑远远抛了出去。
“坐下!”
人群立即窒息般静默下来。
之后戚少商再也没有看他们一眼,他们就真的纷纷坐下,闭目,也不再看场中对峙的二人。
“你一个人?”
“还有霹雳堂的炸药。”
挑眉,用目光示意白塔。
塔里有炸药?
“叛徒。”
人人都以为他在骂顾惜朝,但这人却扬起唇角,道:“戚大侠不必多想,这次贵楼没有叛徒,全仗谈兄弟易容有术。”
“他……孙青霞?”
戚少商立刻便明白,直到此时还没有出现的孙青霞,并非中毒,而是根本就不在楼中。
报以更灿烂的笑容,顾惜朝点头道:“从‘杀无赦’发动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希望看到你被背叛一次。”
“你,想,怎,样?”戚少商咬牙说完,眼前一黑,几乎载倒。
“你毕竟对我很好,而我,向来不是绝情的人。”顾惜朝低头想了一会,似乎真为怎样处置他而感到困扰,最后下定决心时,双眼像落进了星子一样亮,“上塔去,与风雨楼的骄傲共灭。”
多年以前,苏梦枕还在的时候,他曾对新结义的两个兄弟说过一番话。
“‘金风细雨楼’是我。”
“我就是‘金风细雨楼’。”
“‘金风细雨楼’活在我心中,活在每一个‘金风细雨楼’的人的心里,谁都毁不掉它,旁人都只知道它曾做过什么,都猜不出它还要做什么。”
后来,那两个兄弟一个背叛了他,一个逃亡在外。
戚少商昂首看了眼狼狈的属下,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上了象牙塔。
本来尚有一成|人强撑着不肯坐下,急待采取行动,甚至拼死一搏——哪怕就是送死——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能让戚少商被胁迫。可他这一眼,反让那些人僵硬了身子,再也移不动分毫。
那是怎样沉重而隐藏着愤怒的目光,就是最坚强的汉子,也能瞬间感到脊梁被压碎的悲鸣。
他生来就是以保护者的姿态而存在,不会再容忍有人为他去死,哪怕一个,哪怕最卑微、最陌生的人,
也不允许!
所有人,包括顾惜朝,就这么目送着他的身影在走廊和阶梯间时隐时现,迅速得不似赴死,而是奔赴一个已经迟到的约定。
也许因为他一直都不能原谅自己,也许是害怕有人做出傻事,
毕竟连云寨,
已是他一生的最痛。
二层、三层、四层……
然后,时间静止了片刻。
死一般的寂静撕扯着空气,白芒闪过,刀一般切开了沉默。轰然一声巨响,仿佛近在咫尺的炸雷,随即塔顶膨胀出一个巨大的火球,明亮的橘红和深沉的黑暗在其间翻滚,烈焰强光瞬间吞没了上下三层重檐。
塔下众人耳鼓嗡嗡作痛,狂飙吹乱了发,吹走了楼中萦绕不去的甜香,身体轻松了,脑中却空白如新晒的纸。
还来不及震撼,下一刻这光与音的狂乱,就消散了。
如猝然出现般猝然消散。
劫后的余生便清晰地映现在无数双眼睛中。
——不光金风细雨楼,还有六分半堂、象鼻塔、发梦二党……的无数好汉,及上至街市中买卖菜蔬的百姓,下至蔡京府邸、皇宫大内,上清宝箓宫讲道的队伍,皇帝太子,百官文武,甚至四散奔逃的野兽……方圆数百里的生灵,都听到了这一声巨响,也看到了发生在京城之颠的异象。
人们缄默了,呆滞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都忘记了思考。
一疾弹指顷六十五刹那,
是谁弹了指?
谁人转了念?
眼前的象牙塔,已不再是象牙塔,不再是那个存在白道人心中的道标,不再是那秋阳下白如雪的八角攒尖玲珑塔——
它更像一个被咬得坑坑洼洼的苹果核,拦腰瘦了下去。
一二三层无损,只因蒙上了尘土显得脏污。
四五六层只余灰黑的塔心柱和石梁框架,外壁石板尽数碎裂,散落在塔下的空地上。
而七层,虽尚称完好,木质的窗棂和门扇却已全数消失,留下一个个漆黑的洞。
这简直不是爆炸。
是神迹。
是妖法!
幸而……
或许幸而它是仿木结构的石塔,且时常加固翻修,这惊天动地的一炸,竟仍然没倒。
怎么可能没倒?
是怎样坚固的塔,还能不倒?
是怎样烈性的炸药,会造就如此异样的残局?
爆炸中心在五层,岂不就是顾惜朝曾住过的房间?
难道他半月前就装置好炸药,只等时机一到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仅仅片刻,当反应快的人从僵硬中恢复过来,才看到浓厚的烟尘从塔身巨大的缺口流出,像决堤的洪水——流泻、蔓延、蔓延、再蒸腾,直到超过那残躯的高度,升向苍空。
若不是亲眼看到,他们绝对无法想象,这精致古雅的塔,居然会冒出这么多烟。
●39 断腕
“楼主!”
直到有人叫出声,多数人才惊起戚少商仍在塔上——他方才就在如今已不存在的五层游廊上,那么……莫非他也如那些石板一样,碎裂消失了?
多么强大也不过是个人,还能比石板更坚固么?
人群纷纷发出无意义的叫喊,再也不顾可能的后果,拥挤着站了起来。
“站住!”
严厉的叱喝。
此后很久,街头巷尾的闲谈中都会反复忆起这传奇式的爆炸,忆起风雨楼群雄的反应和自己的错愕,以及从来都波澜不惊,深如千尺的杨无邪,也会当众露出愕然和痛心的神情。
但他此刻仍是纪律的化身,方一开口,人群就从混乱恢复到了镇定。
——即使只是表面的镇定。
戚少商怎样了?
他还活着吗?
高楼,残塔,
秋风,无声。
对峙。
静。
似乎时间和空间都因那爆炸出现了断层,一种难以理喻的压力迫在每个目击者身上,不能动,更不能出声。
杨无邪站在人群之前,回视同样痛心的孙鱼,表情与其说仇恨,倒不如是错愕。
他们从始到终都没有调息,而是死死地盯着远方的天际线,直到双眼酸痛也无法聚集起一点内力。
戚少商还活着吗?
那个不死的传奇,难道就这样破灭了?
此刻众人内息混乱,只要有敌人来犯,就是毫无武功的普通人都难以招架。
固若金汤的风雨楼,竟脆弱得像一根绷到及至的弦,不胜一叶。
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即使身在场中动弹不得,也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失败究竟所从何来。
是戚少商的责任么?因为他相信了顾惜朝?
还是顾惜朝委实太过厉害?
这也许会成为金风细雨楼有史以来输得最惨的一次,可没有人愿意怀疑自己的楼主。
戚少商一定不会死,
他不可能死!
不是吗?
真的吗?
“戚少商,别以为玩点小花样就能骗过我。”
爆炸后的第一句话,冷得像切入血肉的刀锋。
自然是顾惜朝说的。因为只有他心中有所准备,就连远远观战的“如有雷同”都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顾惜朝动身的同时,“如有雷同”也一并向风雨楼赶去。
而那个后到的,容颜秀丽如少女的年轻人,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行动快速,加上动作诡异,真如鬼魅一般。
到达风雨楼墙外,正逢那响惊雷。因为早有准备,他们只惊讶了半分,却仍旧苍白了脸色。
四人的震撼实在不比场中群雄为少,因为他们绝想不到顾惜朝所说的“炸药”会有此般威力——霹雳堂全盛时的天雷阵,或许有如此大的声威,却不会有这么骇人的破坏力。
他究竟从哪里学来的火药术,又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装上了风雨楼的心脏?
然后,雷如就更加警戒着身旁的男人,如警戒一条艳丽的毒蛇。
这人比毒蛇危险千百倍,也比毒蛇可恨亿万倍。
他很漂亮,还特别干净,男人罕有这么漂亮的,即使女人,也难得比他干净。他看起来至少比他的真实年纪小了十五岁。或许,现在京城里比他冷峻的,只有无情,比他好看的,只有狄飞惊,比他潇洒的,只有顾惜朝,比他有英雄气的,只有戚少商。
而,他是任怨,
京城武林无人不知,臭名昭著,
“鹤立霜田竹叶三”的任怨。
他是如今得蔡京信任,大有代替朱月明掌管刑部之势,风头正劲的红人。
阴险、狠辣、残酷、恶毒……任何类似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和他比较起来,顾惜朝简直就是圣人。
他来这里做什么?
任劳任怨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为什么此刻只他一人?
就在心中忐忑之时,蓦然听到顾惜朝一声暴喝,心头一悚,同时纵身,上墙。
只见顾惜朝负手而立,正遥望崩塌的塔顶,如一只怒视毒蛇的鹰。
难道戚少商未死?
他们呆得一呆才想到,戚少商做过小雷门的大总管,怎可能对炸药一无所知?
眼前这塔炸得蹊跷,并非由单纯的爆炸之力摧毁,否则外部墙体碎裂若此,塔柱焉能不倒?再说戚少商还未走到爆炸中心就匆匆引爆,顾惜朝做得出此等爆炸,会在最后关头失误吗?
外人看不出门道,内行却一望便知。
难道是戚少商自己做的?
四人相视而笑。
蜂虿入怀,各自去解,毒蛇噬臂,壮士断腕。此乃以退为进之法,不愧是九现神龙,判断力准确得惊人。
照之前的命令,见顾惜朝得手就该立即回堂复命。
可他们戏还没完,且越来越精彩。
特别是在任怨来到之后,
的现在。
除了被团团包围的顾惜朝,风雨楼中已没有人站立,他们均是一个心思。若楼主为他们争取时间,便不可逞匹夫之勇,而该隐忍蓄锐,伺机待发。
“我之所以能在那场逃亡中活下来,就是能忍。”
——这是戚少商入楼不久后说过的话,他们还记得当时他面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成功的喜悦。
逃亡中,本就没有成功,只有伤痛。
顾惜朝是输了,戚少商却算不上赢。
那么这次呢?
听了顾惜朝的呼喝,众人尚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愤怒,甚至显得气急败坏。
直到塔顶出现了一个人。
那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另一座象牙塔。
纵然同身下的残塔一样伤痕累累,纵然白袍上班驳的血迹从塔下就能看得分明,